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的人议论纷纷,有些人赶往岗后察看,但并非前往救人。大概小村的人,把淮南别
庄看成禁区,知道庄里的人不好惹,也可能多少听到一些风声,因此谁也不敢过问淮南别庄
的事,休管他人瓦上霜。骚动吸引了过往的旅客,旅客当然不会理睬失火的事。但有心人例
外,迳自进入小村打听。一个时辰后,文斌出现在烈火熊熊的庄门外。
已经有返回的十几个强盗,站在庄门内的广场望火兴叹,抢救出来的尸体摆放在一角,
共有六十余具之多,触目惊心,令人不忍卒睹。看到有陌生人走近,强盗们故态复萌。
“干什么的?”一名大汉扬刀大声喝问:“你好大的胆子,看到不该看的事,留下命
来。”文斌打扮像普通的旅客,头上有树枝编的遮阳圈,打狗棍挽着两个包裹,没佩有刀
剑,刀已先一步藏在包裹里,怎么看也不像敢杀敢拼的人,难怪大汉走了眼,这种旅客容易
欺负。“你们这里遭了什么灾难啦?”他笑容可掬,一点也不介意大汉锋利的刀:“老天
爷!死了这许多人,是甚么人在这里杀人放火?好惨!”大汉无名火起,猛地抢出劈面就是
一刀。
他身形略闪,左脚疾飞,重重地扫在大汉的右肋下,大汉身形飞起重重地摔倒。
一声呐喊,众贼一涌而至。
“谁敢撒野,来一个杀一个。”他抢起大汉的刀,向前一指声如雷震。
他的右手仍然挑着包裹,左手的刀隐发龙吟,虎目怒睁神光似电,杀气腾腾往前相迎。
悍贼们本来已经胆落,又碰上一个更强猛的人,冲上的勇气直线沉落,冲得近的人立即
惊恐地后退。上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说要杀光他们,虽然不曾杀光,至少杀了一半以上。现
在这个人更强壮更凶猛,说来一个杀一个,绝对不是说来玩的。这群残余悍匪已是惊弓之
鸟,有几个扭头撒腿狂奔。“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刀指向一名高瘦的悍贼:“说谎
的人杀无赦!”
“你……你是……”悍贼不住发抖。
“过路的旅客。”
“不……不关你……你的事……”
“等你们说完之后,就知道是否有关了。”
“这……”
“说!除非你不要命。”
“我说,我说……”
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而且为期甚暂。
天没亮来了一群人找山林歇息,与警哨发生冲突。淮南五虎是附近数百里内,经常出动
三二十名悍贼,蒙面打劫的隐身大盗,当然不许外人接近垛子窑。双方一亮名号,歇息的人
成了宾客。伏魔剑客居然与悍贼相识,随行的人也有一位侠客,与淮南五虎有交情,所以相
见甚欢。淮南五虎够朋友,当然也冲厚礼份上,慨允拔刀相助,狙杀随后追踪的人。
结果,一个仅带了一把剑,身材单薄的少年,就把这处盗窟弄成这般光景。
宾客十几个高手名宿,根本不知道前庄发生了什么事,杀声一起,就丢下主人不管,忘
了联手拒敌的承诺,从庄后溜之大吉,不知去向。“老天爷!她怎么变成杀星了?”文斌自
言自语:“竟然不顾一切孤身穷追,犯得着吗?”他怎知道杨琼瑶的苦衷?更不知道杨姑娘
只有六天寿命,也不了解两方结仇的经过内情,杨姑娘绝口不提,他也不便问,来不及问。
他觉得姑娘一反与伏魔剑客结交,曾经联手合作,即使彼此意见不合反脸成仇,你砍我杀热
闹得很,从最好的朋友,变成最凶狠的仇敌,实在没有必要,犯得着死缠不休?如此孤身穷
追大杀特杀,非常危险。
“那个少年真是杀星。”
大汉余悸犹在,仍在发抖:“四面飘忽出没,屋上屋下变化多端,剑使刀招光现人死,
死的人根本不知道是如何死的,好可怕。”“伏魔剑客那些人,都是侠义道的成名人物,怎
么可能与你们的当家有交情?”他心中一动,疑云大起:“既然有交情,为何要用重金请你
们卖命?”在这处戒备的一名悍贼,突然收刀上前。
“我知道那些混蛋临阵卖友的内情。”悍贼咬牙说:“他们根本不在乎这点交情,只想
利用我们替他们挡灾,掩护他们逃亡,那种交情本来就建立在利害关系上。”“哪一种利害
交情?”
“当家与伏魔剑客的老爹,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交情。”
“他老爹,他老爹是谁?”
“我不知道,只知道好像是什么庄的庄主。”
“你们当家的也是庄主。”
“淮南别庄只是掩人耳目的名称。”
“伏魔剑客老爹的庄,难道也是盗窟?”
