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的帘子,里面都下着各处的秀才,在那里哼哼卿卿的念文章。
大爷、二爷才住下,便催着尤胡子去买两顶新方巾;考篮、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每样两件;赶着到鹫峰寺写卷头、交卷;又料理场食:月饼、蜜橙糕、莲米、圆眼肉、人参、炒米、酱瓜、生姜、板鸭。大爷又和二爷说:“把贵州带来的阿魏带些进去,恐怕在里头写错了字着急。”足足料理了一天,才得停妥。大爷、二爷又自己细细一件件的查点,说道:“功名事大,不可草草!”
到初八早上,把这两顶旧头巾叫两个小子戴在头上,抱着篮子到贡院前伺侯。一路打从淮清桥过,那赶抢摊的摆着红红绿绿的封面,都是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匡超人、马纯上、蘧验夫选的时文。一直等到晚,仪征学的秀才点完了,才点他们。进了头门,那两个小厮到底不得进去。大爷、二爷自己抱着篮子,背着行李,看见两边芦柴堆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大爷、二爷坐在地下,解怀脱脚。听见里面高声喊道:“仔细搜检!”大爷、二爷跟了这些人进去,到二门口接卷,进龙门归号。初十日出来,累倒了,每人吃了一只鸭子,眠了一天。三场已毕。到十六日,叫小厮拿了一个“都督府”的溜子,溜了一班戏子来谢神。
少刻,看茶的到了。他是教门,自己有办席的厨子,不用外雇。戏班子发了箱来,跟着一个拿灯笼的,拿着十几个灯笼,写着“三元班”;随后一个人,后面带着一个二汉,手里拿着一个拜匣。到了寓处门首,向管家说了,传将进去。大爷打开一看,原来是个手本,写着:“门下鲍廷玺谨具喜烛双辉,梨园一部,叩贺。”大爷知道他是个领班子的,叫了进来。鲍廷玺见过了大爷、二爷,说道:“门下在这里领了一个小班,专伺候诸位老爷。昨日听见两位老爷要戏,故此特来伺候。”大爷见他为人有趣,留他一同坐着吃饭。过了一回,戏子来了。就在那河厅上面供了文昌帝君、关夫子的纸马,两人磕过头,祭献已毕。大爷、二爷、鲍廷玺共三人,坐了一席。
锣鼓响处,开场唱了四出尝汤戏。天色已晚,点起十几副明角灯来,照耀的满堂雪亮。足足唱到三更鼓,整本已完。鲍廷玺道:“门下这几个小孩子跑的马倒也还看得,叫他跑一出马,替两位老爷醒酒。”那小戏子一个个戴了貂裘,簪了雉羽,穿极新鲜的靠子,跑上场来,串了一个五花八门。大爷、二爷看了大喜。鲍廷玺道:“两位老爷若不见弃,这孩子里面拣两个留在这里伺侯。”大爷道:“他们这样小孩子,晓得伺侯甚么东西!有别的好顽的去处,带我去走走。”鲍廷玺道:“这个容易。老爷,这对河就是葛来官家,他也是我挂名的徒弟,那年天长杜十七老爷在这里湖亭大会,都是考过,榜上有名的。老爷明日到水袜巷,看着外科周先生的招牌,对门一个黑抢篱里,就是他家了。”二爷道:“他家可有内眷?我也一同去走走。”鲍廷玺道:“现放着偌大的十二楼,二老爷为甚么不去顽耍,倒要到他家去?少不得都是门下来奉陪。”说毕,戏已完了,鲍廷玺辞别去了。
