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在脖子前面一横,做了一个挨刀的手势。
伍湖生顿时寒气四起,从头凉到脚。
清夜静思,伍湖生百思不得其解,藐金为什么要陷害他呢?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一个晴朗的上午,他混在一堆老头老太太里喝完最便宜的早茶,茶叶都有些霉味了,他吃了一个肉粽,总共是3块5毛。当时他对自己失望极了,尤其想不到自己不仅财力就连口味也提前进入了老年队伍。
这才是破产带给他的最真实的隐痛,它们如暗礁一般,深藏他的心海。
没有人与众不同,他也一样。好像是平静地接受了一切,但其实,随便一个早上,一件小事都会让他痛感这样活着是多么的没有意思。
藐金在店里上班,远远地见到他就笑,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她一个人对他笑了吧,而且笑得那么由衷,自然。就算是这里面也有商业成分———她希望他买她的碟,可是这点要求并不过分啊,而且她总是给他留最好听的碟。
果然,藐金表情夸张地说,我给你留了滨崎步的碟,很抢手的。
什么,兵器部?那航天局也出碟吗?
跟航天局有什么关系?她递给他一张日本小个子歌星的碟,这个女人染着黄头发,长得很亚洲很精致。没有了,昨天一到货,两个小时就卖完了。
谢谢你。
谢什么?你还请我吃啤酒鸭呢。她很哥们儿地说。
是的,那些碟他一张都没听过,可是这很重要吗?成为他的罪证之一简直荒唐!
那天他们还聊了一些闲话,他记不大清了。当天晚上,叉烧突然打电话通知他,第二天到洲头嘴赶第一班船去澳门。
叉烧有个习惯,手风很顺的时候就不舍得离开赌场,开盘就输,他不会一路猛追,造成越追越输的下场,所以他至今还不至于跳楼谢世。可是赢起来,他坚信千载难逢的运气来了,必定安营扎寨,开高级套房,白天睡觉,晚上吃一碗鱼翅捞饭便冲进赌场,还没开始已是满头大汗,两眼悠悠地冒出野兽般的绿光。
闲来无事的时候,伍湖生想起任小姐,很想跟她再喝上一杯。可是他两次去玻璃酒吧,都没有见到任小姐,任小姐常坐的那张吧台坐着一个黑嘴唇的女人,一点也不合伍湖生的口味。
凡是自认为好的,值得回味的东西都是不能重复的吧?再来一遍,好像就不那么好了。伍湖生这样安慰自己。
这样他就变得更加无聊,于是在他把玩着叉烧的全球通手机时,他试着给藐金的门市部打了一个电话,等了好一会儿,藐金才跑来听电话,他想,藐金一定会说出令他发笑的话来,那他就不至于闷死在澳门了……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听到他的声音,藐金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泣不成声地埋怨他,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
伍湖生忙说,你怎么了?藐金你怎么了?
藐金哭得说不出话来,伍湖生心想,你知道这全球通手机每秒钟是多大的花费吗?我的小姐!
自然,伍湖生不能像学生哥那样让女孩子由着性子哭,再说像藐金这样的女孩子又能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呢?剪坏了一个发型,没买到电影票,裙摆被人踩了一脚她们都能哭半天。于是他说,是不是你表姐又骂你了?藐金,你不要哭,过几天我回去给你摆平。你听见没有?你说话呀?!
叉烧是一个抠小钱的人,伍湖生很不情愿地收了线。
但他并没有意识到厄运已经开始向他一步一步逼近,他觉得他已经够倒霉的了,一个人还能怎么倒霉呢?至于藐金的伤心,他也没有特别地放在心上。
过了几天,伍湖生以为要打道回府了,可是这回叉烧犯了赌瘾,他自说自话买了两张发财团的旅游票,直奔马来西亚云顶赌场大展拳脚。伍湖生有点不想去,但是尽管叉烧对他很客气,他却不想开罪他,世界上是没有人开罪米饭班主的。
等到伍湖生回来,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简单休整了一下,他便到音像门市部去找藐金。然而,多时不见,面目全非,不仅藐金已经不在那里做了,而且店里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是怪怪的,不肯多说半句话,以往的和颜悦色更是不复存在。
不久,派出所就来人收审了他。
有些细节不是不能解释,而是没法解释。一个男人因为失败之后的无奈和变态,你还要逼他自己说出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展览。何况这种事呈堂作供就没人相信,还白白失了自己的脸面。钱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就是让人懂得了体面,哪怕你最终一无所有,可面子成了你的累赘,得扛一辈子。
伍湖生觉得他的前妻一点都没变,她也算是落魄了,潦倒了,身上穿着已经洗旧了的名牌,但仍能保持一个蛮字写在脸上,这有多不容易!“你能不能不给我找麻烦?”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还狠狠瞪了伍湖生一眼,就那么一瞥,也不知道她看清楚他没有,反正她这样说,两只胳膊在胸前拧成一个大麻花。
一时,伍湖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收到我的信了?”他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不是收到他的信,人家能找到这种地方来吗?
