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堂主点点头道:
“峨嵋、青城,一向多奇人异士,令师和老弟虽然五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能调教
出老弟这样的一个人材,他一生所学,也算是没有埋没无闻了。”目光一抬,又问道:“那
么老弟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
狄少青摇摇头,黯然道:“没有了,在下十七岁那年,先父见背,先母第二年也相继去
世,在下在家里守了两年,实在无法再待下去,所以孤身出来,想谋个糊口的地方,但到处
碰壁,在江湖上漂泊了二年,一路来至南京,昨天才到镇江来的。”
算起来今年才二十一岁。
胡堂主又点点头,说道:“这也难怪,老弟汁湖门路不熟,自然很难找到出路,也没人
敢用你了,哈哈,狄老弟找到江南武馆,总算是找对门路了。”说到这里,回头叫道:“刘
管事,”
厅外有人应了声:“属下在。”
只见一个身穿蓝布长衫的汉子急步趋上厅来,垂于通:“堂主有何吩咐?”
胡堂主一指狄少青,说道:“你先领狄老弟到宾舍去,安顿下来,再替他缝制几套衣
衫,领二百两零用钱,这些,都交给你去办了。”
刘管事唯唯应“是”。
狄少青一脸俱是感激之色,起身致谢道:“堂主如此厚爱,在下感激不尽。”
胡堂主微笑道:“老弟不用客气,老弟住在龙门堂,尚未参加南北会试之前,照例可以
向账房支取零用钱五百两,随时都可以领取的,老弟现在可以随刘管事先去宾舍,认识环
境,这十天之中,你可以在宾舍休息,也可以四处去走走,镇江有不少名胜古迹,可以去逛
逛。”
狄少青连忙躬身道:“多谢堂主栽培。”
刘管事在旁道:“狄爷请随兄弟来。”
狄少青向胡堂主抱拳辞去,欣然随着刘管事走出大厅。
再从厅右一道侧门转出,就是一片花圃,穿行过一座花架的走廊,就是一排十几间的二
层房屋,面前是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地。
刘管事指着楼下中间一个大厅道:“那里是饭厅,每天中午和黄昏开膳,早餐是随到随
吃,不限时间的。”
狄少青道:“刘管事,胡堂主待人真好,只是在下还不知他的大名呢?”
刘管事道:“堂主的名号,叫做在田。”
狄少青道:“刘管事的大名呢?”
刘管事道:“在下贱名长林。”
说话之时,领着狄少青走上一条宽阔的楼梯,一面说道:“这楼上和楼下有别,住在楼
上的,是等待南北会试的人,因为尚未经过会试,只能算是本堂的客人,住在楼下的是等待
分发的人,才算是本堂的人了。”
狄少青道:“未经会试,但已经通过两场比试,怎么算是客人呢?”
刘管事因胡堂主对他颇为“另眼相待”,是以也特别巴结,闻言笑道:“狄爷这就不懂
了,咱们这里是龙门堂,龙门二字的意思,就是鲤鱼跃龙门,变化可多着呢,就像狄爷你,
目前虽未经过会试,但只要会试通过了,至少也弄个总镖头、副总镖头干干,在咱们这里,
不过是暂时歇足,自然是本堂的客人了,至于住在楼下的人,只通过本堂两场比试,或是经
过会试不及格的,他们才属本堂管辖。遇到各地镖局需要人手,由堂主量才分发,那就不算
是客人了。”
狄少青心中暗道:“他说的‘内调’,不知调到哪里去了?”
一面点头道:“原来如此。”
登上楼梯,是一条宽阔的走道,一排有七八个房门,槛外面对草坪,清风徐来,十分雅
静。
刘管事领着他走到左首第一间门口,伸手推开木门,一面说道:“这间房地方最宽敞,
因为是边间,左首还有窗房,下面就是花圃,狄爷还满意么?”
狄少青举目略一打量,房中除了一张木床,还有两把椅子,一张茶几,一张半桌,和一
个洗脸架,虽然布置简单,却收拾得甚是干净,左首壁间,和前后都有窗房,配以浅绿色的
窗帘,纵然最好的客栈,也无此清静,这就笑道:“太好了,在下一向飘泊江湖,从未住过
这么好的房间。”
刊管事笑道:“狄爷客气了。”
狄少青乘机问道:“这楼上一共住着多少人?”
刘管事道:“连狄爷一共才二位。”
狄少青道:“还有一位住在哪里?”
