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弦断人亡
布天雷空着手走出洞来。
洞外站着一个持剑的少年,眉宇之间满蕴杀机,正是莫陀镇伏击他和花奴儿的萧独蜚。他是一个骄傲的少年,作为剑神的弟子、春秋剑派未来的掌门,原是有骄傲的资本。但他看到真是布天雷走出洞来,马上收敛起倨傲,露出惊惧的神色。一个月前,江湖中还没有布天雷这号人物,可是单刀会后,布天雷的名字已如巨雷一般响彻了武林。天下恨其入骨者有之,惧其破胆者有之,但已无人敢在他面前骄傲。
萧独蜚看着这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小魔星,深悔自己落了单。布天雷手中无刀,但他的眼神横绝,如火焰一般炽烈,嘴唇紧抿,如刀锋般棱角分明,加上刚才洞中传出的那声疯魔般的吼叫,委实可怖。萧独蜚长剑出鞘,守住门户。
布天雷点点头,声音嘶哑:“好,又是春秋剑法。来!来取我的性命吧。”
布天雷痛创之下,已没有应敌能力,萧独蜚此刻若冲上前,十招之内,必然能取他的性命。但萧独蜚不知他手脉已断,见他有恃无恐叫阵,心忖防守犹恐未及,哪里敢先行进攻?不仅如此,惊慌之下,握剑的手竟开始抖动。
布天雷已存死念,见萧独蜚如此情状,哈哈大笑:“苍松迎客,讲求心神合一,以静制动,敌不动,我不动。你却如何动个不休?”
萧独蜚见他居然深谙本门剑法的诀窍,一语点出自己的毛病,更是惊慌。当下撤步扎马,长剑斜挑,是春秋剑法的一招“旄麾南指”,又是守势。
布天雷又笑:“左弓右箭,方射袭来之敌。右弓左箭,却是要射谁?”
萧独蜚脸上一红,才觉出慌乱之下,马步竟站反了。
布天雷道:“剑神的弟子竟如此脓包!我不杀你,你去叫你师父来!”
萧独蜚愣了一愣,道:“有种的就不要走!”收剑入鞘,转身逃也似的走入密林。
四下悄无声息,布天雷走进洞中,闭目凝思,将有生以来经历的种种一一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缓缓捡起那把匕首,惨笑低叫道:“师父!徒儿不孝。”一抬手,向自己的胸口猛刺而去。
向南十五里之外的一片桃林之中,有一个小亭。亭内上官清远独坐,身旁的小方桌上放着一本旧书,封面上是四个篆体字:修罗刀谱。
右臂的伤已经不疼了,但他的心上却留下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几年来,剑神的称号已经成为一块不败的丰碑。可是,这个神话在昨夜已被那闪电般的一刀所击破。
他望着刀谱,耳边又响起昨夜花奴儿的话:他伤了你,用的是这本刀谱上的刀法,你看了之后,他就再也不能伤你啦。
昨夜,他让费鹰回莫陀镇召集人手,独自在这个小亭中歇息。却突然听到雨夜中传来熟悉的鸟叫声,那是他与花奴儿约会时的讯号。花奴儿学的鸟叫时而清脆,时而呢喃,仿佛是燕子在夜里嬉戏。而这个女孩子,本身不就是江南的一只燕子么?
他没有想到花奴儿会不顾凶险,夤夜冒雨前来。他当时只说了六个字:“奴儿,我是情非得以。”
这已足够,花奴儿心神俱醉,扑进他的怀里,用粉腮堵住他的唇,道:“你不要说了,是我不好,没有顾忌你的处境,我……太自私啦。。”
花奴儿为他细细包扎伤口,双手颤抖,忍不住心疼,眼泪落到纱布上。问:“疼吗?”
上官清远一笑:“不疼。”他指指胸口,“这里疼。”
花奴儿问:“为什么?”
上官清远道:“我是武林盟主,却在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子刀下受伤,今后有何面目号令群雄?”神态极为萧瑟落寞。
花奴儿道:“我陪你找一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快快活活,啸傲山水,不是很好吗?”
上官清远断然说道:“我平生志愿是匡扶正义,整饬武林,要我放弃,生不如死!”
花奴儿皱起秀眉,道:“那该怎么办呢?”
上官清远托起花奴儿的面庞,凝视她的双眼。花奴儿只觉上官清远的双眸如两泓秋水,清澈深邃,自己如痴如醉,悠悠沉溺进去,意识渐渐模糊。她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似乎隔着重山深水传进耳鼓:
“他的手伤了你的情郎,你去将他的手筋挑断!”
天色渐亮,上官清远焦灼地眺望远处,终于见绿树掩映之下,一个粉红的身影若隐若现而来,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的慑魂搜魄大法一向没有失手过。
布天雷的匕首甫至胸前,听当的一声,刺在硬物之上。他登时察觉,正是那块藏在怀中的宝玉,阻住了匕首。
林中一阵簌簌声,一个身影翩若惊鸿飞掠过来,叫道:“贤弟!”
