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相当重要的工作:在编写一部一八一二年将军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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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琳卡突然发起火来。“可谁认为他蠢啦?”她连珠似地说道。“只有维什涅波克罗莫夫那么认为,你相信他这个又无聊又卑鄙的人嘛!”
“为什么说人家卑鄙呢?
他有些无聊倒是真的,“将军说。”他卑鄙可恶,不止是有些无聊,“乌琳卡马上接过话茬说。”谁那么欺侮自己的弟兄并把亲姊妹赶出家门,谁就可恶……“
“可这不过是传说啊。”
“无缘无故是不会这么传的。 爸爸,你心地那么高尚、善良,可做事却欠考虑,有的人会认为你完全是另一种人呢。你自己明知道他不好,只因为他能说会道,会在你跟前献殷勤,你就肯接待他。”
“我的宝贝!我总不能赶他走吧?”将军说。“为什么要赶他走?可是为什么要喜欢他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姐,”奇奇科夫微微低了一下头,笑容可掬地对乌琳卡说。“遵照基督的教义,我们正是应该爱这种人哪。”
说罢,便立即在笑容中增加了几分狡黠的神色,转身对着将军说:“大人,有个笑话说的是‘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样子,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人人都喜爱’,大人听到过吧?”
“不,没有听到过。”
“这笑话非常有趣,”奇奇科夫面带狡黠的微笑说。“在古克佐夫斯基公爵的庄园里,——这个庄园,大人一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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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
“大人,这个庄园的管家是个年轻的德国人。为了送壮丁去当兵和办其他事情,他常常需要进城去给法官们浇浇油。”
说到这里,奇奇科夫眯缝起一只眼睛来,脸上表现出法官们被浇油的神情。“不过,他们也喜欢他,请他。 有一次,他在他们请的宴席上说:诸位先生,如有机会,请到公爵的庄园里来找我。‘大家说:’一定去。‘过了不久,法官们便需要到特列赫梅捷夫伯爵的领地里去调查一桩案子,——特列赫梅捷夫伯爵,大人无疑是知道的罗。”
“不知道。”
“法官们到那里没有调查案件,一去就到伯爵的老管家那里坐下打牌,三天三夜没合眼。 茶炊和潘趣酒,桌上自然是没有断过。 老管家厌烦透了。 为了把他们支走,老管家便说:‘先生们,你们该去看看公爵的管家——那个德国人:他离这里不远,在等着你们哩。’‘的确该去,’他们说罢,便醉醺醺的,没刮脸,也没睡一觉,原模原样地坐上马车去找那个德国人去了……那个德国人呢,大人,这里要交代一下,此时刚刚结婚。 娶的是一个贵族寄宿女中的毕业生,年轻轻、娇滴滴的(奇奇科夫脸上表现出了娇滴滴的神色)。
小两口正一心一意地坐着喝茶呢,突然门开了,闯进一群人来。“
“我可以想象,他们的模样一定很好看!”将军说完,笑了起来。“那个管家一下愣住了,问道:‘你们有何贵干?
‘’啊!
你原来是这么个人!
‘说罢,他们就变了脸……’有事找你,你们庄园里酿了多少酒?
把账拿来!
‘那管家就到处乱翻着找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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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喂,找人来作证!
‘结果就把他绑起来,带到城里。 这个德国人在监狱里蹲了一年半。“
“瞧!”将军说。乌琳卡拍了两手。“老婆自然要去奔走罗!”奇奇科夫接着说。“一个没有经验的年轻女子能干成什么呢?
多亏遇到了好人,劝他们讲和。那个管家拿出了两千卢布,并且请了他们一次,总算把这件事了办成了。在宴席上,大家都喝高兴了,他也喝高兴了,这时法官们就对他说:‘你那么对待我们就不感到惭愧吗?
你总想看到我们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刮了脸,穿着燕尾服。不,你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看了都喜爱。‘“
将军哈哈大笑起来;乌琳卡痛苦地叹起气来。“爸爸,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笑!”姑娘烦躁地说。 怒色把她那美丽的额角笼罩了……“这是一种最可耻的行为;为了这种行为我不知道该把他们全部哄到什么地方去才好……”
“我的朋友,我丝毫不认为他们对,”将军说。“但是如果可笑,那又怎能不笑呢?
怎么说来着:‘要喜爱我们白白净净的模样……’“
“是说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样子,大人,”奇奇科夫接过话头说。“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都喜爱。 哈,哈,哈,哈!”