次日,大爷备了八把点铜壶、两瓶山羊血、四端苗锦、六篓贡茶,叫人挑着,一直来到葛来官家。敲开了门,一个大脚三带了进去,前面一进两破三的厅,上头左边一个门,一条小巷子进去,河房倒在贴后。那葛来官身穿着夹纱的玉色长衫子,手里拿着燕翎扇,一双十捐尖尖的手,凭在栏杆上乘凉,看见大爷进来,说道:“请坐。老爷是那里来的?”大爷道:“昨日鲍师父说,来官你家最好看水,今日特来望望你。还有几色菲人事,你权且收下。”家人挑了进来。来官看了,喜逐颜开,说道:“怎么领老爷这些东西?”忙叫大脚三:“收了进去。你向相公娘说,摆酒出来。”大爷道:“我是教门,不用大荤。”来官道:“有新买的极大的扬州螃蟹,不知老爷用不用?”大爷道:“这是我们本地的东西,我是最欢喜。我家伯伯大老爷在高要带了家信来,想的要不的,也不得一只吃吃。”来官道:“大老爷是朝里出仕的?”大爷道:“我家太老爷做着贵州的都督府。我是回来下场的。”说着,摆上酒来。对着那河里烟雾迷离,两岸人家都点上了灯火,行船的人往来不绝。
这葛来官吃了几杯酒,红红的脸,在灯烛影里,擎着那纤纤玉手,只管劝汤大爷吃酒。大爷道:“我酒是够了,倒用杯茶罢。”葛来官叫那大脚三把螃罩壳同果碟都收了去,揩了桌子,拿出一把紫砂壶,烹了一壶梅片茶。两人正吃到好处,忽听见门外嚷成一片。葛来官走出大门,只见那外科周先生红着脸,典着肚子,在那里嚷大脚三,说他倒了他家一门口的螃蟹壳子。葛来官才待上前和他讲说,被他劈面一顿臭骂道:“你家住的是‘海市蜃楼’,合该把螃蟹壳倒在你门口,为甚么送在我家来?难道你上头两只眼睛也撑大了?”彼此吵闹,还是汤家的管家劝了进去。
刚才坐下,那尤胡子慌忙跑了进来道:“小的那里不找寻,大爷却在这里!”大爷道:“你为甚事这样慌张?”尤胡子道:“二爷同那个姓鲍的,走到东花园鹫峰寺旁边一个人家吃茶,被几个喇子困着,把衣服都剥掉了!那姓鲍的吓的老早走了。二爷关在他家,不得出来,急得要死!那间壁一个卖花的姚奶奶,说是他家姑老太,把住了门,那里溜得脱!”大爷听了,慌叫在寓处取了灯笼来,照着走到鹫峰寺间壁。那里几个喇子说:“我们好些时没有大红日子过了,不打他的醮水还打那个!”汤大爷雄纠纠的分开众人,推开姚奶奶,一拳打掉了门。那二爷看见他哥来,两步做一步,溜出来了。那些喇子还待要拦住他,看见大爷雄赳赳的,又打着“都督府”的灯笼,也就不敢惹他,各自都散了。
两人回到下处。过了二十多天,贡院前蓝单取进墨浆去,知道就要揭晓,过了两日,放出榜来,弟兄两个都没中。坐在下处,足足气了七八天。领出落卷来,汤由三本,汤实三本,都三篇不曾着完。两个人伙着大骂帘官、主考不通。正骂的兴头,贵州衙门的家人到了,递上家信来。两人拆开来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桂林杏苑,空成魂梦之游;虎斗龙争,又见战征之事。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野羊塘将军大战 歌舞地酋长劫营
话说汤大爷、汤二爷领出落卷来,正在寓处看了气恼,只见家人从贵州镇远府来,递上家信。两人拆开同看,上写道:
生苗近日颇有蠢动之意,尔等于发榜后,无论中与不中,且来镇署要紧!