“这我就不知道了,所知道的是,他的确是颇有名气的庄主,规规矩矩的富豪,是否真
的规矩,恐怕只有大当家知道。”“你们的大当家呢?”
“死了。”
“那个庄在何处?”
“不知道,好像是在湖广。”
“叫什么庄?”
“没有人知道,大当家没向我们提及。”
“唔!我会去查的。”
他必须加快赶上去,不能再耽搁了,再问也问不出结果来,小枝节不需浪费时间追究。
丢掉夺来的刀,转身放腿飞奔。月华曹娇是最糟最差劲的惊弓之鸟,更像在鸟笼里乱飞乱撞
找出路的鸟。东面不能逃,往西又怕撞入天网,往北她对各城镇陌生,慌不择路往南逃。往
南,她知道有六安州、庐州,都可以抵达大江。
大江上下游她熟悉,朋友甚多,上起湖广甚至四川,下迄南京,都是她往昔的活动地
盘,逃回熟悉的地方,找朋友托庇不会有问题。风云际会,有关的人不约而同,先后走上了
南下的大道,似乎冥冥中有根看不见的线,把他们牵扯在一起,看谁在数者难逃。她也是近
午时分抵达寿州的,一到便听说淮南老店出了事,江湖客像受惊的老鼠逃掉了。
她哪敢停留?心惊胆跳匆匆南奔。
远出十里外,饥火中烧,路旁恰好有座三家村,靠路一家是兼卖日常用品的小食店,一
边是店堂,另一边是食厅,卖些点心面食。里面有两桌有食客,邻桌那位雄壮的大汉背对着
她,她也不介意,放下包裹吩咐跟来的店伙备食物。她穿了村姑装,佩了剑不伦不类。狼吞
虎咽汤菜进了肚,精神来了,目光落在那位大汉的背影上,看不出异处,却看到长凳的另一
端,搁着一只包裹,一根精美的皮护腰,连着的腰带有一把佩刀,古色斑斓像是宝刀级的利
器。她有点紧张不安,这时她最怕遇到带刀剑的人。
店门脚步声入耳,进来了两男两女。
先进来的是个中年人,相貌威猛佩了刀。后入的一男两女人才出众。
男的约三十左右,英俊挺拔佩剑也出色。两女一是美妇一是大闺女,穿骑装却没有坐
骑,都佩了剑,也都携有包裹,大概都是旅客。她得赶快离开,这些人也许是伏魔剑客的狐
群狗党,必定可以认出她的面目,一两人她自信应付得了,人一多她肯定会遭殃。刚放下食
具准备会帐,邻座那人突然转头盯着她咧嘴一笑,虎目中神光炯炯,神情相当友好。“吃饱
些,不要匆匆忙忙。”那人的话也相当和气:“路长得很呢!吃不饱精力不足,麻烦得
很。”人和气,说话也和气,她却惊得跳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抓起凳头的包裹准备逃命。
“要走了吗?你还没有会帐呢!百十文钱不多,小生意店家赔不起。”那人又加几句:
“你认识我?”“天魁!”她脱口惊叫:“不关的我事……”她快要崩溃了,浑身发抖不敢
跑。
确是自称天魁的人,这人拦住了她,要不是有于虹替她挡灾,她那天就凶多吉少。
她怕死独自逃命,离开了于虹,不知道以后所发生的事故,至今仍感后悔,有于虹在身
边,该多好?她的惊呼,引起全店的注意。刚入店的两男两女,更用怪异的眼光,打量她和
天魁。
“我不是天魁。”那人否认身份。
“你……”
“游神,你不要感到意外。”
“但……那天……”
“那天,你逃得太快,不知道以后所发生的事,误把游神当成天魁。”
“天哪!”
“不要叫天,每个人所做的事,都该自己负责,叫天没有用。你不要再说不关你的事,
你和日精收了一千两银子花红,那是赖不掉的,你必须负责。”游神放下一吊钱,站起挂包
裹紧皮护腰。如果她有勇气,便该乘机先下手为强。
“我……我事先不知道……”她失去动手的勇气。
天魁固然可怕,游神同样可怕,都是天网的大将,她哪有勇气抢制机先动手。
“你必须赎罪。”游神厉声说。
“你……”
“你必须跟我到武昌,辨认那个金主,确认那个人之后,就没有你的事了。”
“天哪!我……”
“你如果不去,我会把你弄成半残废,请人抬你走。你去不去?”
“罢了,我去。”她银牙一咬,豁出去了:“大不了杀人偿命,我月华曹娇不是放不下
的人。你最好保证我不会受到伏魔剑客那些人伤害。那混蛋为何要如此急切图谋我,迄今我
仍然百思莫解。他不会放过我的,你自信能对付得了他吗?”“让我耽心好了。可以告诉你
的是,他自身难保,所有的可疑征候皆指向他,他的处境比你恶劣多多。”“但愿如此。”
她松了一口气,取出一串钱会帐准备走:“你们把于虹怎样了?我是说,我那位男伴,他把
伏魔剑客整得很惨。”“他日后会和你见面的。”
“你是说……”
“他才是真正的天魁星,天魁文斌。”
“老天爷!”她倒抽一口凉气:“我……我一直就……,就在你们天网的掌……掌握
中……”“你现在知道并未为晚。你之所以今天仍然活着,可以说完全是他的着意庇护。他
知道你并非有意向天网的人行刺,希望从你口中追出主谋来。”“罢了,我会全心意和你们
合作,走吧!”
