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起布蓬弯腰入内的青年有一张清秀纯正得令黑夜褪色的容颜。
「军师,追兵已退了。」
孔明却不看他,伸手只管整理自己身上稍显偏大的外袍,略一垂首,忽而轻笑:「人言常山赵子龙威猛难敌,却不知衣袍留香,动人心魂之处……」
「军师!」虽然早已习惯了军师戏谑的本性,但赵云仍是红透了一张脸,适才七星坛下遇到军师时的情景实在不堪回首,但显然对面那个裹着自己战袍笑得分外无辜的男人丝毫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孔明习惯性地想去拿鹅毛扇,手伸到一半才想到,扇子没有带出来。
不知周瑜看到它时会有何感想。
孔明想着,就忍不住想笑,结果却只是微微叹息着,将半张脸埋入赵云的袍间。
满是阳光的味道。
与那夜窜入鼻端的那缕冷香截然不同。
同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赵云自是不知他在想什么,他只看到他素来敬若神明的军师拥着自己的外袍外带一脸看不懂的微笑,但即使看不懂,他也无法否认地觉得,笑成这样的军师似乎有点……下流……
当然,不会比先前在七星台时披着道袍只系了一条腰带就施施然朝自己走来的军师更下流了……
下流,很下流,非常下流!
这是鲁肃鲁子敬此刻的心声。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佩服周瑜的涵养。
换成自己看到孔明留下的那方素绢就算不当场暴走至少也会脸色铁青怒形于色,而周瑜直看到最后一个字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微笑自若,鲁肃在那瞬间想到了江东将士给大都督私下取的外号。
不动声色地将那方素绢凑到烛台上付之一炬,周都督转过身走到小兵身前,提起那件月白色的儒衫。
「来人,为吾更衣。」
鲁肃差点跳起来:「公瑾!」
周瑜头也不回地道:「孔明先生的好意,何必拒绝?」
鲁肃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凌统风风火火地冲进帐来。
「都……」
鲁肃清楚地听到了双截棍落地的声音。
羽扇纶巾,儒衫宽袍,周瑜就那么神情自若地走过脸色惨白的凌统身边,拉起鲁肃的手步出帐外。
当晚,江东将士的兵器大多在痛饮曹兵鲜血之前先与大地进行了亲密接触,素行不良如吕蒙甘宁者都不禁猛省自己近日是否犯下了什么过错引发都督的情绪从而痛下决心一定要在此战中奋勇杀敌将功折罪,而素行向来良好如潘璋凌统者痛下决心奋勇杀敌的原因则是,杀曹兵越积极就意味着战线推进得越快,战线推进得越快也就意味着离都督越远,而此刻显然是离都督越远就越安全……
鹅毛扇优雅地在空中缓缓扬起,周瑜的声音如利剑般划破夜空:「全军,开赴赤壁!」
这就是后世所谓的羽扇纶巾,雄姿英发。当然没有记载的是,周大都督在用力挥下的那一刻,显然忘记了自己手上拿的是一把轻飘飘的鹅毛扇而不是平时惯用的长刀,用力过猛的结果就是,那把扇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朝着夜空……飞了出去……
而这个时候孔明正坐在船头,眺望着江天烈焰,拥着赵子龙将军的锦袍,摇着不存在的鹅毛扇,颇有些懊悔地嗟叹:「唉呀还是应该……把扇子带走才是……」
赵云记忆中再没见过比赤壁一战更为壮丽的画面。
沸腾的江水燃烧的天空,升腾的烈焰盛开的血花,浩翰天地一片血红,他甚至怀疑这滚滚东流的江水千百年来等待的只是这一刻灿到极致的辉煌。
热血沸腾、几欲成狂。
握枪的手不知何时紧得渗出了汗,赵云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他身后的军师正裹着那件有点大的战袍站在船尾,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军师?」赵云顿觉惶恐,天地鬼神,他居然热血沸腾得忘了军师!
孔明和颜悦色地问他:「比起陪伴吾,子龙还是更愿意去与曹兵厮杀是吧?」
赵云有些微的困惑,这二者间似乎幷没有什么联系,但他还是老实回答:「曹兵只要乱扫一气就行了。」
言下之意就是,军师没法乱扫一气……
孔明大笑起来。赵云怔怔地听着,却觉得那笑声有若叹息
「有热情的人,真好啊……」
赵云一时没听清,但很快的,孔明钻回了船舱,与平日一般无二的声音自舱内传出,平静悦耳:「走吧。」
赵云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直到小船离那绚丽的战场越来越远,凝视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终于想起来:军师,到底是来看什么呢?