刘管事道:“最右边那一间,也是个年轻人,前天来的。”
狄少青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刘管事道:“这人姓单,名叫逢春,两天来,除了吃饭,一直独自一个关在房里,很少
出来,就是吃饭的时候,也很少和人说话,好像生性有些孤僻。”
说话之间,一名年纪快有五十来岁的老头送进来了一个茶盘,放到几上,盘中有一把细
瓷茶壶,和两个茶盅。
刘管事道:“老谢,这位是新来的狄爷。”一面又朝狄少青道:“他叫老谢,是这里管
茶水打杂的,狄爷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好了。
老谢朝狄少青躬躬身,叫了声:“狄爷。”
狄少青忙说:“不敢。”
刘管事道:“狄爷和下人们不用客气。”
他等老谢退出之后,也拱拱手道:“狄爷现在可以休息一会,在下还有事要办,先告退
了。”
狄少青忙道:“刘管事只管请便。”
刘管事就匆匆走了,随手替狄少青带上了房门。
狄少青眼看自己总算安顿下来了,不觉轻轻吁了口气,走近茶几,伸手取起茶壶,倒了
一盅茶,在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喝着。
他好像心里在想着什么事情,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没过多久,门上响起“剥啄”叩门之声!狄少青急忙放下茶盅,过去开门。
只见刘管事手中捧着一个蓝布包袱,走进门来,就把包袱往桌上一放,陪笑道:“这是
在下替狄爷买来的衣衫,在下看狄爷身材,和在下差不多,在下试穿过了,狄爷试试看,合
不合身,不合身,可以去换。”
狄少青道:“要刘管事如此费心,在下如何敢当?在下其实不用添置什么衣衫。”
刘管事陪着笑道:“再说狄爷如今是龙门堂的客人,出去不能太寒酸……”
他口中“哦”了一声,伸手打开包袱,取出两封银子,说道:“这是在下代狄爷向账房
领来的二百两银子,狄爷在这里暂住的时间,可以支取五百两零用钱,还有三百两,随时都
可以支取,狄爷要用钱时,就叫老谢去领好了。”
狄少青道:“在下吃住都在这里,用不着花什么银子了。”
刘管事道:“堂主不是说过了么?狄爷有十天休息的时间,可以到处去走走,镇江有不
少名胜古迹,也可以去逛逛呀!”
狄少青心中暗道:“他们这十天休息的时期,大概是要调查自己的身世了。”
一面含笑点头道:“在下还是初到镇江来,不知有些什么地方好玩的。”
刘管事道:“镇江名胜古迹可多着呢,最著名的是三山四寺,三山是金山、焦山和北固
山,四寺是鹤林寺、竹林寺、招隐寺、幽栖寺。金山上面有白娘娘水淹金山的金山寺,还有
法海洞,是法海和尚的肉身成佛。焦山上面有一座最大的定慧寺、华严阁。北因山有刘备招
亲的甘露寺、孙夫人梳妆台、刘备、孙权的试剑石……”他望望狄少青,神秘一笑道:“北
城还有一条胭脂巷,红倌人多得是,不少达官贵人,还从金陵赶了来呢。”
狄少青脸上一红,说道:“刘管事休得取笑,在下穷困潦倒,怎么还能去这种地方?”
刘管事道:“狄爷那就试试衣衫看?”
说着,从包袱中取出一袭天蓝长衫来。
狄少青盛情难却,只得脱下自己的衣衫,穿上长衫,果然长短十分合身。
刘管事看着他,口中啧啧称赞道:“狄爷真是一表人才,穿上了新衣,就潇洒得多
了。”接着又从包袱中捧出一套内衣,和一双薄底靴来,又道:“狄爷索性把靴子也换上
了。”
狄少青道:“刘管事这么费心,在下真是受之有愧。”
他终于脱下了沾满泥土的旧鞋,换上了新靴。
刘管事看了又看,谀笑道:“狄爷这身打扮,当真风度翩翩,少说也该是总镖头才
配。”
狄少青道:“那就要托你老哥的福了。”
正说之间,只听有人在门外叫道:“狄老弟在么?”
狄少青不知是谁来找自己,还没开口。”
刘管事已经代应道:“在,在。”一面低声道:“来的是周师傅。”急忙趋了过去,伸
手打开房门,躬着身道:“周师傅请进。”
狄少青也连忙迎了上去,说道:“周师傅恕在下失迎。”
周友成一张冬瓜脸上,堆满了笑容,一脚跨进房门,就呵呵一笑道:“老弟原来在试新
衣,好,果然是人要衣装,像老弟这样的人品,才称得上少年英俊!”
狄少青脸上一红,说道:“周师傅夸奖了。”
刘管事抢着倒了一盅茶送上,说道:“周师傅请用茶。”一面又道:“狄爷,在下那就
告退了,有什么事,只管交代老谢好了。”
接着又朝周友成躬了躬身,才行退出。
狄少青道:“周师傅请坐。”
周友成道:“老弟怎么又忘了,咱们一见如故,你不该再称我周师傅了。”
狄少青道:“周兄责备得是,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这还差不多。”
周友成含笑道:“老弟可知兄弟的来意么?”
狄少青道:“请周兄指示。”
周友成呵呵一笑道:“老弟今天第一天来,又顺利通过了两场比试,总该祝贺祝贺吧?