远出五六里,后面两男两女也跟来了。
距离愈拉愈近,表示情势愈来愈恶劣。
必须尽快摆脱追蹑的人,距离拉得愈远愈好。
他们真不该昼伏夜行的,这种遁走方法,仅适于追蹑的人不知道他们的逃向,隐藏逃走
的踪迹。但如果追的人已知他们的逃向,就不能使用昼伏夜行的方法了,必须日夜趱程,争
取时效尽快远走高飞,不能伏,只能赶,稍一停顿,便会被追及了。伏魔剑客的人是分散走
的,向四面八方逃。
他这一组共有十二个人,并不知道后面有人跟踪追逐,逃的方法与变换逃向皆经过策
划,预计必可诱使追的人摸不清去向,因此采用昼伏夜行方法,天一亮就必须隐藏歇息。撞
入淮南别庄纯粹是意外,不在事先的计划中,也没料到误打误撞意外地碰上盗窟,却发现淮
南五虎居然与他老爹有交情,同行的人也有人与五虎有交往,正好利用别庄歇息。惟恐有人
追蹑,用重金利诱五虎,替他们阻止可能追来的人,没想到居然派上了用场。
追来的仇敌必定是天网的人,最可怕的人当然是天魁文斌,因此淮南别庄一发出警讯,
这十二位仁兄心中有鬼,知道如果天魁找到此地来,五虎这百十名强盗靠不住,凶多吉少。
强盗靠不住,就必须及早为计,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留下来就走不了啦!甚至会一同断送在
这里。不管来人是不是天魁,他们都不能出面,与强盗并肩站,甚至决不可出现在盗窟里。
杨姑娘尚未抵达庄门,他们已从庄后溜之大吉了。以后的事,他们无需过问了。
有强盗挡灾,他们正好乘机加快远走高飞,绕出官道,有多快就走多快。
很不妙,官道上不时有旅客往来,田间有乡民工作,他们那势如奔马的逃走情形,引起
各方的注意,尤其是经过村落,几乎全村皆知。丧家之犬,漏网之鱼,只知一股劲飞逃,不
再顾虑是否留下踪迹了。
后面追来的是什么人,已无暇求证啦!反正双方都在全力施展,逃的人累,追的人也不
好受,距离拉远一分,就多一分安全。地势逐渐上升,快要离开大平原,已可看到远处的青
山,官道在丘陵小山蜿蜒南伸。这是说,他们已踏入六安州的州境了。红日即将西沉,烟岚
四起,倦鸟归林。
他们在小坡下路旁的歇亭歇息,亭中备有供应茶水的茶桶,表示附近一定有村落。
所有的人,皆在亭旁的树林倚树坐下歇息,一个个浑身大汗,精力将尽,脸色发青,手
脚发软,包裹内不重要的物件,已经丢得所剩无几,以便减轻负担,坐下去就不想动了。
“贾兄,到底后面追来的人是谁,你不想弄清楚,就这样拼命赶,像话吗?”靠躺在亭
柱下的一位中年人,用愤然的口吻说:“凭咱们十二条好汉,足以翻江倒海,居然一股劲逃
避,甚至不知道逃避谁,日后传出江湖,咱们还有什么好混的?”“相信我,刘兄。”伏魔
剑客因水喝得太多,不住用巾拭抹流不完的汗水,说话元气不足充满倦意:“追来的人一定
是天网的高手,之外谁敢追我们?”“可是……”
“不要可是,刘兄。”他呼出一口长气:“咱们的死伤惨重,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想弄
清追来的人是谁,必须留下人手侦伺,你愿意留下吗?”“这……”刘兄语塞,谁愿意留下
冒非必要的险?
“就算留下的人知道了,信息如何传给我们?”
“像这样拼命逃,能支撑得了多久。逃到安庆江边,即使以三百里脚程赶,也要好几
天。他娘的!今天我就受不了啦!”“受不了也得撑下去。”他咬牙说:“天快黑了,机会
倍增,谁能支撑到最后一刻,谁就有生路。度过今晚,明早便可进入六安州山区,咱们抄小
径绕走,一定可以摆脱追来的人。撑着点,诸位,准备走。”“再歇息片刻吧!我实在跑不
动了。”那位徐娘半老的女人不想站起。
他们不是走,而是用赶长程的长劲小跑,一个时辰真可以跑四十里以上,速度颇为惊
人。
全力狂奔,可以在半个时辰内,跑五里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