1'梁凤仪'
伸手推开重重的柚木双门.显现眼前的就是段氏食品企业的主席室。
我稳步走进去,让双门在我背后敞开着。
没有我的示意,连两位最得力的助理米高福特与周钰城.亦在办公室门口止了步。他们是懂规矩的的。
主席室宽敞至极,先是—个八百多尺的会客厅,一色墨绿真皮沙发配衬深咖啡柚木家私,英国十九世纪款式、订购自伦敦的HARRLDS。全部坐落在乳内色的纯羊毛地毯之上。
会客厅尽头,又是一扇双掩的柚木门,带至主席办公室、触眼就是那张乔治六世年代、邱吉尔曾用过、自英国拍卖行以四万八千英镑投得的书桌。
英国佬用过的一床一席、一杯—垫,在加拿大人眼中都额外价值连城。故此,我并没有坚持要把办公里装修成故宫博物院似的。
这叫入乡随俗。
书桌上放了以我为封面的加拿大通国风行的财经杂志题目是:《四十四岁的香港家庭主妇摇身变成加国企业巨子,她的眼中心上除了名利,还有什么?》答案是:没有。
我拉开椅子,缓缓地坐下来,抬眼直望,连穿两扇高大宏伟的房门,还能遥见我的两位助手,恭谨地在等着我签完一份紧急文件,就启程飞往满地可,参加文化部部长举行的晚宴。座上嘉宾包括莫朗尼总理。其他客人的身分,当然等级齐量,非富则贵。
我把文件翻几翻,签了字,按动请秘书进来的电铃。
夏利嘉福,我的男秘书,就恭恭敬敬地走进来.接过了我签妥的文件,再温文而喜悦地说:“交易所刚收市,今天段氏股票又连升三个价位,明天是周末,暗盘以三元八角在活动。”
我点点头,礼貌地说:“谢谢!请备车!”
自温哥华飞满地可,航程只不过四个多钟头。
我把身边的那两个头等座位包下来,独坐。让随行下属隔几行坐在后头。
除非有事跟他们相议,否则,我对下属保持一段颇为遥远的距离。
根本上,我与任何人都保持距离。
自从段氏食品企业在温哥华创立,以至出品风行北美,访问我的传媒不断。
其中,加拿大最负盛名的专栏作家莲黛史丹福,在访问我之后,曾寄来一张短柬,写道:“我们全知道你的过去,也知道你的昨日造就了你的今日。可想而知,你的今天必会孕育你的明天,可否在不久将来再给我作另一个访问,让我们有机会探索明天?”
明天?我的明天当然必须更胜今天!可是,群众的明天,我并不太关心,除非他们的明天对我构成影响力,始当别论!
昨天,今天,明天。我苦笑。
我从机窗外望出去,浮云片片,眼前是一片的白,脑海里欲颠覆翻腾着,五彩缤纷,风起云涌,太多太多的旧事了。
……
多年以前……
我自十二岁开始,每逢月事,就定必要抱着肚子痛那三五天。像有柄小刀在腹下穿来插去,让我叫苦连天。
最严重的一次,竟在学校上课时,突然痛至满头大汗,俄顷,就晕倒在地。
醒来已躺在家中床上,房间内静默一片,母亲固然不在身旁,连跟我同房的妹妹,都不知跑到哪儿去。
我腹部仍隐隐作痛.整个人虚脱得不能动。
那年,我大概十五岁吧,我已晓得自我安慰:“咬紧牙关,挨过两三天,就会没事人一样了了!”
妹妹郁真比我幸运.她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都活泼健康,从没有受过这种女性独有的苦楚。
母亲曾对我说:“郁至,你别大惊小怪的,将来结婚生子之后,就不必受这番煎熬了!”
可是.我现在何只结了婚,连女儿都十五岁了!每个月还是老样子!
命生不辰,奈何!
真不想爬起床,实在腰酸骨痹兼肚痛,要是职业女性,还能请那么一两天病假,哪个上司会不明白做女人的苦处?
然而,当上司是自己的家人时,可又当作别论。
我习惯不用闹钟.因为锦昌被它一闹醒了,便无法再入睡。而我又得比他早起个半小时。平日我肚子里像安装了闹钟似的,每到早上六时.就晓得催我起床。这叫习惯成自然。
今天大概是肚子因月事而胀痛,竟然失灵,—直昏昏沉沉睡至六时四十分,才惊醒过来。
我慌忙冲进厨房去.煮粥是来不及的了.烧碗面也得配菜切肉,于是我从冰箱中翻出了三块剩下的面包放进多士炉内烤热了,涂上牛油,再煎几只“荷包”蛋,也就能交差了!
只供锦昌与沛沛两父女用应该是足够的。母亲通常不会早起!