赤壁一把火烧得曹军死伤惨重,曹操被孙刘联军沿途一路追杀,好不容易才自华容道逃出生天,而周瑜这边收兵点将各各叙功,当夜临江下寨,大犒三军。
通常文官都知道,什么宴会都可以参加,唯有武将们的庆功宴绝对不能参加,否则你的下场不外乎两种:一是被武将们以盛大的热情灌酒灌到醉死,一是在醉死前被与他们热情完全成正比的借酒装疯吓死。
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何江东的文臣与武将的关系通常都有点紧张,因为据说张长史曾经就在军营的庆功宴中吃过苦头,所以后来他的胆子才变得那么小……当然这些都只是谣言,不过就凭着这些谣言亦足可证明能从庆功宴上全身而退的鲁肃鲁子敬先生是个何等幸运的存在。
当然在这点上,当事人绝不肯承认。
因为他虽然没有醉死也没被吓死,但他却拖着一个和醉死差不多、不会把他吓死却随时有可能把他压死的包袱。
虽然不止一个人表示愿意替他分担这个包袱。
鲁肃无比坚决地拒绝了,原因无他,他虽然只是个文弱书生,但比起那些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武将来说肯定还是他更为可靠,即使太史慈坚持说自己没醉而且看上去他似乎也确实不算太醉,但鲁肃觉得还是跟着自己比较安全,更何况,他无法否认,对方会醉成这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于自己……
「子敬你来干什么?」
庆功宴上见到他的那一刻,周瑜的表情无比错愕,鲁肃还没来得及询问他为何如此惊骇,甘宁扑上来不由分说灌上的一大碗烈酒已足以让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不迭。
才喝了两口便已被呛出眼泪,不断挣扎妄图摆脱甘宁钳制的鲁肃终于深切体会到了何谓蜉蝣撼树,连话也说不出来的他只能冲着模糊视野中的周瑜不断挥手求救,而直到他整个人都快被甘宁给拎起来了,救星才姗姗来迟。
一股大力在他臂上一带,双脚落地的同时,鲁肃终于摆脱了甘宁的魔掌。
周瑜实在很想把鲁肃一脚踢回营帐,但一听到四下此起彼伏的哄声,周都督便知道,自己今晚一定会被鲁子敬先生给害死。
黄盖乐呵乐呵地抢过甘宁手中的酒递了过来:「不用说啦,都督~~」
鲁肃很想发表一下意见,但他才说了一个「吾」字,周瑜便扭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鲁肃立刻明白自己此刻三缄其口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丢开礼节官阶的束缚,武将们的疯狂显然不是文士出身的鲁肃所能想象的,目瞪口呆地看着以周瑜为首的一群将领拿酒当白水似地往肚子里灌,被周瑜挡在身后的鲁肃觉得自己已经快要醉倒了。
第一个醉倒的当然不是他,第一个醉倒的是甘宁喝一碗就赌气似地跟着喝一碗的凌统。
周瑜当时还算清醒,看凌统醉得东倒西歪口齿不清的模样就摇摇头,一个酒碗冲着甘宁扔过去:「兴霸,你送公绩回营!」
以甘宁与凌统的关系,周瑜的这个命令显然不太合情理,但鲁肃却觉得很能理解,因为酒量最好的甘宁当时看上去确实是这群人里头最清醒的一个。
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灌酒的热情太高而且太会死缠烂打,周都督已经明显吃不消了。
甘宁心不甘情不愿地拎起凌统一阵狂奔,而原本想趁机拉了鲁肃溜走的周瑜则在十步开外一头撞上了铁塔般杵在那里的太史慈。
太史慈笑容满面地问都督你要上哪?另一边,吕蒙拎着两坛酒走过来满面笑容地说都督咱俩再干一坛,看着那两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周瑜嘴角扯了好几下,竟然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鲁肃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捎带自己,周都督断然不会让自己陷入那般窘境,而他若没有陷入那般窘境,那么自己此刻也就不会陷入这般……窘境……
鲁肃迫切地需要找个士兵来帮忙,但显然他的期望落空了,在今夜这种时候,倒下的胜过站着的,而站着的十个里只怕也找不到一个清醒的,清醒的都在外围巡营,偏偏自己目前所在的,却是军营的中心。
就在鲁子敬先生无比头痛的时候,他听到了熟悉却又明显不应出现在此的声音:「子敬可要帮忙?」
一抬头,鲁肃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前方路上那个笑容可掬披头散发的妖道,怎么长得那么像诸葛孔明?
