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就是一个大假,可正因为这假,其中的人倒变成个真人了。这人不是合伙一起
假戏真做地欺人,而是假戏假做,老老实实,把底兜出来,坦言相告。照片上的王
琦瑶,不是美,而是好看。美是凛然的东西,有拒绝的意思,还有打击的意思;好
看却是温和,厚道的,还有一点善解的。她看起来真叫舒服。她看起来还真叫亲切,
能叫得出名字似的。那些明星,模特儿确实光彩照人,可却是两不相干,你是你,
她是她的。王琦瑶则入人肺腑。那照片的光也是仔细贴切,王琦瑶像是活的,眸子
里映着人影,衣服指子都在动似的。这照片是收在家庭照相簿里,而不是装上玻璃
框挂在墙上作偶像用的。这照片倘若要去做广告,那也是做的味之素、洗衣粉一类
的,而不是夜巴黎香水、浪琴坤表。这照片是实惠的情调,没有一点奢华,有一点
艳丽,也是俗丽,有一点甜蜜,也是桂花粥的甜蜜。它不是醒人耳目,过目不忘的,
它是看过了就不去想,再看见还会再喜欢的,看不厌却不是丢不下的。总之,它是
适度,从容,有益无害的。《上海生活》选它作封里,是独具慧眼。这照片与“上
海生活”这刊名是那么合适,天生一对似的,又像是“上海生活”的注脚。这可说
是“上海生活”的芯子,穿衣吃饭,细水长流的,贴切得不能再贴切。
王琦瑶却不知道为什么刊登出来的是这张,许多精心设计,全神贯注的照片反
而没有中选。她甚至有点模糊,记不清这一张是怎么拍下的,总之是不经意的一张。
照片上的自己不是她喜欢的自己,有点乡气,还有点小家子气,和她想象中的自己
大不相似的,令她失望,还有些受打击。虽然是高兴事,可情绪却低落了。她想,
她难道是这样经不起检验吗?她想,一次试镜头是那样,一次拍照又是这样,都是
不顺心遂意似的。那本《上海生活》被她压在枕头底下,也不想多看。她心里有说
不出的沮丧,好像露了个丑。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除了灰心,还
惶惑不安。再坐到镜子面前,就好比换了个立场,是重新审度的。她想这照片简直
是剥皮,要把人打散了重新来过。这“开麦拉”究竟是什么东西,里面另有一世人
生吗?王琦瑶又是一番惆怅生起。《上海生活》刊登照片并没有带给她多大的快乐,
有一点也是杂拌的,百感交集,还不够折磨人的。
这一回是瞒也瞒不住了,全校都知道了王琦瑶,还有别的学校的女学生跑来看
王得瑶的。王琦瑶走到哪里,都是有人住步回眸。女学生们就是这样,就像不相信
自己的眼睛,非要旁人说了才算数的。原先并不以王琦瑶为然的人,这回服气了,
倒是原先肯定王琦瑶的,现在反有些不服,存心要唱对台戏的。于是就有流言兴起,
说王琦瑶的表兄之类的在《上海生活》当差,走的是近水楼台。无论是艳羡的目光,
还是无中生有的流言,全不在王琦瑶的心目中,因为在经验上和觉悟上,王琦瑶都
要超出她们一筹,所有的议论都是无稽之谈。王琦瑶人在事中,心里有的全不是那
些。《上海生活》把她变成了女校的名人,师生皆知的,可她倒有些找不到自己似
的,那照片就像是硬夺走她本来的面目,再塞给个不相干的,要不要也不由她。
9.“沪上淑媛”
“沪上淑媛”这名字是贴着王琦瑶起的。她不是影剧明星,也不是名门闺秀,
又不是倾国倾城的交际花,倘若也要在社会舞台上占一席之地,终须有个名目,这
名目就是“沪上淑媛”。这名字是有点大同世界的味道,不存偏见,人人都有份权
利的,王琦瑶则是众望所归。她旗袍上的花样,成为流行的花样;她的烫发梢的短
发也成为流行的短发,她给“沪上淑媛”这名字画了一幅肖像。“沪上淑媛”是平
常心里的一点虚荣,安分守己中的一点风头主义,它像一桩善举似的,给每个人都
送去一点幻想。一九四五年底的上海,是花团锦簇的上海,那夜夜歌舞因了日本投
降而变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其实那歌舞是不问时事的心,只由着快乐的天性。
橱窗里的时装,报纸副刊的连载小说,霓虹灯,电影海报,大减价的横幅,开张志
模的花篮,都在放声歌唱,这城市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沪上淑媛”也是欢乐
乐章,是寻常女儿的歌舞,它告诉人们,上海这城市不会忘记每一个人的,每一个
人都有通向荣誉的道路。上海还是创造荣誉的城市,不拘一格,想象自由。它是唯