来人正是卓若水。前日与布天雷分手后,他会合了上官清远及其他同门中人,才知道师兄已发下正义盟檄令,在江湖上召集了二十余家门派,全力追杀布天雷。卓若水苦劝师兄无功,便夤夜离开,想通知布天雷。不料上官清远知道卓若水与布天雷交情甚好,查知卓若水没了踪迹,料定他是想通风报信,因此也是日夜兼程,率众向北而来。双方并驾齐驱,几乎同时到达。上官清远更是先与布天雷雨夜交手,还相互受了伤。
卓若水冲到布天雷身前,见他的衣衫上满是血污,大惊道:“你受了伤么?快走,追兵马上就到!”
布天雷见了卓若水,再也受不住,哽咽道:“大哥!我的手废啦!”
卓若水一把握住布天雷的右手,直觉他的手软绵无力,大吃一惊。像布天雷这样的用刀高手,手脉断了,便如同功夫尽废一般。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道:“如何会这样?”
林后突然响起了穿林打叶之声。卓若水无暇多想,俯身将布天雷背在身上,向东疾奔。听到后面此起彼伏的声音:“站住!”“小魔星在前面!”“快追!”
翻过一道山梁,山势陡险,出现一片松林。卓若水听到人声越来越近,心中急切,冲到林边,见一道石桥横跨在山堑之上。卓若水待要涉桥而过,忽然灵机一动,退回到林中,嗖地掠上了一棵粗可环抱的巨松。他把布天雷放在密密的枝丫间,低声道:“贤弟,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动。”
布天雷摇头道:“大哥——”
卓若水弹指如飞,已点了他胸口要穴,怕他出声,又点了他的哑穴。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跃身而下。
布天雷身在高处,虽不能动,但下面的情形却看得分明。不多时,只见二十余人鱼贯冲入树林。其中青霄子当先,后面还有萧独蜚等人。
卓若水背负双手,拦在石桥旁边,白衣胜雪,衣袂飞扬。
青霄子冲到近前,点指喝道:“姓卓的,你出身名门,却与那小魔星沆瀣一气,真是自甘下贱。你将路让开,我看在你师兄面上,不与小辈为难。”
卓若水道:“入云龙轻功无双,三十二手连环剑法更是江湖一绝。卓某今日领教,幸何如之。”竟是摆明向青霄子挑战。
青霄子大怒,两道白眉倒竖,长剑出鞘,剑尖指向卓若水,暴喝道:“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今日道爷便代你师兄管教管教你!”大袖飘飘,骤如暴雨的剑招已罩向卓若水。卓若水在剑光之间左旋右绕,身形潇洒至极,他盯住青霄子的剑尖,自己的长剑随意携在手中,却不出鞘。
青霄子见他如此轻视,更是暴怒,再不容情。他轻功卓绝,如灰鹤般左右扑击,便如化身成几个青霄子,运剑如飞,同时向卓若水进击。卓若水在剑影之间,浑不在意,突然身形一转,以后背直撞入青霄子怀中,左手轻挥,看都不看,剑镡已稳稳点在青霄子的脉门之上。嗖的一声,青霄子的长剑脱手飞出,斜斜插入丈外的一棵虬松。青霄子受到卓若水背心撞击,噔噔倒退数步,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卓若水拂拂白袍的长襟,微笑道:“承让。”
众人见他出手如电,都惊得呆了。正在这时,一支响箭从林外很近的地方飞上半空,炸开一团烟雾。萧独蜚惊喜叫道:“师父到了。”
不多时,上官清远带着费鹰走进林中。他神色冷峻,看了一眼卓若水,又看了一眼呆立一旁紧握手腕的青霄子,道:“独蜚,扶道长下去休息。我单独和你师叔说几句话。”萧独蜚喏喏连声,护着青霄子,连同费鹰等人一起退出林去。
林中悄无声息。上官清远和卓若水距离一丈,相对而立。
上官清远默然片刻,叹了口气,道:“贤弟,我曾立誓不与你交手,但你今日自甘下贱,与恶名昭著的魔星混在一起,我……唉,师父泉下有知,看咱们师兄弟手足相残,一定伤心得很。”
卓若水道:“师兄,我也不想与你为敌。那布兄弟还是个初涉江湖的淳厚少年,他的师叔虽恶贯满盈,但已伏诛,他自己并无贻害江湖之事,如何非要赶尽杀绝?我等武林中人,应以仁义为先,请师兄三思。”
上官清远道:“贤弟,你还年轻,不懂得魔星不除、遗毒无穷的道理。三十年前,师父仗剑出手,才止住天愁地残两个魔星再造杀戮,而今地残重出江湖,就又酿成无数血雨腥风。那小贼是他们的弟子,品行还能好到哪里去?你若痛改前非,指明那小贼的下落,我们还是好兄弟——”
卓若水断然说道:“布天雷也是我的好兄弟,我岂能负他?”