'诸葛亮X周瑜'灭焰'五'
鲁肃脚下一软。
他幷不是给吓到了,孔明还没那个本事吓到他,他只是突然想到了孔明那方素绢上的话,一时间慌了一下。
他这一慌不要紧,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的周瑜一个踉跄直扑地面,鲁肃手忙脚乱地赶紧扶住,许是给这一下折腾了,一直紧闭着双目的周瑜突然睁开了眼睛。
孔明就在距他不到三尺的距离。
鲁肃本能想叫孔明快跑,但他适才那一下用力过猛,一口气还没顺过来,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却发现周瑜定定望着不远处的孔明,脸上竟是一片迷惘。
「子敬……」
鲁肃一听他说话就知道了,周瑜距离清醒差了十万八千里。
「为什么吾好像看到了诸葛妖道……」
鲁肃一时不知该回答「都督你看错了」还是「都督你眼神真好」。
周瑜费力地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旋即闭上,口齿不清地道:「来人啊,去把那妖道给我宰了……」
好一阵沉默。
鲁肃有点哭笑不得,而在对面,孔明却连眼睛也没多眨一下,只是慢吞吞地转过头,慢吞吞地对暗处的青年道:「子龙,你笑够了的话,就过去帮忙吧。」
周瑜做了一个不算短的梦。
梦里他正痛斥鲁子敬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线居然跑来参加庆功宴害得他被那群时刻等着抓机会整上司的下属灌得七荤八素,鲁肃一个字也不争辩只是陪笑,顺带奉上凉水解渴,骂得一阵,眼前的人不知怎么又变成了孙伯符,于是他紧接着就痛斥孙策居然没有过来替他挡酒以至于他被人看笑话,而孙策竟然破天荒地也没有与他争辩同样只是陪笑,再后来骂累了他就开始抱怨好热,抱怨着抱怨着,带着凉意的唇便轻轻覆了上来。
一触即退。
本能地想求得更多惬意,伸出去的手下意识地抓住对方衣襟拉下,耳中似是听到一声轻笑,旋即手腕被温柔地拉开,明显带着挑逗意味的吻再度落下。
唇齿交缠。
这个吻缠绵得令人心神俱醉,而就在他几乎要由接受转为迎合的瞬间,脑海中灵光忽闪!
伯符……绝对没有如此高超的技巧!
一惊而醒!
眼前有微弱的灯光跳动,宿醉引发的头痛让他下意识地又闭了下眼睛,温凉柔软的手伸过来,轻轻覆上他渗出薄汗的额头:「痛得厉害?」
绮梦在瞬间变成了灰色。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周瑜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侧卧在他身畔的孔明正含笑看着他,神色间不无遗憾:「亮原本想让都督做个好梦的。」
周瑜没有立刻响应他的话,比起愤怒或是追究他为何会出现在自己榻上更重要的是确定自己目前的处境。
外袍与战甲都整整齐齐地挂在一旁,从不离身的古锭刀被扔到了另一头的桌上,自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传来微微的寒意,不用看也知道身上仅着的亵衣定然已是七零八落。
周瑜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用右手慢慢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乱的衣襟,在孔明看来这举动幷不像是为了遮掩什么,而应该纯粹只是因为冷。
许是因为宿醉初醒的关系,周瑜用手撑着自己坐起身来的动作稍嫌迟缓,见惯了他平日的干净利落,孔明觉得他这般虽已清醒却似力不从心的模样充满了异样的诱惑。
孔明不禁有些后悔适才没有趁周瑜未醒之时把他绑起来,否则现在自己就应该是温香暖玉抱个满怀而不是有贼心无贼胆看得见摸不着,若真的将他绑了起来……
眼角瞥到孔明嘴角泛起的那抹明显带着颜色的微笑,周瑜险些飞起一脚将他踢落榻下,但素来擅长控制自己情绪的周都督及时吸了口气,总算保住了温良恭让的形象。
手指轻轻揉了揉仍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周瑜冷静地道:「先生真是不怕死。」
孔明微笑,一手支颐,一手却不安分地玩弄周瑜垂落至腰间的长发:「亮曾说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周瑜冷冷地戳破:「既如此,南屏山下何必逃走?」
孔明轻轻叹了口气,稍一用力,他贴着周瑜坐起身来:「都督……」他幽幽地道,似是满腹幽怨,「你先时可不似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周瑜再好的涵养也不禁变了脸色,嘴唇微微一颤,终是忍住。
「吾以为,都督至少应该先说声谢……」孔明眯起眼睛微笑,徐徐向后睡倒,「不是吗,都督?」
周瑜稍稍沉默了一下。
「是你送吾回来的?」
「然也。」
(不远处鲁肃帐中的赵云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
「那子敬呢?」
「自然是回去了。」
那双漂亮的长眉微微一皱:「回去了?那……」
「替都督更衣的是亮,为都督升火的是亮,给都督端茶送水的是亮,听都督斥责的仍是亮。」
(鲁肃帐外巡夜的士兵只闻帐内哈啾之声不绝于耳。)
周瑜将信将疑地听着,孔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又道:「即使……都督唤的不是亮的名字……」
周瑜不动声色地挑了挑嘴角。
孔明稍稍有些意外,自己戳穿的应是极为隐私的秘密,但周瑜的态度却不免费人猜疑,究竟是他根本不在乎被人窥知那段感情还是他城府太深?
「先生是在责怪瑜过河拆桥了?」
「难道不是?」孔明自下凝视着周瑜美丽沉静的面容,情不自禁地伸手揽住他的腰,略嫌强硬地将他再度拉回榻上。
周瑜幷没有强烈地抵抗,否则以孔明的臂力绝计无法成功。
「都督……」手指眷恋地细细抚上那柔和的五官,与子龙刀刻般的俊朗全然不同,孔明抵住他的额头,低声笑道,「东风已起,是亮一尝春意之时了,不是吗?」
周瑜没有回答,却反问:「先前先生还没尝够?」
孔明失笑:「都督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