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着屋檐,用一个“珍珠倒卷帘”的姿势,吊下一截身躯,手捏匕首,伸头一窥,武则
天果然就在这房间里面,她的桌子上堆满文卷,侍立的两人,一个是老大监,还有一个
则是年轻的宫女。武则天全神贯注的翻阅那些文卷,久不久抬起头来,两眼闪闪放光,
似乎是看到了疑难之处,在心中仔细琢磨一样。上官婉儿好几次碰到她的眼光,心中都
不自禁的微微发抖。算来武则天该有六十岁了,却还没有半点龙钟老态,尤其那双眼睛
更是炯炯有神,好像可以看穿人的肺腑。
过了一会,只见武则天翻汗了一卷案宗,说道:“王公公你替我把县令叫来。”那
老太监道:“天后陛下,你在朝中日夜为国事操劳,到地方上来巡视,也还是不肯休息,
你也该保重保重啊。”武则天道:“不,老百姓信赖我,我怎能负他们的期望。我少睡
一些不打紧,这件案子可是关系着两条人命啊。你不必多言,快替我把县令叫来,”那
老大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走出去了。
房中只剩下了武则天和那年轻的宫女,上官婉儿子捏匕首,这时只要她匕首一发,
武则天的性命已是澡在她的手中,但此际她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好奇之念,要看看武则天
怎样审案。她几次抓起了匕首,终于又把它放回暗器囊中。
过了片刻,老大监将县官带了进米,原米地方上的官员都知道武则天出巡的习惯,
她每到一地,必定要调地方衙门里的案件来审阅,县官哪里敢睡,一直在外面侍候着,
这时被武则天唤进来,脸色吓得青白,跪在地上连磕了十七八个响头。
武则天将一卷案宗掷了下来,沉声说道:“你再看一看这宗案子!”
那县官磕头道:“卑职糊涂,请天后陛下明示,不知什么地方不对。”武则天道:
“这是什么案子?”县官捧着卷宗读道:“淫尼妙玉,不过清规,有伤风化案……”武
则天道:“不必详读控文了,你简单说说案情。”那具官道,“这件案子是王千户告水
月庵的尼姑妙玉勾引他的儿子王彪,通奸成孕,请求发落案。”武则天道:“你怎样判
决?”县官道:“着官媒将胎打落,然后将妙玉逐出沙门,打五十鞭。罚为官奴。”武
则天道:“对王千户的儿子呢?”县官道:“判令由他的父亲严加管教。”
武则天“哼”的一声,问道:“王千户家住在什么地方?”县官道:“住在西门。”
武则天道:“那个尼姑呢?”县官道:“住在城东的水月庵。”武则天道:“两地距离
多远?”县官道:“大约有十多里。”武则天道:“既然相距十多里,一个年青的尼姑,
敢上门去勾引王千户的儿子吗?”县官嗫嚅说道:“他们是在水月庵通奸的。”
武则天“砰”的一声,拍了一下案子,问道:“照这样说来,即算王千户的儿子不
是迫奸,最少也是他到水月庵去勾引妙玉的,你们怎么颠倒过来,说是妙玉勾引他?”
县官抖抖索索,颤声说道:“是,是,是奴才糊涂,一时失察。”武则大又道:“再说,
纵然父母有罪,腹中的胎儿有什么罪,你为什么要判令将她的胎儿打落?打了没有?”
县官道:“还,还没有。”武则天冷笑道:“像你这等草菅人命,如何能为民父母?”
县官跪在地上,叩头有如捣蒜,连连说道:“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武则天道:“将那案卷交回给我。”立刻抓起罢来,亲写判义,边写边读道:“王
千户纵子为非,革职仑办。王彪迫奸女尼,鞭一百,监三年。妙玉着令还俗,任何人不
得伤害她腹中胎儿。”放下了笔,再缓缓对县官说道:“至于你呢,你先摘下头上的乌
纱,白打耳光二十,回衙门听候发落!”县官吓得魂不附体,摘了乌纱,噼噼啪啪自打
耳光。站在武则天背后的那个宫女,咬着嘴唇忍笑,原来那具官打得不敢停手,打得半
边面都肿了起来,武则天叫他自打二十,他打多两倍也不止了。
武则天将那县官斥走了,叹口气道:“自古以来,男人们就习惯把罪孽加在女人头
上,革掉一个县官容易,革掉这个习惯可就难了!”呷了口茶,又对老太监道:“万源
县有一个乡下人要上京吉状,恰好在这里遇上我出巡,好,就叫他米吧,省得他再跋涉
长途了。”
那个乡下人手颤脚震的上进来,上官婉儿一看,原来就是她在巴州途中见过的那个
张老三。
张老三做梦也想不到皇帝会召见他,直打哆晾,正想跪地磕头,武则天道:“私室
相见,你又不是朕的朝臣,可以免行大礼。”叫太监拉了一张椅子,请他坐下,问道: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张老三道:“五十有八。”武则天道:“比我小三岁,还不算
老。去年年成好吗?”张老三道:“比前年灯。”武则天又问道:“今年的禾苗长得好
吗?”张老三道:“在我离家的时候,禾田里一片绿绿油油的;若是没有水旱虫灾,敢
情要比去年还好。”武则天道:“一年比一年好,那就好了。你们每顿能吃上干饭了吧?”