大爷看过,向二爷道:“老人家叫我们到衙门里去。我们且回仪征,收拾收拾,再打算长行。”当下唤尤胡子叫了船,算还了房钱,大爷、二爷坐了轿,小厮们押着行李,出汉西门上船。葛来官听见,买了两只板鸭,几样茶食,到船上送行。大爷又悄悄送了他一个荷包,装着四两银子,相别去了。
当晚开船,次早到家。大爷、二爷先上岸回家。才洗了脸坐下吃茶,门上人进来说:“六爷来了。”只见六老爷后面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一见面就说道:“听见我们老爷出兵征剿苗子,把苗子平定了,明年朝廷必定开科,大爷、二爷一齐中了,我们老爷封了侯,那一品的荫袭,料想大爷、二爷也不稀罕,就求大爷赏了我,等我戴了纱帽,给细姑娘看看,也好叫他怕我三分!”大爷道:“六哥,你挣一顶纱帽单单去吓细姑娘,又不如去把这纱帽赏与王义安了。”
二爷道:“你们只管说话,这个人是那里来的?”那人上来磕头请安,怀里拿出一封书子来,递上来。六老爷道:“他姓臧,名唤臧歧,天长县人。这书是社少卿哥寄来的,说臧歧为人甚妥帖,荐来给大爷、二爷使唤。”二爷把信拆开,同大爷看,前头写着些请问老伯安好的话,后面说到“臧歧一向在贵州做长随,贵州的山僻小路他都认得,其人颇可以供使令”等语。大爷看过,向二爷说道,“杜世兄我们也许久不会他了,既是他荐来的人,留下使唤便了。”臧四磕头谢了下去。
门上人进来禀:“王汉策老爷到了,在厅上要会。”大爷道:“老二,我同六哥吃饭,你去会会他罢。”二爷出去会客,大爷叫摆饭同六老爷吃。吃着,二爷送了客回来。大爷问道:“他来说甚么?”二爷道:“他说他东家万雪斋有两船盐,也就在这两日开江,托我们在路上照应照应。”二爷便一同吃饭,吃完了饭,六老爷道:“我今日且去着,明日再来送行。”又道:“二爷若是得空,还到细姑娘那里瞧瞧他去。我先去叫他那里等着。”大爷道:“六哥,你就是个讨债鬼,缠死了人!今日还那得工夫去看那骚婊子!”六老爷笑着去了。次日,行里写了一只大江船。尤胡子、臧四同几个小厮,搬行李上船,门枪旗牌,十分热闹,六老爷送到黄泥滩,说了几句分别的话,才叫一个小船荡了回去。
这里放炮开船,一直往上江进发。这日将到大姑塘,风色大作。大爷吩咐急急收了口子,弯了船。那江里白头浪茫茫一片,就如煎盐叠雪的一般。只见两只大盐船被风横扫了,抵在岸边。便有两百只小拨船,岸上来了两百个凶神也似的人,齐声叫道:“盐船搁了浅了,我们快帮他去起拨!”那些人驾了小船,跳在盐船上,不由分说,把他舱里的子儿盐,一包一包的尽兴搬到小船上。那两百只小船都装满了,一个人一把桨,如飞的棹起来,都穿入那小港中,无影无踪的去了。那船上管船的舵工,押船的朝奉,面面相觑,束手无策。望见这边船上打着“贵州总镇都督府”的旗号,知道是汤少爷的船,都过来跪下,哀求道:“小的们是万老爷家两号盐船,被这些强盗生生打劫了,是二位老爷眼见的,求老爷做主搭救!”大爷同二爷道:“我们同你家老爷虽是乡亲,但这失贼的事,该地方官管,你们须是到地方官衙门递呈纸去。”朝奉们无法,只得依言,具了呈纸,到彭泽县去告。
