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猎食了。两人依偎在一株大树下歇息,面对伸向江滨的杂草丛生江岸山麓荒地,野草一片
枯黄,在秋风中颤抖。后面万松山传来阵阵松涛声,与江涛声组成混声大共鸣。唯一的绕江
岸小径鬼影俱无,两端视界可及里外。里面三里左右,江天庄已被草木所挡住,看不到形
影。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世间的一切都是他们的,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去争取,这里
不应该有血腥杀伐,想到名利都会产生罪恶感。姑娘偎坐在他怀中,以他的肩窝作枕,脸上
流露出平静安详的满足笑容,纤手抚弄着他插在腰带上的刀把吞口。那是一个雕工简朴的吞
口,不加饰吹风,用特殊的织带缠把,握牢时不会松滑。刀长两尺八,与军刀有八分相似,
比一般的单刀长四分之一。刚才在岭上埋伏向他们攻击的人,使用的就是制式的军刀。
南镇抚司的军官,所使用的叫绣春刀,长度自两尺六寸至三尺二寸,按军阶高低决定长
短。吞口的圆形与刀把的装饰图案,也代表军阶高低。格斗时,单刀看的是手。尤其是斗短
刀和匕首,左手的功能更为重要显著。所俗称的单刀,长度很少超过两尺四寸的,易于近身
格斗,单手使用十分灵活,所以左手可以助攻发挥作用。军刀的长度与单刀不同。绣春刀百
户以上军阶的刀,自两尺六至三尺。千户以上,甚至长至三尺二寸。冲锋陷阵搏杀,在千军
万马中拼命,单手用刀有如自杀。所以军刀的把,长度可以双手使用挥砍自如。民间使用的
宽锋单刀,舞弄起来的确够看,令人眼花缭乱,刀光霍霍十分热闹。军刀却是不宜于舞的,
刀光流泻不易看清,缺乏视觉上的美感,叫好不叫座。“他会来吗?”姑娘抬起头平静地
问。
“他会来的。”文斌说:“他不是挑不起放不下的人。”
“他的武功修为,你知道多少?”
“一定非常了不起。天网成立十载于兹,他投入了七年心血,所向无敌,剑术通玄,所
以能荣膺总领队,兼任天垣堂座主。”“长虹,我有点耽心……”
“不要耽心,好吗?”文斌轻抚她的秀发:“他为了苟全性命,甘心接受官方的胁迫,
不惜出卖自己的弟兄,内心有愧。重要的是,这几年他晚节不坚,已经着手自组天罗会,背
弃了他当年所坚持的宗旨和信念。在我面前,他的气势已消失了五七分。何况他知道我的确
比他高明,这期间他损失了一半以上实力,信心和勇气大打折扣,我有绝对的必胜信心。”
“可是……”
“请替我留意其他的人突然加入,其他的事不需你耽心。这里事了,我还得返回府城善
后,重新与执法的按察使司衙门搭上线。天网组织的整顿规划,也需要费心。小瑶,陪我走
一趟好不好?”“我还以为你要送我回天马牧场呢?我好高兴。”姑娘喜悦地拥抱他:“江
湖人士的说法,是不是志同道合并肩行道?”“无所谓行道,道不需用刀剑来行。江湖人士
口中的行道江湖,十之七八是欺世盗名,自欺欺人,自我陶醉的托辞和藉口,对道的看法南
辕北辙。我们只是一群认为力所不逮,而又愤世嫉俗的匹夫,激于义愤结合在一起。管一些
天理国法人情管不到的人间不平事,做一些损人又不利己的蠢事,如此而已。骨子里应该
