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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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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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中问了德喜儿夏家门户记号,一直上瘟神庙邪街。到那坑沿朝西门儿,叫了一声夏大叔。夏逢若见是王中,吓了一跳,说道:“让王哥坐坐,我委实没有坐客的地方,咱上瘟神庙卷棚里说话罢。”王中道:“没多的话。”夏逢若道:“天下话,会说的不多,不会说的多了还不中用。”王中一发明白。随着夏逢若进了瘟神庙卷棚,也没庙祝,见有两架大梁,二人坐下。

  王中道:“先才请夏大叔商量茅家戏箱的话,听说夏大叔有紧账二十两,顾不的。俺家大相公说,这一二十两银子何难,情愿奉借大叔。只把他这宗戏衣证明,那借欠及粮饭钱丢开手也罢。我看那姓茅的是穷急的人,目下想领这箱,又怕还俺这两宗银子。见戏箱扭开了锁,他便借端抵赖,无非想兑了欠账,白拉的箱走。——这是我看透的。大叔一到,刚帮硬证,他还说什么?至于这二十两,我一面承许,不必挂意。”夏逢若把手一拍,骂道:“好贼狗攮的!欠人家二百多两不想拿出来,倒说人家扭了锁,提了戏衣。我就去会会他,看他怎样放刁!真忘八攮的!咱如今就去。想着不还钱,磁了好眼!”怒气冲冲的上来。王中在后边暗叹了几声,跟着走讫。

  谭绍闻早在胡同口往东望着,见王中跟定夏逢若,一直邀上碧草轩。绍闻作揖道:“一向得罪老哥。”逢若道:“自己兄弟,提那话做甚。你只说姓茅的如今现在何处?我寻他去。”

  绍闻道:“且慢着,咱把话儿计议计议。”夏逢若道:“这样坑骗人的狗攮的,我实在气的慌!你说计议什么呢?”绍闻道:“当初他寄这戏箱,原不曾验他东西。我心下萦记,寻了一家皮匠两口子替他看着。谁料这人没良心,把锁扭开。他如今说少了他许多衣裳,一个皮匠担儿,该担带多少?这是我替他看守的,倒不是了,反遭这些晦气。”逢若低声笑道:“皮匠那件事,我知道你白丢了几两儿。你肯叫我知道一声些,休想使咱的半个遮羞钱。”绍闻看见王中在旁,把脸飞红。逢若道:“既往不咎,只说当下。他如今在那里?瞧的来,当面考证。”

  绍闻道:“他在管街保正王少湖家里。”逢若道:“咱一发就寻他去。不用等他来说话。况且我的事紧,承许下明日早上与人家二十两清白哩。”

  二人到了王少湖家,王中也跟的去。见了茅拔茹唱了个喏,夏逢若道:“茅兄几时到了?”茅拔茹道:“昨晚才到,尚未奉拜。”逢若道:“岂敢。”王少湖道:“闲话少说。当初茅兄寄放戏箱时,同着尊驾么?”逢若道:“我是受茅兄托过的。彼时班子走时,我眼见了。谭贤弟心下不喜欢,我还引着到张家老宅里,与没星秤耍了一天牌散心。我怎的不知道?那时茅兄托过我们两个人,我日日在班上招驾,还借了谭贤弟银子与戏子买衣服。粮饭钱不知多少,衣服鞋帽银我还记得,除了九娃穿的二十一两算谭贤弟出的,其余现银五十九两,下欠九十两四钱八分,俱是谭贤弟拿出来的。茅兄戏上有账。”茅拔茹道:“我一些不知,掌班的回去一声也没言语。”夏逢若冷笑道:“茅兄,我们走江湖的朋友,到处要留名,休要钻过头不顾尾的,惹江湖上笑话,人家还要骂狗攮的哩!”这一句骂的茅拔茹恼了,站起来道:“姓夏的少要放屁拉骚,我茅拔茹也不是好惹的!像如扭了俺的锁,偷了俺的衣服,你就不说?像你这尖头细尾的东西,狠一狠,我摔死你这个忘八羔子,也不当怎的!”那唱净的说:“打了罢!”这茅拔茹心中又羞又恼,又图闹事显威风,以图抵债。答应道:“休叫走了这狗肏的!”唱净的早已把夏逢若一掌打到脸上,倒在地下。又踢了两脚。王少湖道:“反了!反了!”一面喊,一面叫谭绍闻躲开。那唱净的劈面一指,把谭绍闻指了一个趑趄,说道:“走了不是汉子!”王中见风势不好,一把扯住谭绍闻由后院走开。