“收到了……你是什么都没干吗?”
“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什么时候起过这么下作的心?”
“……现在的人还真不好说呢……而且社会昌明,法律又那么健全,没事谁还能把你搞到这里来……”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你?!”
“什么意思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总不见得你进了这种地方还想听顺耳的话……你说这个世界上就我一个亲人了,张口就让我给你父母送钱去,再给你请一个好律师,你以为我是人肉提款机啊……好像还给了我天大的荣誉似的……这荣誉你还是给别人吧……”
“你不是说你男朋友挺有钱的吗?”
那还是前段时间,伍湖生在明珠楼的饭局上遇到了他前妻,两间包房挨着,伍湖生出来上洗手间,碰上他前妻从洗手间补妆出来,见了面,两个人都一愣。伍湖生说,看样子都搞掂了,那家伙在里面吗?前妻得意道,我属猫,有9条命。伍湖生说,别扯那些不着边际的,他到底有钱没钱?前妻笃定道,他是搞药材生意的,你说他有钱没钱?现如今虫草多少钱一斤?燕窝又多少钱一斤?再说了,全国人民干什么事能万众一心又不离心离德?伍湖生说,什么事?前妻说,保命。说完就扭着屁股走了。
“我那是骗你的,你还不知道我虚荣吗?我早跟他算了……谁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我跟着你过,他不但不吃醋,还姑奶奶一样地捧着我;我们一散,他倒不把我当成一回事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吃糠吃菜不吃气……”
“你现在早不能吃糠吃菜了……”
“跟你说正经的呢!!”
“你说,你接着说。”
“……说完了,就这么回事。”
“真的还是假的啊?怎么一让你帮忙就变成另一个故事了?”
“这会儿我还有心思骗你吗?……我现在跟一个朋友合伙开了一个网吧,挣不了大钱,吃饭和孩子上学差不多够了……另外我也不租房,带着孩子跟着我爸妈一起住,还算有个照应的……但是你说花大钱打官司……说难听点,就算我肯舍下脸来坐台,也没人来捧场啊……”
“行了行了,你怎么说话也跟劳动妇女似的?”
“本来就是劳动妇女嘛,没钱,怎么优雅?我要是守着金山银山的世袭贵族,也能保证上断头台的时候从容不迫。……你看看你,还不也是一变成草根阶层就……”
“就怎么了就怎么了?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没干!你帮不了我总还可以相信我吧?你相信我就算是在道义上支持我你知不知道?”
“我相信你有什么用?行行行,我相信你,你就玩命的写申诉材料,我就玩命地给你复印给你寄,你看行不行?”
伍湖生的前妻临走之前,拿出儿子的几张照片来给伍湖生看,儿子已经8岁了,比以前明显高出一截,但神情无论如何有一点点不为人察的忧郁,这令他甚是心酸。前妻还说,给他父母送钱去了,也没提这些事,他父母还挺高兴的,身体也还不错。伍湖生没再说什么话,只是该点头的时候点点头。
这天晚上,伍湖生真的是绝望了,他也是第一次从心里憎恨程藐金,这个世界是越来越让人摸不透了,你要警惕你很有可能无辜受害,这也许就是人人都变得自私冷酷的原因之一吧?整个事件看上去没有人怀疑是伍湖生骗奸无知少女,但只有伍湖生一个人明白,他很轻易的就被—个丫头片子给涮了。
一旦需要证明自己清白的时候,你会发现,世界上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你的。
六
让人心烦意乱的雨季如期而至。
稠密的雨丝连绵不断地下着,没有尽头似的。所有的人都感到身心潮湿,心情莫名地受到影响,只有董裁云没有太大的感觉,因为这种天气实在很配合她一贯的情绪,那些风和日丽的艳阳天对于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上午,董裁云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出现在国际大厦麦当劳的门口,她跟冯铁男约好了在这里见面,然后一块去见工。
铁男费了好大的劲儿,给她找了一家房地产公司下属物业管理公司的工作,据铁男介绍,本来她并不觉得找工作是一件多么不得了的事,一旦付之行动,不仅发现哪儿都不需要人,而且即便是要人,条件也苛刻得离谱。可是她答应了裁云,无论如何不能败下阵来,最终找了她的老朋友———鹏程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几乎是逼着人家接受裁云。
老总说,好吧好吧,她来可以,一定要像管理犯人一样地管理那些欠交管理费的住客,这些人你不知道有多麻烦!还有,试用期3个月,不胜任就走人,我这儿可不是什么收容站。不过后面这些话铁男并没有对裁云一一表述。
铁男见到裁云,劈头就说:“你怎么穿得这么老气?”
