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呼呼带风,劲道十足,若给他戳中,实不亚于刀剑。武玄霜哪敢怠慢,当下将师
门的精妙剑法疾展开来,一剑紧似一剑,端的是轻如柳絮,翩若惊鸿,攻似狂涛拍岸,
守如江海凝光。但那白衣汉子只是随着她的剑势,或则轻轻一挑,或则微微一晃,便往
往在间不容发之际,化开了她的攻势,避开了她的杀手。武玄霜越战越觉惊奇,正欲喝
问,陡然间但见那白衣男子树枝一颤,武玄霜一剑击空,背上的“灵抠”“中府”“大
椎”“维道”“归藏”“阳厥”“少阴”七处穴道,在瞬息之间,都已给点中,武玄霜
手腕一麻,长剑跌在地下。
那白衣汉子道:“武姑娘,请恕无礼,你赶快运口真气,辅助体内那股热气,逆冲
三关。”武玄霜忽觉体内有股热气冲击她被点的七处穴道,试依那白衣汉子所说,运口
真气,辅助体内那股热气。逆冲三关,片刻之际但觉气血畅通,舒适无比。那白衣汉子
看她面色渐转红润,这才笑道:“你中了灭度神君一掌,非得如此,不能化解他那阴毒
的掌力?”武玄霜这才明白,白衣男子用重手法点她七处穴道,乃是助她打通经脉,化
毒疗伤。这样看来,刚才他叫自己背脸解衣,大约便是想替自己疗伤的,只怪自己一时
误会,没有问明,便即动手。可是武玄霜心头还有疑问,那白衣男子的武功分明比她高
强得多,却何以既不明言,却又直到数十招之后,才下手点她的穴道,莫非也是有意试
招?
武玄霜想至此处,便拾起宝剑,先向他谢了一声。跟着问道:“敢问恩公高性大名,
尊师是哪一位?”那白衣汉子哈哈笑道:“你跟我来,便会知道!”说罢转身便走,那
两只金发狒狒咧开口怪叫,也好像欢迎武玄霜的样子,伸直两双手臂,向她打了个拱,
便从树上跳下,走在前头带路。武玄霜疑惑极了,心中想道:“他既然替我疗伤,想来
当不会存有坏意。”于是跟在那白衣汉子的背后,两人两兽,直入深山。
雪峰插云,冰川如镜,天山景色,壮丽无伦。武玄霜展开“登萍渡水”、“踏雪无
痕”的上乘轻功,紧紧的跟在那白衣男子的后面,便见他在冰岩峭壁之上从容举步,好
像毫不费力的样子,武玄霜竟自不能超越他,心中不禁暗暗佩服。
走了半天,但觉气候渐转温暖,上到一座山头,只见花草繁茂,面前豁然开朗,原
来山顶上还有一个小湖,湖光云影,鸟语花香,在冰封雾锁的雪山上突然见到此等景色,
当真似是来到仙境一般,那白衣男子道:“这便是著名的天池了。据说此地本来是个火
山口,火山熄灭之后,火山口化为湖泊,所以地气温暖。绕过天池,有个石窟,那白衣
男子推开封洞的石头,向武玄霜招手道:“请进来罢。”
武玄霜略一迟疑,想道:“既来之,则安之。他武功远胜于我,若要害我,也无须
引我到这里来。”顾虑一消,迈步便进,石窟里凿有小洞透光,武玄霜举目一望,忽见
洞中有张石案,石案上有个尼姑,盘膝而坐。周围围着透明的玉石屏风,似是一尊神像,
但神色栩栩如主,却又绝不像是泥塑木雕的偶像!
武玄霜好像发梦一般,呆了一呆,突然双膝跪下,叫道:“师父,师父,原来你在
这儿呀!徒儿玄霜来了!”石案上的尼姑动也不动,武玄霜奇怪极了,道:“师父,你
怎么不说话呀!”那白衣男子低声说道:“你师父已死三年了!我等到今天,才等着你
来!”