  这茅拔茹出来站到当街说:“姓谭的也像一个人家,为甚拦住我的箱,扭我的锁,偷我哩衣服?那里叫了一个忘八蛋,朋谋定计,反说我借他二百两银!这祥符县荆老爷是好爷,我明日早堂要告这狗肏的!”那唱净的拉住夏逢若也到街心说道:“你明日不近前,我寻到您家,问土地、灶爷要你!”王少湖道:“真正有天没日头。都休要走了,我去禀老爷去。”茅拔茹道:“如今就去!”

  忽听得喝道之声,乃是荆公出西关回拜客去。这茅拔茹及那唱净的便口软了些。须臾道子过去,荆公轿到。王少湖跪在轿前禀道:“小的是萧墙街管街保正王江。有本管地方来了河北一个戏主,带一个戏子行凶打人。打的是一个本城姓夏的。”

  荆公轿中吩咐,着两个衙皂将一干人押回衙门,等西关回来,晚堂就审。吩咐已明,往西去了。果然来了两名皂役,一个姓赵,一个姓姚,将茅拔茹及唱净的锁讫,也把夏逢若锁讫。

  茅拔茹道:“单锁我,我不依!姓谭的哩?”王少湖道:“他现今没在这里。”茅拔茹道:“我知道他没在这里,他在你家后院哩。不怕你今夜不放他出来,我就破口骂了。”那唱净的道:“好不公道的保正!把姓谭的藏起来,图他偷的戏衣吗?”这王少湖道:“不要恶口伤人。咱就上他土地庙胡同寻他去。”

  众人一齐上胡同来,跟着看的,何止百人。方到胡同口,只见又一个皂役飞也似跑来,对那姓赵的皂役道:“老爷叫赵头儿作速叫仵作,上朱仙镇南乡验尸去。老爷西关拜客,接了禀帖,说镇上南头树上吊死一个人。就从西关起身去。这一干人叫我带哩。”那皂役附耳道:“肥哩瘦哩一锅煮着同吃。”这皂役笑道:“你去罢。”那皂役又道:“难为我,得半夜跑哩。老爷明日只好回来。”这皂役又笑道:“你走罢,我知道。”

  这皂役、保正把茅拔茹、唱净的、夏逢若,一押到碧草轩来,单要谭绍闻说话。绍闻一来怕,二来羞,那里敢伸头来。

  这茅拔茹、唱净的一齐咆哮,绍闻总不出来,只是叫王中应答。

  迟了一会。夏逢若也发话道:“谁的事叫谁招没趣,出来何妨?明日上堂也少不了。王中,你把我叫的来到,主子竟躲了。

  毕竟推车有正主,终久不出来,这事就能清白不成?”王中见事不结局,先与皂役背地说道:“俺家相公不出来。无非是怕招没趣,万望存个体面。”皂役道:“正经有体统人家,俺们怎的肯,只掩住姓茅的口便罢。你看他那样子。”王中道:“班头一两句吆喝,他就不敢了。”皂役道:“事在人办。只是敝伙计是个乡里人,才进衙门,恐怕他不晓事体,万一唐突了相公,休怪。你安插安插他去,咱们同城不用说。”王中已知就里。到家讨了六两银子,袖中递与两个皂役。

  谭绍闻到了轩上,两个皂役笑道:“有了啥事了,再请不出来。”绍闻道:“他们打架,原没我的事,我出来做甚?”