张老三道:“托天后陛下的洪福,每个月可以吃上二十来天的干饭了。不过青黄不接的
时候,那就还要多吃几天杂粮。”武则天道:“那还是不大好呀!”张老三道:“不,
比过去好多了。过去收成好的年头,也是一顿干一顿稀的。”武则天叹了口气道:
“蜀中素号大府之国,老百姓尚且不能每顿吃饭,这都是赋悦太重之故。若是天下
太平,国家可以少养一些兵,田税就最少可以再减三成。”
张老三起初很害怕,想不到武则天尽是和他谈些家常闲话,渐渐就不害怕了,说道:
“我们庄稼汉都求老天爷保佑天后陛下长命百岁,让我们过得一年比一年好。”武则天
道:“是吗?那我很感激你们。”边说边翻开卷宗,道:“现在谈到你这件案子了。你
告王家强抢了你未过门的媳妇,恰好巴州的知府刚才用快马送来了有关此案的卷宗,里
面有一张婚书,是那女子父亲所写的。知府以婚书为凭,拟了一个批,要驳回你的状子
哩!”张老三道:“天后陛下明鉴万里,那婚书是王家迫我的亲家写的呀!”武则天道:
“王家在地方上很有势力吗?”张老三道:“抢我媳妇那个王康,他有个做过大官的叔
叔。”武则大道:“什么大官?”张老三道:“做过巴州的州尹。”武则天道:“哦,
是这样的吗?我是信你的话的。不过,判案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辞,现在巴州的李州尹,
我知道他是个好官。我现在写一封信给你,你拿去见李州尹,我叫他去查明,他绝对不
会包庇地方恶霸的,你可以放心。这件事也很容易查,我教州尹的妻了亲自去问你那未
过门的媳妇,是不是迫婚,马上就可以知道了。”张老三大喜,说道:“我那未过门的
媳妇是个贞烈的女子,她被抢过去,誓死不肯成婚。王家又知道我在打官司,官司没有
打完,他们也不敢太过强迫,暂时只有将她关起来当作童养媳。好,问我那个未过门的
媳妇,看她到底愿意嫁准,那是最好不过!”接过武则天的书信,磕了三个响头,便退
下去了。
武则天舒了口气,又翩了一翻堆在桌上的案件,对太监道:
“你去请狄仁杰进来。”上官婉儿听了这个名字,心头微凛,更觉惘然。
原来这狄仁杰乃是一位名臣,老百姓都很钦敬他。上官婉儿曾听长孙均量说过他的
事迹,他在高宗皇帝的时候,曾做过大理丞,在一年之间,清理了一万七千宗案了,平
反的冤狱不计其数。上官婉儿心中想道:“像狄仁杰这样的人也甘心为武则天所用,怪
不得李逸哥哥要叹息:‘伤心字内英豪,尽归新主’了。武则天纵有千般不是,她善于
用人这一点总是不能抹煞!”
心念未已,只听得狄仁杰问道:“天后陛下,召臣何事?”武则灭道:“你且坐下,
我今天断了几宗案子,说给你听听。”狄仁杰听她说了之后,一点也不奉承,武则天道:
“咦,你怎么不高兴呢?是不是我断错了哪一宗案子?”狄仁杰道:“天后陛下有如明
镜高悬,丝毫不错。”武则天道:“既然如此,狄卿何故皱眉”狄仁杰道:“我是为陛
下担忧呀!像这类的案子,天下不知多少,陛下你怎管得这么多?臣闻尧舜之治天下,
他们可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要亲自去理的。”武则天道:“我懂得你的意思,该有多些
有才能的人,帮我办事。我正是为了这个,才叫你进来。这些案子,请你在明天一天之
内,都给我判了。”
狄仁杰接过了一大叠的卷宗,武则天又道:“这次你随我出巡,可发现有什么足以
重用的地方官吏吗?”狄仁杰道:“臣上次保荐的人,陛下也未曾重用啊!”武则天说
道:“哪一个?”狄仁杰道:“荆州长吏张柬之。”武则天道:“我不是把他升做潞州
司马了吗?”狄仁杰道:“张柬之是宰相之才,给他做潞州司马,怎能说是重用?”武
则天沉吟半晌,道:“只是他年纪太大了。”狄仁杰道:“做宰相又不是做供奉,陛下
何必问他的老少美丑?
