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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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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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忍不住也笑了。程嵩淑点头大声道:“不笑,不足以为道。我且问谭学生:你适才说选择下葬‘吉日’在于下月二十九。选择家于下葬之日安上一个‘吉’字,若是娶亲之日更当安上一个什么字样呢?每见阴阳官遇见人家有丧,写个丧式,各行之下俱有‘大吉利’三字,岂不是天地间绝世奇文!且即以选择言之,古人嫁娶之期尽在二月。《夏小正》曰:‘二月,冠子,嫁女。’《周礼》地官媒氏之职曰:‘中春之月,令会男女。’《诗经》上嫁娶之期,考之,皆在二月。盖仲春阴阳和顺,顺天时也。其有丧者,得以不用二月;若无故而不用仲春者,还要加之以罪。难说三代以前嫁娶的吉日,皆在二月么?至如修造一事,古人多用十月,取其为农隙之时。所以天上北方玄武七宿,内中有个室星——为此星昏中,可以修造房屋,因此名为营室星。《诗经》所谓“定之方中”是也。难说古人修造动土竖柱上梁好日子,都在十月么?至于古人葬期,天子七月,诸侯五月,大夫三月,士踰月。想是古人将死时,先请下一个好阴阳先生,拣定了下葬吉日,然后商量好这易箦之期,好去病故么?若不然死的不合板眼,定怕子孙贫贱时,埋怨祖宗死的不成化命。凡我所说,俱本圣人之经训,遵时王之令典,敢非圣者无法,为下者不倍?但不知孔子从的,后人如何却从不的?况且时王之制,所颁的有要万民使用的皇书,内中嫁娶安葬,以及为士者入学,为农者栽种,为工者修造,为商者开市等项,俱有现成好日子。阴阳家却别有讲究。总而言之,这些乱道,直是敢悖圣训,不遵王法而已。谭学生,你各人看该怎的,随你便了。”苏霖臣道:“总是人为祸福所惑,所以此等术土,得行其说。”程嵩淑道:“求福免祸,原是人情之常,人断没有趋祸而远福者。但祸福之源,古人说的明白:“福是自求多的,祸是自己作的。再迟十万年,也是这个印板样儿。如耕田的粪多力勤,那收成就不会薄了。如以火置于干柴乱草之中,那火必不能自己灭了。所以圣人说个‘自’字,‘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自作孽,不可活’;不曾说,‘永言看地,自求多福’,也没说‘不调向,不可活’罢?”张类村道:“风水之说,全凭阴骘。总是积下阴德,子孙必然发旺;损了阴骘,子孙必然不好;纵然葬在牛眠吉地,也断不能昌炽。总是人在世上,千万保守住天理良心,再也不得错了。”孔耘轩道:“先我想说一宗旧事儿,我怕对着小婿不敢说。昔日有个前辈,原是单寒之家。后来中了进士,做到湖广布政司。临终时,子孙环列病榻求遗嘱。这老先生嘱道:‘汝曹葬我时,只要浅埋。’子孙不解其故,问道:‘大人云云何也?’这老先生道:‘吾以寒士,致位方面,全凭着少年功苦,居官勤谨。今汝曹承我这个薄荫,必然不肯读书,生出骄奢淫佚。久之,必致落魄。那一时无可归咎,定说坟地不佳,另行改葬。我所以教汝曹浅厝者,怕后来土工们费力耳。’”说到这里,孔耘轩住了口。程嵩淑接道:“谭学生,你今日要启迁令祖,却是令尊逆料不到的,当日必是深埋,今日土工岂不费力么?”谭绍闻面上似有不悦之色。程嵩淑看见了,说道:“谭绍闻呀谭绍闻!你那意思像有不喜我辈所说之话。我爽利对你说罢,你若敢妄行启迁,我就要呈你个邈视父训,播弄祖骨。我程嵩淑,实为与你父道义至交,不能在你面前顺情说好话。你要知道!”说着,早已向众宾一拱,离座而去。众人挽留不住,昂然出园门,向胡同口走讫。

