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的环境中,他们三人是不折不扣的另类。他们的行为,一半是对现实的反叛,一半是对西方艺术家的模仿,我估计主要是在模仿《人,岁月,生活》所描写的洛东达酒吧里的榜样。使我越来越担心的是,世英的情绪这样放任下去,与现实的冲突日趋激烈,不知会走向一个怎样悲惨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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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出事了 周国平
对于我来说,1963年5月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许多场景在四十年后的今天仍历历在目。
五一节前一天,下课后,回到寝室,郭世英对我说:“五一我不回家,看他们怎么样!”他眯缝着眼凝视窗外,眼中闪烁着一丝冷笑。“不过,你可别告诉人家。”他补充说。一会儿,他抓起书包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深深的不安之中。我在他的长篇小说中读到过家庭餐桌上的冷战场面。譬如说,面对一桌丰盛的菜肴,他会发出挑衅的感叹:“唉,要是把这些菜带回学校里慢慢吃,该多好。”这明显是对家里特权生活的讽刺,结果会出现一阵尴尬的沉默。然后,母亲开始重复他早已听腻的训话,姐姐附和,哥哥向他投以鄙夷的目光。在这种场合,父亲总是沉默无语。妹妹和小弟还小,与他同病相怜的只有大弟民英。我由此知道他和家里的关系有些紧张,但没想到紧张到了这个地步。
5月3日和4日,他没有来上学。5月5日晚上,曹秋池突然来找我。这是很不寻常的,他和郭世英关系密切,和我却不曾有单独的来往。刚在床沿上坐下,他开口便说:“喔哟,真紧张,出事了。”接着告诉我,五一期间,郭世英一直没有回家,他们试图偷越国境,被发现了。
这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在此之前,世英虽然说过有一天他要出国,但我只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有放在心里。现在回想起来,他最近的一些反常行为有了答案。例如用钱紧张,他和张鹤慈老去旧书店卖书,他还把食堂的菜票退了,吃白饭或者和我合吃一个菜。又例如格外热心地锻炼身体,天天早起练双杠和举哑铃。那么,这是在为出国做经费和体力的准备了。
“现在他在哪里?”我问。
“听说在张鹤慈家里。”曹秋池答。
曹秋池一走,我立即去陈老师家里,想从他口中了解一点情况。他刚送走叶蓉青,得意地说:“过去你们不来找我,现在出了事,都来找我了!”我坐下后,他接着说:“即使你们不找我谈,我就不知道情况了?我都知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x嘛。”我听了心中一惊,知道x之事已经暴露。他对我进行了一番教育,中心意思是要我相信组织,组织上了解郭世英,一定能够挽救他。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世英!我不知道张鹤慈的家在哪里,只知道他的父亲是教授。北大南校门对面有一个蔚秀园,听说住了许多教授,我就去那里寻找。我在那个不大的院子里瞎转了整整半天,遇人就问,见门就敲,一遍遍狂喊着郭世英的名字,当然没有结果,筋疲力尽而返。
那两天里,我心中充满担忧,想世英想得几乎要发疯。在我心目中,全世界只有一件大事,就是见到世英,亲眼看到他是平安的。不见到他,我是无法生活下去的。8日那一天,张鹤慈自动出现在了我面前。他和蔼地说:“你想见郭世英吗?在我家里——中关园某号。”然后把一张小纸条塞在我手里,匆匆离去了。我展开纸条,上面是那熟悉的笔迹:“因为你聪明,我才给你写这封信。以后我们会有机会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的。”语气之平静出乎我的意料,但我想不明白他说的改变关系是什么意思。
当天下午,我去中关园,途中遇到曹秋池。他刚去过张家,扑了一空,遇见我后折回与我同行。他坦率地说,他的全部努力是为了让事情平息,自己不受牵连。“你劝劝他,现在谁的话他都不听,你说他会听的。”他对我说。