武玄霜叫道:“什么?”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杂,急忙跳起来,将石案的屏风稍
稍移开,伸手往里面一探,但觉触手如冰,她师父的尸体早已僵硬,有如化石。武玄霜
这一惊非同小可,颓然倒地,好半晌才哭得出声来。
那白衣男子待她哭了一会,说道:“师父无疾而终,只等你来,了却她一桩心愿,
我们便可送她入山了。师妹,你不必太过悲伤了。”
武玄霜倏地跳起,凝视着那白衣男子,那白衣男子道:“玄霜,你不认得我了。你
十岁那年,我见过你,到如今算来已有十六年了。也难怪你认不得我了。若不是刚才我
试出了你的剑法,我也不敢与你相认呢!”武玄霜拭了眼泪,再望他一眼。说道:“呵,
原来你是裴大哥。”那男子道:“不错,我就是裴叔度。师父临死的时候,是我待候在
她老人家身边。”原来这裴叔度是武玄霜师父的亲侄儿,他的武功乃是姑姑所授,所以
也称她为师父,武玄霜在师父门下的那几年,他早已出师,在外闯荡江湖,因此两师兄
妹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面。
武玄霜满腹疑团,问道:“师父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裴叔度道:“师父留下了一本诗文集,嘱你带回去献给天后,她说天后是最知道她
心事的人。这本诗文集你可先看,看了之后,就可以知道她老人家为什么到这儿来了。”
武玄霜打开这本诗文集一看,只见扉页上所题的第一首诗便是:“欲倩青禽寄语难,
心随明月到天山。三十年物换星移后,屈子迷途尚未还。”武玄霜心头一震,她对师父
的生平略知一二。知道她有过一场情孽,如今看了这一首诗,这才知道,原来她几十年
来,一直怀念着的那个人,就是李逸的师父尉迟炯。
这本诗文集的许多首诗都是“纪事诗”,武玄霜匆匆一览,对师父的身世与她暮年
的心境都已明白,她拜着这本诗文集,眼泪不自禁的又一颗颗的滴下来。
原来她的师父俗家名字叫做裴琼香,她的父亲裴文庆在唐太宗的时候曾官居“仆射”
之职,是个颇有名气的大臣。当时社会上有个风气,富贵人家的子女常常送到寺院里去
做“记名弟子”,甚至“带发修行”几年,据说这样可以借“佛办”保佑孩子“长命富
贵”,裴琼香出生之时,她母亲给她算命,江湖术士说她“命官”不好,多灾多难,所
以到她八岁那年,她母亲便将她送到京都一间专收容贵族妇女的寺院——感业寺去,做
一个记名弟子,“带发修行”。
感业寺有个老尼姑名叫妙玉,她的丈夫本来是唐太宗的御前待卫,武艺高强,剑术
尤其精妙,不幸在贞观十八年征高丽之役阵亡,没有子女遗下,他的妻子便在感业寺削
发为尼,法号妙玉。妙玉在寺中精研剑法,身怀绝世武功,但阁寺人等,却无一人知道。
待到裴琼香入寺之时,妙玉已经年老,两人甚是投缘,妙玉也想留下传人,便在暗中传
授裴琼香的剑法。
不久,妙玉逝世。那时唐太宗李世民亦已逝世。武则天被驱逐出官,也到了感业寺
来做尼姑。武则天怀有雄心壮志,处处物色人才。裴掠香一见了她。就知道她不是平凡
的女子,两人遂倾心结纳,成为知己。有一次武则天的仇敌入寺行刺,便是裴琼香暗中
将刺客赶跑的。
后来武则天被高宗皇帝(李世民之子李治)拔入后宫,从“昭仪”(次于贵妃的一
种封号)一直做到皇后,裴琼香带发修行已满,也随武则天入官做了女官。不久武则天
开始搅权,贬削王公贵族。许多大臣,都预感到唐朝的江山必将转移到武则天手中,于
是结成党羽,暗中反对武则天,其时尉迟炯身为神武营的龙骑都尉,他也是反对武则天
的一个重要人物。他反对武则天不打紧,却弄到了裴琼香的处境极是为难。原来他二人
本是中毒之亲,而且自幼有了婚姻之约。
尉迟炯知道裴琼香甚得武则天的信任,便找个机会,与未婚妻私下会面,求裴琼香
暗中帮助他们。裴琼香听得朝中的一班大臣结成党羽,密谋起事,要将武则天一举推翻,
吃惊非小。她离开了尉迟切之后,回到官中,想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向武则天告发。
武则天何等精明,不动声色的暗中布置,布好了天罗地网,突然抢先动手,将最重要的
两个人物——国舅长孙无忌和西台侍郎上官仪杀了。接着连杀了三十六家公卿贵族。尉
迟炯武艺高强,又见机得早,幸而逃出京城。这样一来,反对武则天的人物,在这一役
中几乎被一网打尽。
裴琼香并没有后侮,因为她知道武则天若然做了皇帝,不但天下文子可以扬眉吐气,
对老百姓也会有好处。可是她虽然没有后悔,却不能不因此伤心,她保护了武则天,却
永远失去了她所爱的未婚夫了。
裴琼香不肯接受武则天的封赏,这件事情过后,她也离开了武则天,武则天知道她
的心事,请她将尉迟炯劝回来,可是尉迟炯已恨极了她,根本就不愿意再见她了。裴琼
香伤心之余,便也削发为尼,回到故乡隐居,一面潜心武学,一面传授她侄儿裴叔度的
剑法。在这期间,武则天到各处去视察民情,也曾去见过裴琼香几次,武则天当然希望
裴琼香回到她的身边,裴琼香却再也不愿回去,但她和武则天的情谊仍是非常深厚,她
顾念到武则天没有最亲信的武功高强的人帮她,便答应给武则天调教出一个文武全才的
女弟子,这便是她后来收武玄霜为徒的由来。
待到武玄霜授成之后;裴琼香重入江湖,访寻尉迟炯的消息,终于给她打听到尉迟炯
在天山隐居,于是便离开中原,远走漠北,这时候武则天早已称帝,而裴琼香也已经是
将近六十岁的老人了。她怕自己一身的武学失传,答应了侄儿裴叔度的请求,携他同行。
这便是她和裴叔度来到天山的经过。
武玄霜看完了她师父的那本诗文集,眼泪不自禁的又一颗颗的滴卞来。她们两师徒
的际遇是何其相似呵!她师父去找寻尉迟炯,而她则在找寻李逸。如今尉迟炯的骨头早
已化灰,她的师父也死了。李逸虽然尚在人间,但只怕李逸也像他师父一样,不愿意再
见她了。何况在李逸与她之间,还有一个长孙壁。这比她师父的情形,更要复杂,更要
难解,纵然李逸愿意见她,她自己也不想卷入这个旋涡去了。长孙壁对她是如此猜忌,
她又岂忍妨碍了他们夫妻之间的幸福?又岂忍令长孙壁刻骨伤心?她捧着师父的诗集,
好久,好久,才拭干眼泪,问裴叔度道:“那么你们到了天山之后,可曾见过尉迟炯么?”