将军的身子笑得直摇。曾经戴过大肩章的两肩抖动着,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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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好象仍然戴着大肩章。奇奇科夫允许自己也使用了表示笑声的感叹词,不过出于对将军的敬重,他用的感叹词是以元音ei结尾的,即嘿,嘿,嘿,嘿!他的身子也笑得摇起来,不过两肩可一点儿没有抖动,因为他从来没戴过大肩章嘛。“我能想象得出,没刮脸的法官们,那样子一定好看得很!”将军边说,边继续笑着。“是的,大人,别管怎么说……不眠不休……奋战三昼夜,那也跟戒斋一样:都有些面黄饥瘦喽,面黄饥瘦喽!”奇奇科夫边说,边继续笑着。乌琳卡坐到了椅子上,一只手捂着两只美丽的眼睛,好象为没人来分担她的义愤而感到恼怒,说:“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可气。”
交谈的三个人心中所产生的情感差别之大,的确是特别罕见的。 一个人觉得那个德国人迂腐不懂事可笑。 第二个人觉得那些坏蛋的手法可笑。 第三个人由于这种非正义的行径没有受到惩处而感觉不快。 可惜没有第四个人来想想这个使一些人感到可笑而使另一些人感到不快的笑话。 一个堕落得不可救药的龌龊的人仍然要求人家爱自己,这又说明什么呢?
这是动物的本能?还是被卑贱的欲望窒息得奄奄一息的心灵透过肮脏行为这一麻木不仁的外壳发出来的微弱的呼声:“兄弟,快来救救我!”没有第四个人来为兄弟心灵的毁灭而感到无比痛苦。“我不知道,”乌琳卡把手从脸上移下来说,“我只感到可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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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可别生我们的气哟,”将军说。“我们没有什么过错。 吻我一下然后就回自己屋去吧。 我立刻要换衣裳去吃午饭了。 你,”将军突然转过身对着奇奇科夫说,“你留在我这里吃午饭吧?”
“只需大人……”
“不要客气。 有菜汤给你喝!”
奇奇科夫优雅地把头低下去表示感谢,等他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乌琳卡已不在了。在她的位置上站着一个大胡子、高身材的侍仆,一手托银盆另一手拿盥洗壶。“你允许我在眼前换衣服吗?”将军说完,就把便袍脱掉,把衬衫袖子挽到粗壮的胳膊上。“大人在我跟前不但可以换衣服,而且可以随便做任何事情。”
将军开始洗起脸来,呼噜呼噜地喷着水,象只鸭子。 带香皂的水星子向四周飞溅着。“怎么说来着?”他一边从各个方向擦着粗壮的脖子,一边问。“要我们白白净净的模样?……”
“是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大人。”
“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都喜爱。 好,很好!”
奇奇科夫非常高兴。 他猛然福至心灵起来。“大人!”奇奇科夫叫了一声。“怎么了?”
“还有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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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个可笑的故事,可是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甚至,如果大人……”
“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大人!……”说到这里,奇奇科夫扫了四周一下,看到侍仆端着脸盆出去以后,就开始说:“大人,我有一个年迈的伯父。 他有三百个农奴,除我以外,没有别的继承人。 他因为年迈已不能亲自管理庄园了,可是就是不肯交给我管。 他有怪异的理由,他说:‘我不了解我的侄儿,他可能是个败家子呢。让他先向我表明他是个靠得住的人吧,让他自己先搞到三百个农奴吧,然后我就把自己的三百个农奴交给他。’”
“真糊涂啊!”
“大人,您说的对。 可是现在想想我的处境吧……”奇奇科夫压低了声音,好似讲一个秘密似地说:“大人,老头子家里有个管家婆,那管家婆有孩子。 弄不好财产就会全送给他们。”
“那家伙子不过是老糊涂了,”将军说。“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忙。”
“我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 现在还没有进行新的农奴注册,大庄园主除了活农奴,都有不少死农奴……比方说,要是您肯把庄上的死农奴作为活农奴全都给我而且签订契约,我就可以把文契给老头子看,那就不管他怎么转圈子,总得把遗产交给我啦。”
听到这里,将军便放声大笑起来,大概从来没有人这样笑过:他笑着倒在圈椅上,头向后仰着,差一点儿要喘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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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儿来了。 全家都惊动起来。 仆人赶来了。 女儿跑了进来慌里慌张地。“爸爸,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我的朋友。 哈,哈,哈,哈!