中关园由一排排整齐的红砖平房组成,每户门前有草坪。我们到时,孙经武和叶蓉青坐在张宅门口的台阶上,谈论着花的名称,黄刺梅、紫藤等等。曹秋池跟孙搭讪,说起郭世英:“他是装英雄。”孙懒洋洋地纠正:“他是装英雄玩儿。”等了一会儿,世英回来了,后面跟着张鹤慈。世英像精神失常似地瞪着眼睛,慢慢朝我们走来。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吓坏了,心砰砰乱跳。不过,我很快发现,他是在瞪孙经武。他对曹秋池极为冷淡,完全不理睬。见到我,他的神情立即放松了,和善地一笑,说:“真倒霉,谁叫你认识我的。”在草坪上坐下,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说,我们差一点儿见不着面了。后来我知道,在这些天里,他曾企图卧轨自杀,被张鹤慈察觉和跟踪,从铁路边拉了回来。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又去张宅看世英。有一回,我们俩坐在草坪上,张、孙二人在屋里烧毁文稿,他们进进出出,显得十分忙碌。张鹤慈从屋里出来,举着那一叠未完成的长篇小说问郭世英:“你这个烧不烧?”郭答:“不烧,我还要写下去呢。”张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满的表情。我还听见孙经武说,他也想留下那些读毛选的笔记。我走时,张对我说,以后不要上这儿来,弄脏了洗不干净。
那几天里,学校、家庭、朋友都在努力,目的是让郭世英的情绪稳定下来,他终于回自己家住了。5月中旬的一天,他来到学校,重返学生生活。看上去他的精神很平静,只是完全不愿意谈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他今后的打算,他说,反正哲学系是不能读了,因为他读哲学必然会背叛家庭。我看出来,他极厌恶曹秋池。有一次,他问我:“你要不要我搞曹秋池一下?”我说:“算了吧,就让他混,反正也混不久。”他说:“你倒还挺善良。”还有一次,我看见他和张鹤慈一起把曹叫出去,曹一脸晦气。我隐约感到,是曹告发了x,后来陈老师向我证实了这一点。陈老师还说,5月初,郭世英给家里留下绝命书,说他走了,他们再也不可能找到他了。于立群来找陈,哭了。张鹤慈到北大替郭拿衣服,被扣住,才知道郭在张家,陈陪于到张家见了郭。三十六年后,我见到张鹤慈,从他那里知道了稍微详细一些的情况。据他说,1963年三、四月间,曹写信给郭沫若的秘书,可能还给公安部写了信,告发了x小团体之事。其后风声甚紧,郭世英和他便筹划从云南方向偷越国境,但事实上并未实施。
世英回校后不几天,5月18日,我们俩正在寝室里下象棋,有几个同学在旁观战,突然来了两个人,把他叫了出去。那两个人是学校保卫组的。他这一走出寝室,就没有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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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拘留所半日 周国平
6月初的一个上午,我在阅览室里写完日记,从那里出来,被我们年级的党支部副书记赵鸿志截住了。他告诉我,保卫组找我有事。我跟他走进保卫组办公室,有两个人在等我,一个戴近视镜的瘦长中年人,一个矮壮的小伙子。小伙子拿出一张传讯证,在我眼前一晃,让我签名。然后,他们把我带进停在保卫组门口的一辆小汽车里。那个年头没有出租车更没有私家车,坐小汽车是高官的特权,而我平生头一回坐小汽车,却是以一个近乎囚徒的身份,心中十分委屈。
汽车驶进一个院子,我注意到门口挂着海淀区公安局的牌子。下了车,我被带进一个房间。他们在一张办公桌后坐下,我看见桌前有一把椅子,便朝那儿走去。
“你坐那里!”小伙子指着墙角一只窄条凳喝道。
我真是被当做犯人对待了,心中的委屈又加深了一点。讯问开始,中年人问,小伙子记,内容围绕着郭世英和x。完毕后,小伙子把记录递给我,让我过目。我因为委屈,就故意挑错别字。小伙子一开始顺从地订正,但很快就不耐烦了,生气地说:“你别管这些,只看内容是否属实。”我看完后,他让我在记录末尾按上手印。
接着,我被带到另一个房间,搜去了书包和衣兜里的所有东西。中年人发现了日记本,眼睛一亮,说要拿去看一看。办完这些手续,我又被带往一排安着一扇扇铁门的房子,每一扇铁门上都有一个小窗。那是拘留所。在其中一个小窗口,我看见方小早的悲哀的脸,我们默默互望,点一点头。我被送进他隔壁的那一扇铁门里。
屋子很小,靠墙铺着棉毯,一共坐着六个犯人。他们马上热情地让出一小块地方给我坐,并好奇地向我发问。“大学生!”一个农民模样的汉子惊叫起来,指着一个青年人向我介绍:“他也是大学生,你一定和他是一样的事,他进来三天了。”那个大学生朝我点点头。一会儿,一个警察送来一叠纸和一支钢笔,让我写材料。我以膝盖为垫,开始写了起来。犯人们注视着我写,啧啧赞叹:“到底是大学生,写得真快!”有一个矮个子犯人一直在哭泣,逐渐升级为号哭,使劲捶门喊着要回家,别的犯人凄声劝他。
送饭来了,每人两个窝窝头,一碗看不见菜叶的青菜汤。我毫无食欲。犯人们七嘴八舌地劝慰我:“吃吧,我们刚进来也这样,慢慢就好了。”“不是一天两天,不吃饭咋成?”“下午三点前不叫你出去,你就别想出去了,至少得蹲几天。”我拿起了一个窝窝头,至于另一个窝窝头和那碗菜汤,我表示无论如何不要了。这时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可惊的场面,那些犯人一边继续说着劝慰的话,一边向窝窝头和菜汤靠近,突然一齐伸出手,抢夺起来。