裴叔度道:“大约是见着了。”,武玄霜道:“怎么说是大约见着?连你也不确实
知道么?”裴叔度道:“我们来到天山之后,在天池旁边找到了这个石窟,就住了下来。
那时我并不知道姑姑是来找她的未婚夫的,也不知道尉迟炯就住在下面。有一无晚上,
大雪过后,月色清明,我姑姑说要去见一个朋友,叫我在家中守门户,不可外出走动。
我很奇怪,在这样高的天山雪峰之上,姑姑哪里来的朋友?那一晚我听见姑姑传音入密
的上乘内功在冰峰上长啸,不久就有另一个啸声从下面隐隐传过来,我遵守姑姑的吩咐,
不敢出去看。过了一会,啸声也就停止了。
“这一晚。姑姑整晚没有回来,第二天一亮回来就病倒了!”武玄霜诧道:“我师
傅内功深厚,当世无敌,她怎的会病倒了?”裴叔度道:“姑姑回来之后,精神非常颓
丧,看来她根本就没有运用内功治病。她病倒之后,就陷入了昏迷的状态中,不断呻吟,
说:‘好冷,好冷!’我给她生火取暖,安慰她道:‘姑姑,待你病好之后,咱们就回
南方去吧。’姑姑瞪着眼睛望我,好像不认识我的样子,忽然尖声叫道:‘尉迟哥哥,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这才知道,她昨晚所会见的人敢情就是她的未婚夫尉迟
炯。姑姑的婚变,我是听长辈说过的,我除了恨尉迟炯无情之外,一点也没有法子安慰
她。第二天我出外去拾枯枝,在雪地上还看见凌乱的足印,一个是姑姑的,另一个较为
长大些,看得出是男子的足印。凌乱的足印踏遍了山头几里方圆之地,推想他们两人的
心情,也一定是像足印那么凌乱。”武玄霜心里叹了口气,想道:“尉迟炯虽然不肯与
她回去,但肯与她长夜倾谈,他对她的怨想来也该消解了?李逸却未必肯推心置腹,和
我作这样的彻夜之谈呢。”
裴叔度歇了一歇,继续说道:“姑姑的病一天沉重一天,有一天我在她的病塌之旁
守候,翻阅她所著的剑谱,看到一处不明白的地方,想起姑姑若有不测,以后不知向谁
请教,眼泪不自禁的就滴着下来。就在这时,姑姑忽然睁开眼睛看我,叹口气道:‘我
的剑谱还没有写完,没办法我只好多活几年了。’自从那天过后,姑姑的病便一天天好
起来。”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的光景,姑姑叫我随她去采了许多野花,编成两个花环,她拿
着花环,我跟在她后面,就在冰峰下面的转角之处,发现了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的是
‘天山剑客尉迟炯之墓,门人李逸偕妻长孙壁敬立。’姑姑将花环放在墓前,默默无言
的拜了三拜。这时我才知道尉迟炯已经病死了。姑姑行礼之后,突然哭了出来,哽咽说
道:“玄霜,玄霜,你也好可怜呵!”
武玄霜心弦颤抖,想起了一件事,当她学成剑术,拜别师门之时,师父曾对她言道:
“李唐皇室之中,有一个人名叫李逸,武功人品,都还不错。只是他一定反对你的姑姑,
你若碰到了他,能劝他与你同一路走固然最好。若然不能,你也要手下留情。”如今想
来,师父可能是因为她和尉迟炯已无复合之望,所以希望下一代成为好友。大约我和李
逸以后的事情,师父,她,她也知道了。要不然她不会在尉迟炯的墓前说出那两句话来。
裴叔度看她一眼。继续说道:“我姑姑时常怀念于你,她大约是感怀身世,所以又想起
你来。”其实斐叔度如今尚未明白,他的姑姑在自己极度伤心之际,却为什么反而说出
可怜玄霜的话语。他哪里知道,武玄霜与李逸之间,也有一番情孽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