裁云道:“不是见工吗?又不是相亲。”
“见工比相亲重要你懂不懂?相亲算什么,没有男人会死吗?找不到事做吃什么!”铁男一边说,一边脱掉自己身上浅绿色的日式的条纹夹衣,让裁云换上。又用小梳子梳梳裁云的额发。
裁云换上铁男的外衣,一下清丽了不少,就跟天晴了似的。
铁男露出粉红色的毛衣,同时也露出了曲线玲珑有致的身段,她把裁云的风雨衣搭在手臂上,嘱咐裁云道:“见工的时候别像人家欠你钱似的,适当的微笑是女人战无不胜的法宝。”
裁云道:“我这是职业习惯,想笑跟谁笑去?”
铁男想想也是,但仍坚持自己的立场:“求你了,啊。”
裁云还没见过铁男如此如临大敌,深感她对自己的尽心,尽管找工作这件事她始终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怪了,决定走的时候挺如释重负的,可具体落实了鹏程公司,不知为什么她又有些失落,失落什么呢?她的工作可以说是无人羡慕的差事,也给她自己带来过烦恼,可是真的拔腿就走,心里挺不是味的。不过,她还是一个劲地告诫自己,现实一点,现实一点总没什么错。“你放心吧。”她对铁男说道。
想不到见工出奇的顺利。
老总拉着裁云的手不放:你现在就去人事部门填表,什么时候上班都行,工资方面也保证让你满意。说完就叫自己的秘书带裁云去人事部。
裁云走后,老总对铁男说,早知道她是一个冰山美人,真用不着你使这么大的劲,你就说人很漂亮,不全结了吗?铁男不快道,我又不是拉皮条的,光说人家长相算怎么回事?再说人家也不是靠脸蛋吃饭的,不但工作能力强,又是个认真负责的人。再说了,你也没说你的公司只需要花瓶啊。
老总说,这还用说吗?每个男人的内心需要其实都是花瓶,其次才是其他。再说了,你要是不漂亮,我能那么听你的吗?谁不知道你就是我的人事部?
讨厌。
铁男知道,老总就是这么一个大张旗鼓喜欢女人的人,充其量也不过是眼球吃吃冰淇淋而已,现如今这样的男人就算是好男人了。
跟铁男分手以后,裁云的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被人肯定总会让人有点沾沾自喜的感觉,别管这个人是谁,也别管他是不是秃顶。裁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长期缺氧的病人需要新鲜空气一样,太需要被赞扬,被肯定了。
她少有地以一种舒畅的心情在街上走着。什么失落不失落的,今后她就能像铁男一样,活得像个真正的女人了。从前,她觉得自己完全是中性的,什么白领、女人这类词汇离她要多远有多远,她所追崇的理想,情操现在想起来真的是太浪漫主义了,然而现实生活教育了她。
她走进商店,毫不犹豫地给自己买了两套时装,另外给母亲买了一个治疗关节痛的频谱仪。
尽管她们老吵,有时几乎水火不相容,但仍是世界上最关心对方的那个人。记得有一次她得急性肠胃炎,又吐又拉,本想熬一晚上再上医院,但是到了半夜,她脸色苍白,嘴唇发乌,爬起来上厕所的劲儿都没有了,母亲看她这样,下决心背她去看急诊,她泥一样地摊在母亲的肩头,以往所有的怨气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是特别严重的细菌性痢疾,晚来一步可致休克,后果不堪设想。
她们就是这样,彼此难以调和,却又不能分离。血缘关系其实是非常神奇的,夫妻之间可以形同陌路,然而,裁云就从未想过离母亲而去。
裁云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晚了,母亲正在做饭。
“你发奖金了吗?”母亲拿着锅铲,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没有啊。”
“怎么会买这么多东西?这是什么?”
“频谱仪,给你治关节痛的。”
“多少钱?”
“四百多吧。”
“你疯了?!”母亲惊呼起来,“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
裁云不快道:“你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