  张类村道:“程嵩老亢爽性子,没吃酒也是这样。总之,不过是不想叫谭世兄启迁,轻举妄动的意思。谭世兄,你何苦定为调向之说所拘?《阴骘文》上说的好:‘欲广福田,当凭心地。’我也奉劝念修,把那启迁的话止住罢。”谭绍闻道:“小侄也未尝执一,定要启迁。既是众位老伯这样指示,想是行不的,小侄就恪遵成命。”苏霖臣道:“这才是哩。”娄朴及四五位新进后生都说:“列位老先生卓见高论,不可有违。”遂把启迁一事止住了。王象荩心内暗喜,自是不用说的。谭绍闻道:“至于葬期,是难改的。”娄朴道:“葬期已定,何必更改。”惠养民道:“事之无客于义者,从俗可也。”惟有孔耘轩怕娇客起嗔,早已默默然,“游夏不敢赞一词”。呜呼!冰清而玉不润,做丈人的好难也!

  日色已夕,众宾辞归,谭绍闻送至胡同口,拱立送别而去。

  次日,谭绍闻又写了帖柬,另着双庆送去,请的是盛希侨、夏逢若、王隆吉三位盟友。

  盛希侨见了请帖,即刻骑马而至。进了碧草轩,见了谭绍闻道:“我见你下的全幅素帖,想是要葬老伯么?”谭绍闻道:“是。”盛希侨道:“一来请的日子我不能来,二来咱是弟兄们,有事就该先到。我先问你,是什么事还没停当哩?对我说。”谭绍闻道:“我这事做的有些仓猝,诸事匆匆,并想不起来少的什么;我在这里才想起刻行状、镌墓志的事。”盛希侨道:“这话你就休对我说,你说我也不听。依我说,我该帮你几两银子。争乃第二的近来长大了,硬说我花消了家业。我近来手头也窘些,我只助你一百两罢。就送的来。至于行大事时节,桌、椅、春凳、围裙、坐褥、银杯、象箸、茶壶、酒注、碗、碟、盘、匙,你要几百件就是几百件,要几十件就是几十件。只发给老满一个条子,叫他如数押人送的来。至于搭棚摆设,棚布、柱脚、撑竿、围屏,得几百件,凭在贤弟吩咐,就叫老满来搭。如敢弄的不合款式,我来吊纸时看见了,我吆喝他。人不足用,叫宝剑儿领来几个你支使。临时,只看你要行几天事,或十日半月,或八天九天,就把咱的戏,叫他们门前伺候——如今戏整本、散出,也打的够唱十几天了。饭也不用你挂心,也不用你赏他们钱。咱的大事,咱的戏,不叫他唱要他做啥哩?我回去就差人上陈留叫他们去。”谭绍闻皱眉道:“戏怕难唱。有几位迂执老先生,怕他们说长道短的。”盛希侨道:“胡诌的话!你家埋人,也不是他家埋人;我来送戏,也不是送与他家唱。那年在你这书房里,撞着一起古董老头子,咬文嚼字的厌人。我后悔没有顶触他。这一遭若再胡谈驳人,我就万万不依他。”谭绍闻道:“毕竟使不的。”希侨道:“俺家中过进士,做过布政,他们左右不过是几个毛秀才贡生头儿,捏什么诀哩。我走了,诸事一言而定。到那日有人坐席,不必等我,我不能来。我回去,即打算上陈留的人。宝剑儿,解牲口。”谭绍闻再欲开言,盛希侨早已出了园门。宝剑儿牵马递过鞭子,回头一拱,忽的上马而去。

  绍闻回到轩上,心中打算行状、墓志的事。既是外父不点主了,就以此两宗稿儿奉恳。时日已迫,速办石板、木板。

  及到请客之日,王隆吉及夏鼎先后到了。擎杯拜恳,王隆吉是内亲,任了管内边银钱、厨中买办杂事;夏逢若系盟友,任了管外边宾客席面酒酌杂事。不在话下。

  自此以后,开圹,券墓,有泥水匠;破木造椁,有木匠;冥器楼库,有扎彩匠;孝幔,衣巾,有针工;碑碣,莫志,有石匠;雕刻梨木,有刻字匠;酒有酒馆;面有磨房;髹治棺椁,有漆匠。一切置买什物,指画款式,好不匆忙。