谈起他们两父女真好笑!何只长相一摸一样,连个性和生活习惯都无异。我对他们.自是无分彼此地爱着,深深地爱着。
每天我都得站在他们的床前,三催四请,力竭声嘶地拼命要他们起床,气极之余会得会心微笑,真是的,连这赖床的毛病都同出一辙!
早餐桌前,沛沛托着腮帮发她的小姐脾气,把那碟多士鸡蛋推得远远。
锦昌最心疼女儿,一看她的表情,就怪罪于我:“为什么不煮粥?”
“迟了!今天我起得不够早!”
“昨天晚上就应该熬一锅,早上放入微波炉热了便成!”
我原本要解释,昨天晚上家务直把我拖至十时多,平日如此劳累,也吃不消,到底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何况……
何必多说话呢?夫妻上头,一两句责备的说话还能认真?大家又都是为着女儿开心!
锦昌一边换西服,一边认真地对我说:“我看你就别胡乱逞强,在家里一把抓,也不外乎省那二三千元,你少穿件衣服,不是一条数了!赶快去申请个菲佣是正经,免得沛沛有一餐没一餐的,人不知瘦了多少?”
我的肚子仍在隐隐作痛,像把刀子一下一下地戳下来,不只腹部.连整个胸腔都痛,不知何解?
一年多前,女佣彩姐决定告老归田,一应家务就落在我肩上。彩姐其实是不必退休回乡的,才六十多一点,在女佣行业上仍能算得上黄金时代,只是她跟母亲一直相处不来。
三朝两日,家中的两个老人就起冲突,母亲不知吵了多少次,磨着要我把她辞退,连独居的妹妹郁真,都打电话来跟我说:“姐姐,你好歹解决了彩姐的事好不好?免得母亲不住摇电话到我办公室来吐苦水!我这儿是要交差找食的!”
妹妹不错是脾气大—点,但她能在大学毕业后,一考上政府政务官的职位,十年内就扶摇直上.今天当上移民局的副处长,岂是容易的事,必是认真地工作,一丝不苟所致,难怪她的精神额外紧张!
总之,彩姐在王家多年,真是有利有弊.利当然是助我一臂之力,把家弄得井井有条。另一方面,多个人多个鬼,多个女人尤其家无宁日,单是处理她跟母亲的争执,就虚耗极大精神。
彩姐也深知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因此趁她侄子在乡成婚,就决定辞职,回老家去安享晚年。
到底是多年宾主,我心上甚是舍不得,只是不敢强留。
更怕惹母亲不快,于是暗地里塞了一条三两重的足金颈链给彩姐,就送她上道了。
锦昌在本城著名的永成建筑公司任工程管理部经理,月薪四万多元,还有外快。房子又是在他出身后不久就买下来的,连房租都不需负担:故此家境不算差了,雇用一个女佣,当然不成问题,只是……
我对锦昌说“妈不大喜欢菲佣,她不懂英文,鸡同鸭讲,误会更多。
我正在物色广东姨娘……”
锦昌没让我讲完,就披起外衣,说:“谁不知你是个二十四孝女儿,只顾两母女的齐全!”
“锦昌……”
我实在难过,每逢听到丈夫这么提高嗓子给我说话,我就知道其实他在怪我!因为母亲要跟我住,弄至锦昌的母亲反而要跟着我小姑子锦玲过日子,一个房檐下实难容得下两位老人家,所谓一山不能藏二虎、母亲尤其是吊睛白额虎,犀利非常!
妹妹有政府分配的宿舍,在麦当奴道,近二千尺,但母亲说,现存时代不同了,郁真小姑独处,又官高职重,多少有些应酬,家里搁着个老人家,总不比我们这等小家庭来得方便。母亲都如此这般的开了声.我这个做大女儿的,当然不便多说,更免得以为父亲一旦撤手火寰,就没有人愿意照顾这个末亡人!
人在困苦之时,额外敏感。
锦昌跟丈母娘一向河水不犯井水,碍着我的情面,都算很能互相忍让,和平相处了。夹在中间的我,久不久就要受一肚子闲气,也只有在所不计了。
今天便是一例。
我把要申辩的话,都吞回肚子里,慌忙取过车钥.跟着锦昌出门。
我们住在跑马地,每天习惯由我开车.先把沛沛送至麦当奴道的圣保罗男女中学上课,再绕至坚尼地道,落花园道,送锦昌到中环上班。
平日在车上,一家三口总还有些话题,今日为了早餐,把小事弄大了.我的肚子又仍在作怪.于是母女、夫妇全都缄默着,不发—言。
我心想,锦昌发我的脾气,也还罢了,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女儿却是愈来愈过分娇纵了!一餐半餐的不如意.就弄得天塌下来似的,将来还不知是何结局?
女孩儿家不懂温柔婉顺,怎么成气候呢?