那知县接了呈词,即刻升堂,将舵工、朝奉、水手一干人等,都叫进二堂,问道:“你们盐船为何不开行?停泊在本县地方上是何缘故?那些抢盐的姓甚名谁?平日认得不认得?”舵工道:“小的们的船被风扫到岸边,那港里有两百只小船,几百个凶神,硬把小的船上盐包都搬了去了。”知县听了,大怒道:“本县法令严明,地方清肃,那里有这等事!分明是你这奴才揽载了商人的盐斤,在路伙着押船的家人任意嫖赌花消,沿途偷卖了,借此为由,希图抵赖。你到了本县案下,还不实说么?”不由分说,撒下一把签来,两边如狼如虎的公人,把舵工拖翻,二十毛板,打的皮开肉绽。又指着押船的朝奉道:“你一定是知情伙赖,快快向我实说!”说着,那手又去摩着签筒。可怜这朝奉是花月丛中长大的,近年有了几茎胡子,主人才差他出来押船,娇皮嫩肉,何曾见过这样官刑。今番见了,屁滚尿流,凭着官叫他说甚么就是甚么,那里还敢顶一句?当下磕头如捣蒜,只求饶命。知县又把水手们嚷骂一番,要将一干人寄监,明日再审。
朝奉慌了,急急叫了一个水手,托他到汤少爷船上求他说人情。汤大爷叫臧歧拿了帖子上来拜上知县,说:“万家的家人原是自不小心,失去的盐斤也还有限。老爷已经责处过管船的,叫他下次小心,宽恕他们罢。”知县听了这话,叫臧歧原帖拜上二位少爷,说:“晓得,遵命了。”又坐堂叫齐一干人等在面前,说道:“本该将你们解回江都县照数追赔。这是本县开恩,恕你初犯。”扯个淡,一齐赶了出来。朝奉带着舵工到汤少爷船上磕头,谢了说情的恩,捻着鼻子回船去了。
次日风定开船,又行了几程。大爷、二爷由水登陆,到了镇远府,打发尤胡子先往衙门通报。大爷、二爷随后进署。这日正陪着客,请的就是镇远府太守。这太守姓雷,名骥,字康锡,进士出身,年纪六十多岁,是个老科目,大兴县人,由部郎升了出来,在镇远有五六年,苗情最为熟习。雷太守在汤镇台西厅上吃过了饭,拿上茶来吃着,谈到苗子的事。雷太守道:“我们这里生苗、熟苗两种,那熟苗是最怕王法的,从来也不敢多事,只有生苗容易会闹起来。那大石崖、金狗洞一带的苗子,尤其可恶!前日长官司田德禀了上来说:‘生员冯君瑞彼金狗洞苗子别庄燕捉去,不肯放还。若是要他放还,须送他五百两银子做赎身的身价。’大老爷,你议议这件事该怎么一个办法?”汤镇台道:“冯君瑞是我内地生员,关系朝廷体统,他如何敢拿了去要起赎身的价银来?目无王法已极!此事并没有第二议,惟有带了乒马,到他洞里把逆苗尽行剿灭了,捉回冯君瑞,交与地方宫,究出起衅情由,再行治罪。舍此还有别的甚么办法?”雷太守道:“大老爷此议原是正办,但是何苦为了冯君瑞一个人兴师动众?愚见不如檄委田土司到洞里宣谕苗酋,叫他好好送出冯君瑞,这事也就可以罢了。”汤镇台道:“太老爷,你这话就差了。譬如田土司到洞里去,那逆苗又把他留下,要一千两银子取赎;甚而太老爷亲自去宣谕,他又把太老爷留下,要一万银子取赎,这事将如何办法?况且朝廷每年费百十万钱粮,养活这些兵丁、将备,所司何事?既然怕兴师动众,不如不养活这些闲人了!”几句就同雷太守说戗了。雷太守道:“也罢,我们将此事叙一个简明的禀帖,禀明上台,看上台如何批下来,我们遵照办理就是了。”当下雷太守道了多谢,辞别回暑去了。
这里放炮封门。汤镇台进来,两个乃郎请安叩见了。臧四也磕了头。问了些家乡的话,各自安息。
过了几日,总督把禀帖批下来:
仰该镇带领兵马,剿灭逆苗,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