  将近启柩之日,忽的双庆儿说道:“门外有个标营兵丁,说他叫虎镇邦,有一句要紧话,要见大叔。”谭绍闻吃了一惊。

  觉的是前日那宗赌债,竟等不得殡事完,可上门来了,好不发急。虽心中有几分怯意,又不能不见,又不敢不见。遂安排下营葬事忙,迨大事过后再为酌处的话头,应付这虎镇邦。只得请到轩上。虎镇邦进的轩中,也作了一个揖,只说道:“好谭相公,通是把我忘了!”这谭绍闻早把脸上颜色大变。正是:

  人生万事总消闲,浩气充盈塞两间。
  偏是脸前逢债主,风声鹤唳八公山。 
 
第六十三回 谭明经灵柩入土 娄老翁良言匡人
 
  话说谭绍闻听了虎镇邦开言说是把他忘了,好不吃惊,及至徐聆下音,却是送戏的话头,才把心放在腔子里。虎镇邦道:“府上要行殡事,我一向在高邮,昨日回来,才知道了。咱是同城,又在一道街上,况且一向相好,怎的没我一个职事儿?”谭绍闻道:“因虎将爷不曾在家,所以未曾干动。”虎镇邦道:“长话短说。我昨日回来,本街上有一道朝南顶武当山的锣鼓社。他们如今生、旦、净、丑、副末脚,都学会出场儿。听说娘娘庙街盛宅有送的戏,难说咱一向相好,就不凑个趣儿,岂不叫别人笑话?他们情愿唱几天闹丧的戏。诸事不用你管。若说戏钱,便是把他们当梨园相待,他们就恼了。都托我来说,料谭相公也不好推阻。”谭绍闻道:“他们这宗美意,又托将爷来说,岂有不受的?但只是不敢当些。”原来谭绍闻此时,一来是应允了盛希侨的戏,难以推诿第二家;二来欠虎镇邦的赌债,也就不敢抗违,所以含糊答应允讫。

  虎不久话已说明,起身辞去。谭绍闻送至胡同口,转回家中,恰好尼姑法圆与母亲讲助经的话。看见谭绍闻进来,法圆忙打了合手说道:“阿弥陀佛!恰好山主你来了,我正与老菩萨讲助经的话,超度老山主往升仙界,仗观音慈悲,好过那金桥银桥。”谭绍闻道:“事体仓猝,失备的极多,怕临时照应不到。”法圆道:“山主好说哩。小徒叫我向你说,一向承山主多情,无可补报,一定要与老山主念两天受生经,灵前送几道疏儿。别的没敢多请,俺是师徒两个,南后街白衣阁妙智、妙通他弟兄两个。”王氏道:“那两个男人,怎好要他?”法圆笑道:“哎哟!老菩萨糊涂了,两个也是女僧。”王氏道:“你说的是弟兄两个么。”法圆笑道:“他是师兄师弟。俺是曹洞,他是贾菩萨派下,原与俺不一门头,但只是一个十九岁,一个二十岁,长的好模样儿。俺的经棚,就搭在客厅前檐下,白日里有客,俺在后边替你老人家帮忙。晚上人脚儿定了,内眷烧黄昏纸儿,俺才去念经,替你老人家超荐亡灵。还有普度庵里智老师傅,他是临济派,也要来。准提阁惠师傅,也要来,他是一堆灰儿家。共六个人。”王氏道:“只是太干动些。”法圆道:“我听说,城隍庙王道官与铁罗汉寺雪和尚,都动帖子请他们道友,说是与谭宅念经哩。”谭绍闻道:“这我却一字不知,怎好劳动他们。”法圆道:“他两下的,原是与鱼市口钱有光家念经斗出气来,说下要赌气对经,情愿来助经,僧道两家赌武艺儿。若是像俺这女僧,虽然是四家祖师,却合的很好,全没有一点言岔语刺。只是虔心念经,叫老山主免受十帝阎君的苦;保人家儿女兴旺,钱财足用。就如打平安醮一般,俱是小响器儿,全不聒人。”