  夏逢若道:“照你说,这是我的事?”茅拔茹道:“哎呀!你们竟是一县的人,闲着你那铁锁,单管会锁外县人么?”那皂役道:“适才你们当街打架,有这谭相公没有?”唱净的厉声道:“我还把他捣了一指头,怎么没有他?”皂役道:“狗忘八肏的,少要撒野!今晚老爷还回不来哩。我给你一个地方儿,黑底里休要叫爷叫奶奶聒人。小姚兄弟,先把这两个费油盐的押到班房去。”那年轻的皂役笑向茅拔茹二人道:“来罢。”茅拔茹见风势不顺,不敢发拗,须得跟的去。还问道:“那姓夏的哩?”皂役道:“不旁挂心,自有安插。”

  碧草轩上,一个皂役,一个保正,连谭绍闻、夏逢若、王中,只余下五个人。此时天已昏黑,绍闻命掌上灯来。夏逢若道:“当真把我锁着么?真真的是我的事?”皂役哈哈大笑道:“你不弄两壶喝喝么,岂有锁咱的道理。”一面说,一面叫王少湖把铁索解了。绍闻吩咐酒碟。王中去不移时,酒碟到了。

  皂役首座,让王少湖次座。王少湖道:“留一座与小姚头儿。”

  因此虚了一座。王少湖在东,夏逢若在西,绍闻北面相陪。觥杯交错。迟了一时,那个年轻的皂役回来,王少湖道:“姚头儿,候的久了,就请第二座。”大家又吃起酒来。

  王少湖心有照应,道:“谈班长,尊姓是那个字?”皂役道:“我自幼读过半年书,还记得是言字旁一个炎字。”少湖没再说话。姚皂役接道:“是谭相公一家子。”谈皂役道:“我可不敢仰攀。”姚皂役道:“何用谦虚。王大哥,夏大哥,咱举盅叫他二人认成一家子罢。”谈皂役道:“你年轻,不知事。这是胡来不得的。”姚皂役道:“一姓即了家。谭相公意下何如?休嫌弃俺这衙门头子。”谭绍闻见今日用军之地,既难当面分别良贱,又不好说“谭”“谈”不是一个字,只得随口答应了一个好。那姚皂役就举盅放在谈皂役面前,又斟一盅放在谭绍闻面前,说道:“大家作揖了,恭喜!恭喜!”众人作揖,绍闻只得顺水推舟。这谈皂役果认或者谭相公要相与我这个朋友,也就不辞。便道:“这首座我坐不得了。客到俺家,我如何坐首座?”就推姓姚的首座,挨了王少湖二座,自己坐了桌横。看着谭绍闻道:“咱既成一家,你没我年纪大,我就以贤弟相称。贤弟,叫再拿热酒来,咱兄弟们好回敬客。”绍闻吩咐王中催德喜、双庆烫酒,王中随口答应。岂知这王中已把身子气冷了半截。

  须臾双庆添上酒来。姚皂役又要点心吃,绍闻只得吩咐备饭。又换了烛,整了一个粗席。看官试想,两个皂役,一个保正,一个帮闲,自是一场子满酣大嚼。饭酒中间,夸一阵怎的衙门得权;说一阵明日对审怎的回话;叙一阵我当头役荆老爷怎的另眼看待;讲一阵我执票子传人怎的不要非义之财。王中实实的当不住,顾不得少主人嗔责,暗地里顿了几顿脚,硬行走讫。

  饭罢再酒,两个皂役大醉。话不投机,又打了一架。王少湖劝的走开。这天已有半夜了,夏逢若不得回去,绍闻从楼院引到前厢房去睡。又提起那二十两紧账的话,绍闻也只得承许。

  绍闻自回东楼,全不好与孔慧娘说话。躺在床上,往前想又羞又悔,往后想一怕再怕,一怕者怯明日当堂匍匐,再怕者怯包赔戏衣。呜呼!绍闻好难过也!