说:我们本质上仍是一群无法无天的亡命。所以,贾庄主要另起门户,看法和手段更为激
烈,但却不放弃争利。”“所以他失败了。”
“会有人继承他的事业。”文斌叹了一口气:“毕竟他的想法和作法,具有相当大的诱
惑力和吸引力。像天网的宗旨,绝大多数人不愿沾惹。俗语说:人不为名利,天诛地灭;我
耽心后继无人。”“不会的,毕竟这世间并不美好,处处充满痛苦和不平,会有激于义愤的
人攘臂而起的。天网的弟兄并不寂莫,获得多数江湖人士的道义支持。我,愿意伴你一
生。”“谢谢你的支持。”文斌轻吻她的鬓脚:“人间仍有美好的一面。”
“哦!长虹……”
“该准备了,时辰将到。”文斌整衣相挽而起。
江风振衣,两人衣袂飘飘,相挽相扶迎风卓立,大有振衣凌风飞去的意境。
三个人沿通向庄门的小径,大踏步昂然进入绕江滨的乡村道。
三岔路口的树丛,先后踱出九名男女。
领先而行相貌阴沉威猛的中年佩剑人,正是曾经出现在嘉鱼江堤,向黄泉鬼魔提警告的
庄主,也是曾经出现在夺命怪医石屋的首领。三人冷冷瞥了在路旁相候的人一眼,不加理会
昂然向东行。
“是他。”一位年轻人大声说。
“不错,是他。”另一个说。
“确是这个人。”说话的人是包琴韵姑娘。
有人发出一声震天长啸,九男女重新隐没在树丛内。
啸声破空传到,文斌挽了姑娘的手,举步离开山麓,徐徐向百步外的绕江滨小径走。
“已经证实他的身分了。”文斌向姑娘说:“伏魔剑客在九州天魔的山门,夸称江天庄
是天下第一庄。要舍弃基业,很难割舍,难怪他敢甘冒江湖大不韪,以出卖弟兄谋杀七无罡
作为交换条件。”“所以你放过他的儿子。”
“是的,冤有头债有主。”
“我也原谅了这个志大才疏的少庄主。”姑娘摇头苦笑:“虽然这人非常的阴毒卑鄙。
日后这人如果成为天罗会的会主,天知道会在江湖引起多大的灾祸?”“他已经不可能成为
天罗会的会主了,已经挥舞不动手中的剑在江湖争霸。他唯一的道路,是抛弃江天庄,找隐
蔽的天涯海角逃灾避祸,以免被仇家找上头来。”路西终于出现贾庄主三个人影,袍袂飞扬
像是御风而行,远在百步外,仍可感觉出磅礴狞猛的气势迫人,外表所流露的慑人形象,令
胆气不够的人望影心惊。双方在小径中段相遇,默默地互相凝视片刻。
“三年肝胆相照,今天却是第一次得瞻总领队颜色。”文斌客气地抢先行礼,神定气闲
毫不激动:“遗憾的是,在这种不幸的时地相见。”“我只能说,十分抱歉十分遗憾。”贾
庄主回了礼:“天网从事杀头抄家的工作,不得不采取极端秘密的方式进行活动,四区的弟
兄中,资历最久的人也从没见过面。你在天垣宫表现极为优秀杰出。不瞒你说,我真不想见
到你的庐山真面目,很可能是有点心虚,怕被你看出我另组天罗会的内心隐秘。”“其实我
很懒,接受任务之外,从不过问俗务,专心处理自己的生活。在船上作打手,目的是了解江
湖情势。真正专心从事的工作是制乐器。那是家师的嗜好,他老人家在各地名山,寻找优良
琴材的树,加以砍伐收藏,哪有闲工夫介入江湖的纷争?取回木材制一具琴,需耗掉一年以
上时光,所以我忙不过来,也就很少留意江湖情势变化。因此上次袭击枞阳上镇星宿盟秘
窟,事后就不知道有人趁火打劫毁灭了那处秘窟。“黄泉鬼魔的弟子,用七步追魂针击中的
人,真是你?”