  话犹未完,双庆儿来说道:“扎彩匠王三麻子说,前日说的显道神太高了,怕城门过不去。”谭绍闻道:“凭他减了几尺也罢。”双庆道:“他还说少两个美女身上衣服,要添两匹绿绫子,四条绉纱汗巾儿。”

  谭绍闻未及回答,蔡湘来说:“孔爷使人送墓志稿儿,还有一封书。”绍闻接来一看,乃是讲填讳的话。吩咐道:“叫王中留来人吃饭。”蔡湘道:“王中害眼,疼的当不的。”王氏道:“偏偏忙时会害眼!”

  又只见一个老婆子进来,向王氏磕头,道:“谭奶奶好。”

  王氏道:“不认的。你是那家来的?”老婆子不暇回答,笑道:“看好,姑夫也在家哩。”因向王氏道:“我是巫奶奶差来的,叫问谭奶奶好。还有一句话商量:这里事忙,本不该说请俺姑娘回家,只是今晚关帝庙唱戏,说夜间要耍火狮子,才是出奇哩。今晚回去看看,明日就送回来。不知谭奶奶叫去不叫去?”巫翠姐闻声,早上堂楼来,问道:“老谢,谁叫你来了?”

  老婆子道:“俺奶奶叫我来接姑娘。前日孟玉楼与你丢下四朵大翠百鸟朝凤花儿,一对珊瑚配绿玉鲤鱼卧莲花儿。奶奶说,等姑娘看中了,要他;看不中时,再遭还叫他拿的去。”谭绍闻道:“俺家这样忙,你家还叫你看戏哩。”巫翠姐道:“看戏倒不打紧。我前日对老孟说,叫他比着南院苏大姐珊瑚花捎一对,不知他捎来的如何,我心里却想去看看去。明日就回来。”

  法圆道:“您都是前世修来的享福的人,凭家下怎的忙,这小菩萨是不用动手的。况且今日去明日就来,也耽搁不了什么事体。”王氏道:“叫他在家也是闲着。”巫翠姐见母亲许了,便道:“娘,我住三天罢。”王氏未及回答,双庆又来说:“南马道张爷,引的旧年刻《阴骘文》的刻字匠,说要加人,连利刻字哩。”绍闻须得到轩上,与张类村说话。翠姐略匀晚妆,王氏叫邓祥套车,老谢与翠姐坐上,法圆也要趁车儿坐,一同去讫。

  到了次日,貂鼠皮一班儿讲竹马儿送殡,谭绍闻因一向同赌之情,不便推却,聊且应允。一声谣出,一连数日之内,也有说跑马卖解送殡的,也有说扎高抬送殡的,也有说拉旱船送殡的——下文再详注姓名。绍闻都胡乱答应了。

  到启柩前五日,夏鼎早来,以护丧大总管自居。满相公搭棚挂灯,办理桌椅家伙等件。王隆吉系内亲,管理内务,职掌银钱。又过两日,巫家内弟来送姐姐,王氏留下管理答孝帛。

  家人双庆、邓祥等各有职事。

  可怜王象荩,此时正要竭尽心力,发送老主人入土,偏偏的病目作楚。心里发急,点了卖当的眼药,欲求速愈,反弄成双眼肿的没缝,疼痛的只要寻死。坐在旧日放戏箱屋里,一寸微明也不敢见,将门关了,窗儿遮了,兀自疼痛不休。又加上心上惨戚,惟有呜呜的暗自痛哭。愈哭愈肿,愈肿愈疼,不得已竟是不与其事了。所可幸者,王象荩病目大甚,诸事不见。

  若在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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