兄弟是来请你出去小酌一番的。”
“这个小弟如何敢当?”
狄少霄道:“周兄是第一关的主试,小弟理该请周兄才是。”
“不成。”周友成道:“兄弟比你痴长几岁,咱们又订了忘年兄弟,你说,该做哥哥的
作东?还是该弟弟作东?今晚你老弟可不许再跟兄弟抢了。”
狄少青道:“但小弟刚才领到了二百两银子……”
周友成道:“咱们来日方长,兄弟以后仰仗你老弟的地方还多着哩,走,时间差不多
了,咱们到江山第一楼喝酒去。”
江山第一楼是镇江城中最有名、最豪华的酒楼,一排七间门面,楼上画栋雕梁,彩绘金
饰,布置得金碧辉煌,典雅堂煌,连所有桌椅也都是精雕细琢,古色古香,碗盏碟子,一式
仿古彩窑。
到江山第一楼楼上来喝酒的,也都是富豪巨贾、达官贵人,普通人只在楼下小酌,很少
上楼来的。
那是因为楼上菜价,比楼下足足贵了一倍半。
酒楼掌柜当然有他的理由,楼上用的作料和普通大大的不同,就拿白菜、竹笋来说吧,
一颗白菜,通常都有三四斤重,楼上只用菜心,剥剩下来不到三四两,一颗竹笋,通常都有
一二斤,楼上只用笋尖,剥剩下来,不到一二两,经他这么一说,这楼上的菜价,虽然贵上
一倍半,也就丝毫不觉得贵了。
周友成、狄少青两人上得楼来,目光一动,整座楼面上,大概已有了七成座头,这江山
第一楼楼上,果然与旁的酒楼大大的不同!
第一,走道宽敞,不像旁的酒楼,桌与桌之间距离较密,客人和客人,几乎会碰上背
脊。第二,人声并不吵杂,大家都要摆出上等人的模样,敬酒而不闹酒。
就是这两点,你已可觉得江山第一楼之可爱了。
伙计看到两人,就迎着道:“二位客官一共有几位客人?”
周友成道:“就是我们两个人。”
那伙计道:“二位那就请到这边来。”
他领着两人走向一处较为偏僻的转角上一张桌子。
周友成不禁心头有气,哼道:“中间还有空桌,怎么要我们坐到角落里来?”
那伙计道:“中间是给客人较多的坐的,客官只有二位,就只好坐到这里来了。”
周友成道:“这是谁规定的?”
伙计横了他一眼,正待开口。
狄少青道:“周兄,算了,我们是喝酒来的,坐到哪里都是一样,就在这里吧!”
那伙计等他们落坐,正待去取茶水。
只听楼梯一阵登登直响,走上来一个一身红衣的女郎,她头上戴一顶红毡四边镶着白兔
毛的斗篷,身穿玫瑰红绸耀白兔毛边的棉袄,足登黑色马靴,看去约莫十八九岁,生得柳眉
桃腮,目如秋水,模样又娇又俏,好一个美娇娘,只是眉毛儿挑,咀角儿翘,生来带点娇生
惯养的傲气!
这红衣姑娘右手还执着一支细长的马鞭,卷成了一圈,上得楼来,左手就脱下了斗篷,
披下春云般一头秀发,她只轻轻甩了下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盈盈秋波,只那么一转,就朝中
间一张空桌走去,正待坐下!
方才招呼周友成、狄少青的那个伙计急忙趋了过去,陪笑道:“姑娘一共有几位客
人?”
红衣姑娘横了他一眼,冷冷的道:“你没长眼睛,不会看么?”
一开口,就像珠落玉盘,说得又娇又脆,煞是好听!
那伙计听得一怔,又陪笑道:“姑娘只是一个人,那就请到这边坐。”
他右手抬了抬,弯腰肃客,意思是请她坐到边上去。
红衣姑娘两颗乌溜溜的眼珠一转,问道:“怎么?这张桌子有人定了?”
那伙计陪笑道:“姑娘别生气,这中间的桌子,是留给客人较多的坐的……”
“啪!”红衣姑娘一张春花般的脸立时沉了下来,右手马鞭猛地往桌上抽下,哼道:
“姑娘喝酒不付钱么?我爱坐哪里,你管得着?”
这一声“啪”,声音不算太响,但把整个酒楼上食客的眼光,都引了过去。姑娘本来就
生得够动人,何况她生了气。但大家这一瞧,整座酒楼,登时就肃静得雅雀无声!原来这一
声“啪”,她竟然把手上一支细长乌黑的马鞭,四平八稳,硬生生的嵌入了花梨木的桌面
上。
然后,她顺手把斗篷朝桌上一放,大不刺刺坐了下来,右手再一探,从她挂在纤腰旁的
革囊中掏出一把金锞子来,往桌上一掷,冷笑道:“你当姑娘吃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