上官清远不再说话。
卓若水长剑出鞘,扬眉道:“师兄,请赐教。”
上官清远皱眉盯住卓若水,良久缓缓嘘了一口长气,终于拔出了无伤剑。他双眉一轩,摆了一式苍松迎客,道:“师弟,请。” 凌厉的杀气骤然笼罩了整个松林。
卓若水知道师兄以师门之礼相让,当下抱了抱拳,长剑斜斜点向上官清远的肩头。上官清远身子微侧,已将这一剑躲过,无伤剑挽起三朵剑花,罩向卓若水的前胸。这兄弟二人师出同门,对彼此的招式都了然于心,这一交手,都是稳扎稳打,数招一过,二人的剑竟没有相交。
春秋剑法古朴飘逸,讲求剑与身合,身与气合,气与神合。上官清远浸淫多年,且汲取了武当剑中“手分阴阳,步踏九宫”的优势,集当年剑神、剑圣两大高手之长,已深悟到剑道的精髓,成为登峰造极的一代宗师。这一出手,静若渊渟岳峙,动若大江奔流。卓若水的剑招与上官清远一般无二,但他多年苦修,潜心于剑,又领悟了修罗刀法的精义,剑术已是无比精纯,加上他生性洒脱,长剑收发之际,如行云流水,潇洒舒畅。二人斗到酣处,状态渐渐调至巅峰,松林中劲气弥漫,尽是刺刺破空之声,松枝受到鼓荡,不断震颤,松针零落如雨,松干上到处是纵横的剑痕。
布天雷趴在树梢,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春秋剑法博大精深,奥妙无穷。同是一门剑法,上官清远如法如仪,如一泓幽潭,深邃不波;卓若水则轻灵机变,如流泉溅石,叮咚多姿。
二人的长剑开始连绵互击,每次碰撞都发出火星,剑气甚是凌厉,到后来,金铁交鸣之声突然消失,但情势更是激烈。上官清远的剑气厚重雄浑,如春蚕吐丝结茧,渐渐将自身罩在一团无形有质的气劲之中,宛如天地未分时的混沌,孕育着无尽的风雷。卓若水也知道,当这团混沌积聚到极处,必然是阴阳乍破,沛不可当。最好的时机是在其即济未济之时,将其击破,可是上官清远的剑法沉稳绵密,竟无半点破绽,便如泰山盘踞,岂能摇撼?
卓若水一声清啸,剑法加快,如流星划空,苍鹰搏兔。他不仅出剑快捷,剑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随意变幻,圆活自如。上官清远先是惊异,继而心中暗喜:师弟毕竟年轻气盛,这样出手已大悖本门剑法绵长沉稳的宗旨,正所谓盈不可久,躁而散乱,焉能不败?但转瞬之间,上官清远感到不妙,只觉卓若水的剑如剥茧抽丝,点点击在气团的关窍之处,气团受阻,登时震荡不休。上官清远一咬牙,当下催动内力,那团气劲陡然暴涨,一声霹雳,狂飙四射而出。借助狂飙,上官清远的长剑顺势化作万点梅花,万重剑影如电蛇一般掣向四面八方。剑神之威,尽彰显在这开天辟地的一剑之中!
狂飙一起,阴阳分极。阴催阳变之间,便形成间不容发的一点微隙。高手相争,不容分毫,卓若水大喝一声,双手握住剑柄,身子和剑形成一道直线,人剑合一,穿过微隙射向上官清远。上官清远所在之处,宛若天地初分时的苍茫大地,而卓若水的剑,则如滑过天际的一道炫目的闪电,通天彻地,直直穿入大地的腹心。
漫天的剑影瞬息飞散,空气一下子凝结了。
二人出剑姿势相同,便如练剑一般整齐,上官清远的剑刺向了虚无,而卓若水的长剑却指向了他的后心。二人的身形如木雕泥塑一般,久久凝滞不动。
上官清远只觉得一道凌厉的剑气如尖针一般刺入后背,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他呆了半晌,缓缓直起身来,将长剑归鞘,叹道:“师弟的剑法,比愚兄高明多了。”声音缓慢低沉,似乎突然间苍老了许多。
卓若水的汗水湿透了衣衫,适才这一剑,胜得很是惊险,时机拿捏得若有半点失误,恐怕自己已丧命在狂飙之下。而他为了不伤到师兄,全力收劲,无形的剑气也如巨锤一般擂到了自己的胸口,一时间,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垂下剑尖,调整了半晌内息,才道:“师兄,小弟侥幸胜得一招,得罪莫怪。”
上官清远转过身来,摇了摇头,道:“少林罗汉堂首座惠深大师沉淫金刚掌五十余载,一招之内,就被你刺中六道大穴;少林五行伏魔阵法,一向坚不可摧,却被你和布天雷联手破得一塌糊涂;青霄子剑法孤绝,也败在你的手下……我早该知道,我已不是你的对手。自今以后,剑神重又姓卓啦。”话音中带着无尽的凄凉与落寞。
卓若水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诚挚道:“天下哪里有什么剑神?天人合一,不滞于物,方能称神。爹爹在晚年将剑神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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