张柬之虽然年老貌丑,却要胜过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千万倍。”张易之兄弟年少美姿
容,善音乐,被武则天召入宫任为“辰内供奉”,士夫夫物议沸腾,说二张是武则天的
“男宠”,长孙均量以前对上官婉儿数说武则天的丑事时,也曾把宠用二张,作为武则
天的罪状之一。上官婉儿听了狄仁杰的话,心中暗暗吃惊,狄仁杰真的是胆大无比,居
然敢对武则天当面讽刺。
武则天可并不生气,微微笑道:“张易之兄弟怎能与张柬之相比?朕之所以要二张
做供奉,不过见他们懂得音乐,闲来可以给我消消闷罢了。等如多用两个宫女一般,我
已经六十有一,也不怕讲闲活了。”狄仁杰道:“虽然如此,还是远小人而近君了的好。”
武则天道:“多谢狄卿直言。你所保举的张柬之,我回去之后,再升他一级。考察一些
时候,若是才堪大用,再给他做宰相。”狄仁杰这才不再言语。
武则天笑道:“今天还有一件大事要与你商量,你且等等。”说话之间,太监引了
一个少女进来。
上官婉儿一看,来的原来是武玄霜的那个小丫环如意,不由得暗暗吃惊,急忙将身
子蜷缩,藏在瓦槽之内,不敢露出半点声息。
只听得武则天问道:“玄霜不来吗?”如意道:“小姐有一封信给天后陛下,巴州
和峨嵋山那两件事情,原原本本,都写在信上了。”过了一盏茶时刻,武则天把信看完,
微微笑道:“原来玄霜也想做女皇帝哩!”狄仁杰一怔,武则天道:“狄卿不必为我担
忧,玄霜是我的一个侄女儿,她不是想和我争位,而是想在武林中做一个技压群雄的无
冠皇帝。这女娃子的志气倒也不小呀!不过,做皇帝可并不能单恃武力啊,你回去把我
这个话告诉她。”如意应了一声,禀道:“小姐去追李逸,大约不会到长安来了。”
上官婉儿心头颤震,想道:“怪道那日武玄霜抛我而去,原来她是去追赶李逸哥哥,
求天地神灵保佑,千万不要给她追上才好。”听到李逸的名字,上官婉儿特别关心,竖
起了耳朵,一个字也不敢放过,但听得武则天又问道:“你见着了李逸没有?”如意道:
“见着啦,在峨嵋金顶,小姐曾和他比剑,那时他刚刚做了什么‘英雄大会’的盟主,
给小姐打下台了。”
武则天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李逸也反对我,我一直还以为他是李家子孙中
最有见识的人呢。”顿了一顿,将那封信递给狄仁杰道:“这封信揭露了徐敬业的一个
大阴谋,你拿去看看。”
接着武则天又问那小丫环道:“你跟玄霜在峨嵋金顶大闹一场,想必痛快得很?”
如意眉飞色舞的道:“是呀,我从来没有打过这样厉害的架,小姐和我们将那班英雄杀
得落花流水,真叫痛快!”武则天道:“赐你一杯茶润润喉咙,你说给我听听。”如意
喝了一口茶,便绘声绘影的将那日在峨嵋金顶大闹英雄会的事情仔细描述,上官婉儿一
直听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她说到自己身上,谁知如意一直说完,却并没有半句提到她,
倒是将上官婉儿晕倒之后,来曾看见的那一段,符不疑将谷神翁拉走的半情补述了。
武则天听她说完之后,道,“你一路辛苦,早点去歇息吧。
你出去的时候,叫他们将那两个谋反的军官送进来。”如意道:
“这两个人虽给小姐废掉武功,但还是凶得很。”武则天道:“我和他讲道理,看
他能凶到哪里去?好,你出去吧!”
如意走出门时,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抬起头来,眼光向屋顶一瞥,这刹那间,上
官婉儿伏在瓦槽内,连大气也透不出来,如意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瞥了一眼,就径自走
出去了。
过了一会,当值的武士将两个军官反缚双手押解进来。上官婉儿认得他们正是那一
晚刺杀太子李贤的凶手。两人都是一脸不在乎的神气,被推到武则天案前,仍然挺立不
跪,凶神恶煞般的狞视着武则天。那武士提起脚来在他们膝弯一踹,他们早已被武玄霜
废掉武功,这一脚禁受不起,登时跪倒。武则天对武土道:“不要打骂他们,待审明了
罪状之后,朝廷的法律,自会有公正的惩治。”那两个军官本待拼着一身毒打,破口乱
骂,忽听得武则天如此说法,抬起头来,只见武则天的眼光有如寒冰利剪,不由得心中
震慑,只觉武则天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令得他们把早已想好的,想侮辱武则
天的说话吞了回去,但脸上仍一股倔强的神情。
武则天翻了一翻眷宗,徐徐问道:“你们是丘神勋帐下的左军都尉程务甲和先行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