午饭后不久,我写完了材料,共写了十几页纸。今天的传讯使我明白,被保卫人员叫走后杳无音信的世英,现在一定是在牢房里。我最担心的是组织上只看到他表面上的反动,看不到他本质上的善良,而他的脆弱的神经会受不了,可能作出极端的反应。因此,在材料的开头部分,我用了很大篇幅描述郭世英的善良,反复申说他是一个好人,情绪激动地请求组织上千万不要伤害他。在正文部分,我基本上如实交代了我所知道的x的情况,主要是我看过的那些作品的内容。我没有想要隐瞒,而隐瞒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那个被搜去的日记本里记载着这些事。
交卷以后,在犯人们羡慕的眼光中,我走出了拘留所,先到被搜身的那个房间领回物品,再到起先受讯的房间里。气氛明显好转了。中年人把日记本还给我,让我在椅子上而不是那只窄条凳上坐下,和气地教训了几句,无非是用功读书、不要胡思乱想之类,就让我回学校去。
回到寝室后,我发现世英的皮箱打开着,说明已被搜查过。我刚坐定,陈老师笑容满面地来找我了。他拉我去他的屋里,兴致勃勃地打听我进局后的经历,又问我是否看了传讯证上的落款单位。看见我摇头,他叫起来:“哎呀,你应该看一看。你知道是谁在处理这件事吗?你知道了会大吃一惊的!”当时他没有告诉我,后来我知道,这个案子是周恩来亲自处理的,具体经办单位是公安部。最后的判决是,张、孙各劳动教养二年,对郭最宽大,按照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以自愿的名义到河南黄泛区一个农场劳动一年。期满后,在他自己要求下,又延长了一年。不过,实际的后果严重得多,因为发生文革,张、孙被关了整整十五年,而郭世英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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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幼稚的复杂 周国平
我写过一篇短文,大意是说:我跟在一个灰色的人影背后走人生的路,这个人影就是郭世英。我从他的面容上看世界。他转过脸来,脸上是痛苦的表情。于是,我以为这个世界也是痛苦的。世英看了这篇短文,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现在,这个人影消失了,但我并没有看到世界的真相,反而觉得世界空了。
我对世英的感情称得上是一种痴情。我绝非一个有同性恋倾向的人,这种对一个同性朋友的痴情只发生过一次,并且只有在那个年龄才可能发生。凭借这一经验,我觉得我能理解古希腊那些少年学子对他们的哲学家老师的爱。从进北大开始,世英就是我的引路人,不管走的这条路算正路还是歧路。现在没有了他,我的生活突然失去了目标。我得不到他的一点儿消息,每日每夜遏止不住地想他。许多天里,我除了写思念他的诗之外,做不了别的事。
我开始自己上海淀的小饭店喝酒。有一回,我喝多了,跌跌撞撞回到寝室。赵鸿志看见我难受的样子,搀我到校园里散步,从宿舍区一直走到未名湖边。刚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我就不省人事了。当我再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一望无际的天空,不知身在何处。耳边响起赵鸿志的声音,问我好受一些没有,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石凳上睡着了。他告诉我,我睡了一个小时。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醉酒。这位比我年长十岁的同学一直耐心地守在我身边,我心中十分感动。在回寝室的路上,他好心地、辞不达意地规劝我:“你很爱动脑子,但你想的问题和大家不一样。如果你和大家想一样的问题,你的进步就更大了……”
平心而论,班上多数同学对我是友好的,这和我年龄小有关,大家把我当做一个幼稚的小弟弟予以宽容。那个小个子东北人经常伸开两臂试图把我抱起来,说要掂一掂我的重量,我不客气地规避了他的亲热举动。那个年长的浙江人把正睡午觉的我推醒,关切地叮嘱我小心着凉,我嘲笑他为何不直接替我盖上被子。有时候我恃才负气,出语伤人,对象常是那个我觉得迂腐的北京人,他也从不和我计较。然而,我在感激的同时仍然感到孤独,原因也许正是赵鸿志所说的我想的问题和大家不一样。有一回,陈老师兴冲冲地约我去冯定家里,给这位写了一本流传甚广的《共产主义人生观》的著名红色教授祝寿,我躲掉了,而另几个同学却争相前往,引以为荣。当时报考哲学系的学生,多数是中学里当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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