“对,真是我。”
“那时我也在嘉鱼。”
“有人见到你。”
“罢了,也许真是天意。”
“与天意无关,咱们都是不相信天命的人,天道无凭,只能骗凡夫俗子俯首听天命。俗
语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贾安山在江湖默默无闻,天网主事人却威震江湖。我要争取我该享
有的名和利,就必须有付出代价的准备。欠你的,我还。问题是:你必须有催讨的能耐。”
“好,我尊敬你。”
“彼此彼此。我贾安山这一生,没尊敬任何人。”
“咱们就各安天命吧!”文斌拔刀行献刀礼:“生死相决。请亮剑。”
“且慢!”那位相貌阴沉冷厉的佩刀中年人大声说。
“你是来作见证的?”文斌问。
“我,南镇抚司副千户姜成栋,在江湖发展化名为姜三,夺命神刀姜三。星宿盟的撑腰
人,掌权的护法。”“我,凤阳皇陵卫带刀校尉苗英。”另一人声如沉雷:“在星宿盟,我
是暂代盟主无情刀客苗奎。你这混蛋暴民,毁我星宿盟秘坛,这次又杀死我许多部属,罪该
万死,我一定要抄你的家,灭你的门。我和姜大人不是来作证的,来捉你剥皮抽筋。”“他
们要来,我阻止不了。”贾庄主说:“你们之间也有债务,不关我的事。”
“我这位女伴,可以打发他们。”文斌向姑娘打手式:“我和你的事自行解决,我不会
怪你让他们来。”“我们我的是你。这个女暴民,就是叫杨钧的女人吗?”夺命神刀姜成栋
拔剑向姑娘一指:“她是贾少庄主的朋友,背叛了贾少庄主……”“你少在这里狂吠。”姑
娘愤怒地拔剑,提起伏魔剑客她就一肚子火:“你这军中败类率兽食人,狗都不如,你配在
江湖称雄?呸!真不要脸,无耻已极……”夺命神刀的绣春刀,像一道雷电,抢出就是一
刀,狠招天外来鸿着肩挂胁,全力卯上了,要一刀将她出其不意劈成上下两斜半。姑娘就等
对方愤怒下杀手,身形略闪、斜旋、切入、出剑,险之又险地从刀侧贴身,剑快得见光不见
影,锋尖贯体如击败甲,入肋八寸以上。人影再闪,掠出丈外剑上血迹成串向下滴。
“呃……”夺命神刀丢掉刀,抱住右肋身躯前屈,马步大乱,随即开始打旋,砰然倒
地。
“你该死!”无情刀客怒吼,闪电似的到了姑娘身后侧,狭锋刀光芒四射,风雷殷殷。
文斌更快,一闪即至,铮一声刀背崩起无情刀客劈落的刀,左掌探入反劈猛抽,噗一声
劈在无情刀客的右耳门上,颅骨应掌而碎,向侧重重地摔倒。贾庄主到了,剑如经天长虹,
身剑合一猛扑刚闪开,马步未稳的姑娘,剑光破空而至。
姑娘在剑尖前萎缩,仰面便倒,着地急翻,斜窜而起脱出剑的控制范围外,惊出一身冷
汗,仍感到剑气彻体。她看到贾庄主的头,飞起三尺高。
文斌的刀,正幻化为光圈,急剧地飞旋远出三丈外,发出可怕的慑人心魄风雷声。
是文斌掷刀杀死贾庄主的,及时阻止贾庄主向她追袭。
文斌就站在她身边,伸手扶住了她。
贾庄主的无头尸体,颓然仆倒。
“他一点也不像有担当的人。”她感到软弱,也感到兴奋:“如果他日后真能成为天罗
会的首脑,肯定会成为江湖的霸主。”“他是情急。”文斌挽了她向东走:“他知道逃不出
我的刀下,决斗的勇气十分有限,希望能出其不意杀了你或擒住你,便可迫使我心乱惊怒,
他就有机可乘了。那个夺命神刀,便是在激怒中被你一剑杀死的。他死得不光荣。其实在千
招之内,我想杀他不是易事,用游斗术周旋,甚至可以制造机会引我进入密林决战。他地头
熟占了地利,进了林他更安全了。“也许真是天意吧!”
“与天意无关。”文斌大摇其头:“是你制造的机会。很危险,我没料到他面临生死荣
辱紧要关头,竟然选择死和辱,无耻地转向你突袭。下不为例,下次不许你再冒险向不可测
的人物叫阵挑战。”“人家受不了激嘛。”姑娘扭着小腰肢抗议:“那狗官不怪伏魔剑客谋
害我,反而骂我背叛朋友……”“好了好了。伏魔剑客在这些局外人面前,会说对你有利的
话吗?走吧!到码头午膳治酒替你压惊,我请客,呵呵!”“你不说倒好,我肚子里可以吞
下十只鸡。”姑娘扑在他的臂弯上,跳跃着急走。
文斌发出三声长啸,等江天庄的回啸声传到,他俩已绕过山嘴,远出两里外了。
武昌县城在望,平静安详的古城风貌丝毫不变,没有人知道或理会万松岭江滨,有人刀
下飞头。天罗会未起即灭,江湖朋友从没听说过这个组织。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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