恐不够繁华,唯恐不够荣耀,它像农民种庄稼一样播种荣誉,真是繁花似锦。“沪
上淑媛”这名字有着“海上升明月”的场景,海是人海,月是寻常人家月。
然而,就有照相馆来请王琦瑶拍照。是在晚上,营业结束,母亲让娘姨陪着,
挟着衣服包,乘一辆三轮车,去照相馆。那照相间是要比程先生的正规,灯也多,
有人专门负责照明布景,还有人帮她换衣化妆,三四个人围着王琦瑶转,有点众星
捧月的意思。这时候,楼下店门关上了,是静的,门外的马路也是静的,几重静包
围,照相间里气氛是有神圣感的。拉起布幔的后窗下,弄堂里有“火炮小心”的敲
梆声,像是另个世界传来的。灯光照在身上,热烘烘的有点烤,自己都可看见自己
眼中的光芒似的。四周都是暗,暗中的世界也是另一个。在照相馆橱窗陈列出来的
照片是要华丽得多,去参加晚会的装束。但这华丽是大众化的华丽,像婚纱出租似
的,心都是各自的心。这明摆着是作假的华丽,众所周知,倒也不骗人。这照相馆
橱窗里的华丽也是怀了一些未圆的梦,淑媛的梦,还怀着争取,也是淑媛的争取。
《上海生活》封二的王琦瑶是生活中的淑媛,那橱窗里的王琦瑶是幻想中的淑媛,
两者都是真人。前者是入心的,后者是夺目的,各有各的归宿。橱窗里的王琦瑶,
将那可人的乖藏进心里去,把矜持做在脸上,比世人都站得高似的。她脸上是冷冷
的,心里却是热切的,想得到人们喜欢的。这是王琦瑶喜欢的自己,特别地合她口
味,还给了她自信。那陈列她照片的橱窗前,她是不再经过,这也是一个矜待。那
大照片标出了她的名字,题为“沪上淑媛王琦瑶”,她的名字便随风而走了。
王琦瑶却依然故我。晚上拍照睡觉迟了,第二日早上也还准时到校。学校举行
思亲会,要她上台给老校友献花,她推给了别的同学。有好奇的同学问她照相的细
节,她则据实回答,不渲染卖弄,也不放作深奥。她对人对事还和从前一样,不抢
先也不落后,保持中游,使那些生忌的女生也渐渐消除了成见,缓和下来。虽是一
切照旧,心情其实是另一番了。过去的安守本分中是怀了一些委屈,还有些负气的,
如今却是心甘情愿。王琦瑶做人做得从容多了,这从容是有成功打底的。因是有收
获,所以叫她怎么退让她也是愿意。照相馆里那些众星捧月的晚上,足以照耀很多
个平淡的白昼,有了那橱窗里的亮相,无声也是有声。这就是王琦瑶高出一般女生
的地方,她是比人多出一颗心的,确实是淑媛里的典范。王琦瑶总是安静,以往的
安静是有些不得已,如今则有希望撑腰,前后两种安静,却都是一个耐心。王琦瑶
就是有耐心,她比人多出的那颗心就是耐心。耐心是百折不挠的东西,无论于得于
失,都是最有用的。柔弱如王琦瑶,除了耐心还有什么可作争取的武器?无论是成
是败,耐心总是没有错的,是最少牺牲的。安静也是淑媛的风采。王琦瑶什么都放
我,只有一桩旧日的东西是回不来了,那就是和吴佩珍的友谊。她们如今是比陌生
人还要疏远,陌生人是不必互相躲的,她们却都有些躲。有王琦瑶照片的照相馆,
吴佩珍也是要绕道行的,连照片上的王琦瑶也不愿见了。各自都有着说不出来的苦
恼,想起来不免伤感。
现在,想取代吴佩珍位置的同学有好几个,有的上门来邀王琦瑶一同去学校,
有的课后约王琦瑶一同看电影。王琦瑶一律是不远不近,不卑不亢。几次下来,对
方便也失了兴趣,只得退回去了。这一日,王琦瑶在课本里发现一封信,打开看是
一张请柬,另有一纸信笺,写着一些女学生间流行的文字,表明对三符瑶的好感,
很真诚地邀请她参加生日晚会,署名是蒋丽莉三个字。蒋丽莉向来与王琦瑶没什么
往来,似乎也从来没有过特别接近的朋友。她出身工厂主家庭,是班上同学中家境
最好的之一。她功课一般,却喜欢在课间看小说,终把眼睛看成了近视,戴着洋瓶
底厚的眼镜,那样子越发不可接近。因受小说的影响,她的作文语句就分外浓艳,
是哀情小说的翻版。王琦瑶接受邀请去赴晚会,一是不忍拂蒋丽莉的好意,二也是
好奇。这好奇也是一半对一半,一半是冲着蒋丽莉,另一半是对了晚会。同学们中
间流传着蒋丽莉家的排场,她又从不带人去她们家,就更显得神秘了。这事要放在
过去,无论怎样的好奇,王琦瑶都只能有一个做法,就是拒绝,她是不会把自己奉
献给别人的热闹里面的。可如今她却不那么在意了,再说,谁知道呢?说不走到头
来人家的热闹反过来奉献给她的。王琦瑶心里决定去参加晚会,就想同蒋丽莉说一
声,可蒋丽莉明显在回避她,下了课便匆匆出了教室,只在桌上留一本翻开的书。
那敞开的书页是在向王峡瑶也讨一封信笺,欲言又止的样子。王琦瑶有意不称她的
心,她不喜欢这种文艺腔的把戏,那些写在纸上的字句总有点叫她肉麻。蒋丽莉回