回自己屋去吧,我们立刻就去吃午餐。 哈,哈,哈!“
将军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声中断了几次,但每次都以新的力量爆发出来,从穿堂儿一直传到最后一个房间,响遍高大拢音的将军府邸。奇奇科夫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场不平常的大笑结束。“喂,老弟,请原谅:亏你想得出这种把戏,哈,哈,哈!
老家伙可要受到款待罗,要把死农奴端给他罗;哈,哈,哈,哈!
伯父啊伯父!
这老家伙要受到怎样的捉弄啊!
哈,哈!“
奇奇科夫感到十分尴尬:侍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大人,这笑是泪逼迫出来的呀,”他说。“请谅解,老弟!哎,笑死我啦。 我答应给你五十万看看你把死农奴的买契交给老头子的情形。 喂,他怎样,很老了吗?他多大年纪啦?”
“八十岁啦,大人。可是此事是不能传出去的,我希望……
以便……“奇奇科夫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将军的脸,又看了侍仆一眼。”你先出去一下。 过一会儿再来,“将军对侍仆说。 大胡子仆人出去了。”大人……这种事情……大人,我想保密……“
“你不必多说,我很理解。 这个老家伙!
八十岁还会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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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糊涂想法!他外表怎样?精力旺盛吗?还可以走动吗?“
“可以走动,但很费力。”
“真是糊涂!有没有牙呢?”
“总共还有两个,大人。”
“真是蠢驴!老弟,你别生气……他真是头蠢驴呀!”
“是一头蠢驴,大人。 尽管是我的亲人,并且意识到这一点很难受,可是真是一头蠢驴。”
不过读者自己也能明白,奇奇科夫意识到这一点并不难受,何况他生来也没有过什么伯父。“那么,大人,如果您真的肯那么仁慈……”
“给你死农奴吗?
为了你想出来的这个主意,我把他们连同他们住的地方都给你!
把全部墓地也都拿去好了!
哈,哈,哈,哈!老头子啊老头子!哈,哈,哈!要受到什么样的捉弄啊!哈,哈,哈,哈!“
将军的笑声又在他家的各个房间里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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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不,我决不会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奇奇科夫又乘车来到野外,自言自语地说,“不,决不这样安排生活。 只要上帝保佑使我成功,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阔绰的富翁,我一定马上采取绝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厨师、公馆,应有尽有,而且经营管理也将井井有条。 不仅仅会维持一家人的温饱,而且每年要稍稍存下一笔钱留给子孙后代,如果上帝保佑让我妻子生育的话……”他突然大声叫道:“嘿,你这王八蛋!”
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从车夫座上回头望了一下。“你想往哪儿去?”
“根据您的命令去科什卡列夫上校的家呀,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谢利凡答道。“你知道路吗?”
“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您看到过我一直在马车旁边忙来忙去,所以……我只看到过将军的马夫……彼得鲁什卡问了车夫。”
“混蛋!
我告诉过你,不要靠彼得鲁什卡呀;彼得鲁什卡是个木头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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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没有什么问题嘛!”彼得鲁什卡用眼看着主人说。“除了下山照直走,也没有别的路啊。”
“除了烧酒,我没有往嘴里放别的吧?
大概目前还没有醒过来吧?“
彼得鲁什卡看清话题要向哪个方向发展以后,只是拧了拧鼻子。 他本想说滴酒未喝,可是自己不知为什么也感到不好意思。“坐这辆马车赶路很是舒服,”谢利凡转过头来说。“什么?”
“帕维尔。 伊万诺维奇,我是说您坐这辆四轮弹簧马车赶路舒服,比起我们那辆轻便马车好——不颠的慌。”
“快赶车走吧!没有人会问你这个。”
谢利凡用鞭子轻轻抽了马的圆圆的肚皮几下,便对彼得鲁什卡说:“喂,听说科什卡列夫老爷把农夫们打扮得跟德国人一样;从远处简直分不清,——走路也象仙鹤,跟德国人一样。婆娘们也不象通常那样用头巾包头,也不是北方妇女戴的那种盾形帽子,她们戴德国女人戴的那种风帽,晓得吗,戴风帽,那种帽子叫风帽。 德国风帽。”
“你也来一身德国打扮儿再戴上风帽多好!”彼得鲁什卡挖苦谢利凡说,说完笑了笑。 可是笑的模样多难看哪!丝毫也不象笑,倒象一个患伤风的人想打喷嚏打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