  有诗单讲他与衙役对坐之苦:

  从来良贱自有分,何事凤鸱与并群;

  貂腋忽然添狗尾,无烦鼻嗅已腥闻。 
 
第三十一回 茅戏主藉端强口 荆县尊按罪施刑
 
  话说荆县尊为人,存心慈祥,办事明敏,真正是一个民之父母。尝对幕友说:“我做这个冲繁疲难之缺,也毫无善处,只是爱惜民命,扶持人伦。一切官司也未必能听断的如法,但只要紧办速结,一者怕奸人调唆,变了初词;二者怕黠役需索,骗了愚氓;三者怕穷民守候,误了农务。”所以荆公堂上的官司,早到早问,晚到晚审,百姓喜的极了,称道说“荆八坐老爷”——是说有了官司,到了就问,问了就退,再到再问,一天足坐七八回大堂。所以称道是个“荆八坐”。

  此是闲话,搁过。单讲此日从朱仙镇相验回来,进了内署。

  把尸场口供,与幕友沈药亭计议了,便到签押房,批判了上申、下行的文样、告示,吃了点心,饮了一杯茶,一声传点,一个父母斯民的县尊,早坐到大堂暖阁里边。堂规肃静,胥役森慄。

  先叫了一起告拐带的男女,责打发放明白。又叫了一起田产官司,当堂找补算明,各投遵依去讫。一声便叫萧墙街管街保正王江。

  这一干人,早晨便在衙门前酒饭馆内,被谭绍闻请了一个含哺鼓腹。见了荆公进署,齐来在萧曹祠前门楼下恭候呼唤。

  听堂上叫了一声王江,王少湖忙跑上堂去,跪下道:“萧墙街管街保正王江叩头。”荆公问道:“你昨日拦轿回禀,说河北来了一个戏主,带领戏子行凶打人,这人什么名子?戏子什么名子?因为何事,打的何人呢?”王少湖道:“这供戏的名叫茅拔茹,戏子姓臧。是他旧年引了一班戏到省城,同着瘟神庙邪街夏鼎,把戏箱寄在本街谭绍闻家。他如今来领他的戏箱,这箱子锁叫扭了。茅拔茹说偷了他的戏衣。谭绍闻说彼时同的有这夏鼎。夏鼎到了,说他旧年借了谭绍闻银子一百四十九两,还有戏子吃的粮饭钱没算哩。这茅拔茹与这姓臧的,就把这夏鼎打起来。小的劝不住,适逢老爷驾上西关,小的是管街保正,喊禀是实。”荆县尊道:“下去。着茅拔茹与那姓臧的来。”

  堂上喊了一声,这姚皂役牵着,茅拔茹一步一个“青天老爷做主”叫上堂来。跪下,口中还不住哼道:“冤屈!冤屈!青天老爷做主。小的是外来的人呀!”荆县尊笑道:“外来人就该打人么?你就说你的冤屈。”茅拔茹往上爬了一步,说道:“小的叫做茅拔茹,是河北人。亲戚家有一班戏,央小的领来老爷天境挣饭吃。家中有了紧事,小的要回去,经瘟神庙邪街有个夏鼎说合,连戏带箱托与了萧墙街谭绍闻照看。后来戏子回去,把箱就寄在谭家。隔了两个年头,小的亲戚要他的戏箱,着小的来搬。不料谭绍闻心怀不良,把锁扭开,戏衣尽行盗去。小的与他论理,他与夏鼎通同一气,反说小的借他一百多银子,要囮小的。保正是他一道街人家,硬说小的打了人,喊禀了老爷。老爷是清如水,明如镜,万人念佛的。老爷试想,偷了人家东西,还说人家欠他银子。再没了出外人过的日子!这是戏箱失单,望青天老爷,与小的做主。”说罢如捣蒜般叩起头来。荆堂尊叫接过失单,看了一遍,微笑一笑。问道:“那边跪的人呢?”那唱净的道:“小的姓臧,在他班里收拾箱,学打旗,出门时伺候他。昨日小的并没动手,也不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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