到课堂,面对空着的书页,现出失望的表情,王琦瑶有点心中暗喜的。一直挨到放
学,蒋丽莉抢先出了教室,头不回地往前走,王琦瑶追上去,叫了她一声。她陡地
涨红了脸,很窘,也很坚定,是迎受打击的样子。不料王琦瑶却说到那天,她一定
去祝贺生日快乐,还谢谢她的邀请。她的脸更红了,眼睛里好像有了泪光,蒙蒙的。
第二天,王琦瑶又在书本里看见一页信笺,淡蓝色,角上印花的那种,写着诗句般
的文字,歌颂的是昨晚的月亮。王琦瑶不免心里有些起腻。
过了几日,生日的那晚就到了。王琦瑶准备了一对柬发辫的缎带作礼物,素色
旗袍外罩了格子的薄呢秋大衣,头发上箍一条红发带,画龙点睛的效果。直到八点
她才离开家门,她去也是打算蜻蜓点水一到就走的。临到这一日,她心里忽觉得没
了底,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和蒋丽莉又不熟,倘若有吴佩珍作伴就好了。吴
佩珍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想起来不由满心惆怅。她在自己的朝北房间里等待八点
钟到来,这时间弄堂里已是一片寂静,有些声响也是入夜的声响,天井里的水声,
自鸣钟的报时声,无线电里播的是夜曲。这一刻的静由不得太寂寞心来,还疲惫心
来,一天已到了尾声,却还有个未完成。八点钟她走出家门,弄里的一盏电灯洒下
的不是亮,而是夜色。街上的灯也还不足以驱散这弄口涌出的暗,霓虹灯更是夜空
里的浮云,人是灯影那样的东西。蒋丽莉的家住在背静的马路,一条宽阔的弄堂,
弄堂两边是二层的楼房,有花园和汽车间,也是暗和静的,但那暗和静却是另一番
声色。蒋丽莉家的窗户拉着窗帘,那窗帘上的光影似是要比别家的活跃。王琦瑶以
为她是晚会迟到的一人,可却有汽车从她身后越过,停在蒋丽莉家的门前,门是开
着的,要迎一宿的客似的。
她走进门去,把大衣脱下挂在门厅的衣帽架上,手里拿着手袋和礼物。客厅里
人不多,且都在说自己的话。长餐桌上摆了水果点心,最中间空着放蛋糕的位置,
蛋糕大约还在路上。蒋丽莉一个人坐在客厅的一角,有一句没一句地弹钢琴,穿的
还是平常的衣服,脸上是漠不关心的表情,好像是别人的生日。当她看见王琦瑶,
脸上有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站起身,丢下钢琴,向王价摇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王琦瑶不由心生感激,蒋丽莉是这个晚上唯一的熟悉,也是唯一的亲切,于是也握
了她的手。蒋丽莉就把她往外拉,一下直拉上了楼,拉进她的房间。房间里粉红色
的窗帘,粉红色的床罩,梳妆镜上也是粉红缎子的帘罩,倒把蒋丽莉衬托得更加老
气和陈暗了。而蒋丽莉也好像是有心破坏,桌上床上堆的书,封面上染着墨汁且残
破了的;杯子里是有褐色茶垢的;唱片是裂纹的;胡乱他置的衣服都是黑和灰两种
颜色的。王琦瑶本是要赞叹这房间,话也不好出口了。这房间就好像憋了一肚子的
气,又是含了一包委屈。蒋丽莉把王琦瑶领进房间,自己在床沿坐下,眼睛看着地,
半天不说话。王琦瑶不知所措,此情此景很怪,也很尴尬。楼下却忽然沸腾起来,
大约是蛋糕房将蛋糕送到了,传来阵阵惊呼声,人也多起来似的。王琦瑶想劝蒋丽
莉下楼去了,却发现她原来在哭,眼泪从镜片后面流了满脸。她说你怎么了,蒋丽
莉,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唱主角的日子,怎么不高兴了。蒋丽莉的眼泪更汹涌了,
她摇着头连连地说:你不知道,王琦瑶,你不知道。王琦瑶就说:那你告诉我,我
不知道的是什么。蒋丽莉却不说,还是哭和摇头,带了些撒娇的意思。王琦瑶有一
点不耐,但只得忍着,还是劝她下楼,她则越发的不肯下楼。最后王琦瑶一转身,
自己下去了,走到一半,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却见蒋丽莉一脸泪痕的也跟下来了。
心里倒有点好笑,也有点嫌烦,还有一点感动,是不得已,被逼出来似的感动。她
回头对蒋丽莉说,你不换衣服不化妆,至少要洗洗脸吧!这话听起来有一些亲情,
也是不得已的亲情。蒋丽莉听话地去了洗手间,再出来时脸色便干净了一些。她从
王琦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