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美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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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的美奴-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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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多为十元五元的,一元两元的也有,钱大都皱巴巴油腻腻的,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仿佛一堆将被淫雨沤烂的落叶。 

  “美奴——”镇长沙哑地唤着,“美奴——” 

  美奴抬起头,她发现镇长的脸抽搐着,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从酒田回来的船沉了。” 

  美奴打了个寒颤,她咬紧了牙齿。 

  “美奴,你不用担心,只要我当镇长,就保证有你吃有你穿,有你的学上,你别担心,将来你上高中上大学镇上都供,镇上不供,我自己供,你别担心……”镇长终于眼泪涟涟的了。 

  美奴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哭倒在那堆又脏又破的钱上。 

  不久,一座房屋有了女人撕心裂腑的哭声。接着另一座房屋也传出了女人暴哭的声音。镇长每步履迟缓地走出一家,便留给一家孤儿寡母一片哭声。当他通知完所有遇难者的亲属,芜镇已经被哭声淹没了。那些仍然安安分分当着渔民老婆的女人,当初还因为自己的男人未被选上而快快不快,如今这噩耗使她们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女人。她们出了这家又进那家,她们劝遇难者亲属都劝不过来了,何况又怎能劝得住。哭声使芜镇沉浸在有史以来最哀恸的时刻,没人注意到日头如何沉落江水,暮色又如何徐徐降临了。夜深了,哭声渐渐衰弱,新寡的女人有气无力地想着今后的生活。她们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跟镇长要抚恤金,子女的上学和就业该受到如何的照顾等等。八个寡妇聚在一起议论到夜半时分,想想前景黯淡,孩子都不立事,又念起已故男人的种种好处,泪水又纷纷而下了。 

  美奴整个夜晚都处于梦魇之中。一会看见母亲穿着淡紫色缎子小袄站在雨中,一会又看见父亲坐在窗前愁眉苦脸地吸纸烟。她不时地听到碗碎裂的声音和渔船归来的喧闹声。她在炕上像条被挂上网的鱼一样左右摇摆着,好不容易才在黎明时从梦质中脱身。 

  美奴起身时天色灰蒙蒙的,她头晕得厉害。她打开屋门,扶着门框呼吸新鲜空气。从她家的门口,可以远远望见北码头的货场。不久以前,“青远号“就泊在那里,那些金黄色的玉米洋洋洒洒地落人船舱。那是丰收了的玉米,灿烂的玉米,如今它们已经在酒田的码头上了,而运玉米的人却横尸大海了。美奴不忍心再眺望那个货场。她慢吞吞地走出院子,当她将要踏上去码头的小路的时候,从角落的柴禾垛忽然传出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声音: 

  “美奴——” 

  那人从柴禾垛扯着一条酱黄色的毯子站起身。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灰白,大概由于怕冷说话时鼻音很重。 

  “张多多。”美奴吃惊地叫道。 

  “我半夜来和你做伴,怕把你弄醒,就没敲门。我想你要是害怕了肯定会出来喊人,我就睡在了你家柴垛上。” 

  “一夜?”美奴惊异地问。 

  “一夜。”张多多说。 

  “其实你不用来和我做伴。”美奴温和地说,“这是我的家,屋子里的一切我都熟悉,我怎么会害怕呢?” 

  “我家的母狗再过几天该下崽了。”张多多说,“等狗崽出满月时你去抱一只,挑你最喜欢的。” 

  阴历二十一的黄昏,美奴吃过饭就把两千元钱用块手绢包好,一个人悄悄去了码头。有一两条淡粉的晚霞挂在天边,它们已经无法勾起美奴往里面填字的愿望了。她走到江岸时觉得风已经很硬了,江岸的浅水开始结薄冰了。美奴坐在石阶上,望着脚下这条平静流淌的江。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水看,看得她眼里也涌上了水,潮极了。暮色沉沉,有一些星星出现了,白日晴空下所见的那弯淡白的下弦月也变成柠檬色。美奴等待木船的到来。她猜想这次来的一定不是三个人,而只是那个穿驼色毛背心的人。虽然说亲戚归亲戚,可是钱总还是独自拥有的好。美奴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身上透骨地凉。后来她终于望见一条熟悉的木船影子,它从苍茫的江水深处驶来。船上果然只有一条人影。美奴站起身,等着船靠岸,向芜镇靠岸,向她靠岸。她提起手绢包,站起身,她的头发被江风吹得向后飘起来。美奴从中取出一张脏兮兮的粘腻的纸币,将它罩在眼前,去看那弯月亮。黯淡的月光照着纸币,美奴从中看到了三个面目模糊的头像,大概是工人、农民和解放军,这让她有些失望,因为她更希望从中看出渔民的形象。更何况映在纸币上的月光,竟不如那夜她透过纸钱所见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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