正要训女儿一顿,回心想起自己亲妹子郁真,以及老同学孟倩彤、就又改变了初衷。也许今时今日的女人,是要培养成那么凶巴巴的样子,才能出人头地、受人尊重的。像我这类温吞水的性格,就是赢得了老好人的美名,也自知是没中用的虚名而已!
沛沛从小就聪明伶俐,别说郁真疼爱姨甥女,就是孟倩彤这个未婚的商界女强人,也口口声说要认沛沛为于女儿,让我们受宠若惊!可见沛沛虽是小巴辣,却正正对了当时得令的女人口昧,想来前程无量。
我们把的沛放下在校门之后,车子就直往前走,只因麦当奴道是条单程路.无时回头。
每天路过、我会不期然地想,如果重新让我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会不会回头?会不会自中文大学两管系一毕业,才工作了两三年,在机构里碰上了王锦昌,就一下子结婚了?
抑或,我会像妹妹。甚至孟倩彤,在官府或商界发展,如今要不是贵不可当,就能富甲一方?
别说我不是这块料子,不能胡乱羡慕人家所有,况且……我悄悄望了旁坐的文夫一眼,过尽悠悠十数裁,锦昌仍然令我心醉。那年头.我在永成建筑公司当行政练习生,被人事部安排到各部门去学师。轮到了工程管理部,一抬眼,望见了相貌端正、昂藏七尺的王锦昌,就那—刹那.便知道自己的前途放在什么人的手里了!
我们很顺利的恋爱,人家说头一个恋人就成配偶是最最幸福的,我一直同意这个讲法,且因对方是锦昌之故,我更觉得我是最最最最最幸福的了。
想想,我也会抿着嘴笑,脸烧着了似的发烫,真是的,女儿都快要上大学了。
“郁真究竞住麦当奴道几号?”
锦昌这一问,把我从迷惘中唤醒过来!
丈夫的生辰八字大概跟我们段家的二小姐不配合!
郁真自从升了副处长职位,搬到半山的高尚住宅后.她未曾正式邀请过我们一家去探望她。只我不时上她家去,陪母亲去小坐,或给她买些山珍海昧去、教那菲佣如何调味烧菜等等。
我答:“刚驶过了,在麦当奴道头段!”
锦昌好奇地望我一眼。
为什么呢?
他竟笑道:“是真一样米养百样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跟郁真是亲妹妹吗?”
“当然!”
“截然不同!”
“幸好不同,不然你要两个都爱在一起,据为己有了?”
我哈哈大笑,没有再留意锦昌的表情。
他常常批评我言语没有幽默感.也不见得呢!我间有佳作!
我总让锦昌在中建行门前下车,他写字楼就在皇后大道中。
锦昌通常在下车前吻在我的脸上,今早匆匆地开了车门,就跳下去了。
我不明所以,耸耸肩,把汽车开走。
人家说女人心如海底针,其实又何只女人。在我生活圈子内,差不多人人都是如此,情绪上永远的三更穷二更富吹捧得不合时宜,就只会赢回一面屁!
有时我也觉得母亲、锦昌、郁真、倩彤,甚至是沛沛,都活得过分地紧张了,时常执着一句半句说话,就会得恼半天,何必呢?很多时是言者无心,只是听者有意,这种一厢情愿的被逼害与不如意,其实十分的划不来,只害惨了自己!
我不是乐观派,也许只是随和,得过且过,但求心安理得,温饱两餐,就好了,其他的有什么打紧呢?
我趁便到菜市场去,就这么兜了一圈,买下了林林总总的瓜菜,买齐了,下午便无须再动身外出,奔波了好一个早上,真想回家去躺一躺。
挽了大包小包,才踏脚入门,电话铃声就响.我让菜蔬包裹都散了一地,慌忙抓起电话,那边就传来母亲打锣似的声响:“怎么送沛沛上学一转车,会去足两小时?”
“妈,你在哪儿呢?不是还在睡觉吗?”
“真是的!我晨早醒过来,厨房半点吃的都没有,我跑出中环,跟郁真到文华吃早餐去,你开车来接我好了!”
“现在吗?”我拿手按着胜子,那隐隐的痛楚还在作怪。
“怎么呢?你会有什么紧要事做?”母亲显然的不悦。
算了,这就去吧!多走一转.息事宁人,免她老人家回家来还要噜苏一整天。
才走至停车场,猛然省起郁真喜欢喝莲藕章鱼汤,很难得今早在菜市场买到多肉而实心的粉藕,好歹带去给她。
上回我给她的菲佣写好了简单煮法,应该晓得熬一锅让妹妹下班后有靓汤水可饮了。
于是又急急跑回家去.胡乱拿个胶袋。把枝粉藕装进去。才再度出门。
香港的交通,说多塞便有多塞,应该是十分钟的路程,可以折腾半小时,才把车子开到文华门口。
郁真陪着玄坛似的母亲,等在正门。
母亲上了车,使劲地把车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