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上站着一个慈眉善目、六旬开外的灰袍僧人,这时,少女看清舟上人后,立时娇喊一声:“师父……”跟着莲足一点,红衣飘飘,一个娇小玲球的身子,直向那湍急江流飞去。
老和尚一声大笑道:“十七八岁大姑娘啦,怎么还是这么顽皮!”右手抓起渔舟上铁锚,猛向岸上投去。老和尚臂力实在惊人,铁锚出手,宛如流星飞失,红衣少女不过刚刚到船上,那铁锚已深入岸上土中。船身被急流向下一冲,扯直铺绳,横里向岸边荡去。老和尚阔大袍袖一展,人如弓箭离弦,横跃过两丈五六水面。
回头望那红衣少女,也向岸上跃来,身到中途,似乎力尽,由空中直坠下来。眼看就要落入水中,猛见她双臂向上一抖,人又升高八尺,红裙飘成一个车轮大小的圆圈,娇笑声中落到那老和尚身旁,说道:“师父,你看这燕子飞云的功夫,是不是有了进境?”
老和尚点点头笑道:“进步是有一点,只火候还差,如在强敌环攻之中,不能分心,你就不能这样得心应手了。”
这时一个丰神如玉的少年,迎向和尚躬身一礼,说道:“家师晓得悟空师伯今天要来,派弟子观外迎接,不想师伯佛驾早到了。”
老和尚笑道:“三月来鸾儿叨扰宝观,不但妨碍你师父清修,恐怕也累你武功进境了。”
那少年慌忙垂手答道:“青鸾师妹,聪明绝顶,又已得师伯武学绝传,三月来得和青鸾师妹切磋武技,弟子获益不浅,怎能说是叨扰呢?”
红衣少女听那少年赞她,心中高兴,侧头深情款款地望着那少年,可是那青衣少年却目不斜视,垂手静立,一派拘谨。
老和尚看在眼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心想:鸾儿自年前和他见过一面后,常常闹着我要到三清观来,虽然她也喜欢这里桃花,但这无非是借口之词。看样子,鸾儿使他回想昔年一段情场旧事,恍如恶梦,挥之不断,二十年面壁拜佛,仍不能消除这点痴念,每当午夜梦回,脑际仍然浮现她的音容笑貌……如今她已遭人毒手,临死前倾吐爱意、含泪托孤,鸾儿是她唯一骨肉,如果再让她重蹈覆辙、抱恨一生,叫自己如何对得起她在天之灵呢?想到这里,不觉冒出冷汗,抬头一看,斜西春阳,透过桃林,照射在青鸾脸上,眉间嘴角,似笑非笑,娇痴无邪,出神地看着那青衣少年。
突闻几声凄厉的啸声传来,恍如伤禽怒啸,尖锐刺耳,悟空大师两道慈眉一皱,转头见青衣少年和青鸾都停住了步,并肩而立。略一沉吟,迳向观中走去,那啸声愈来愈近,而且夹杂着金铁交鸣之声,想是两方已交上了手,青衣少年双眉一锁。心想:这三清观外,沉江水面上一向平静,难道真有强盗敢在三清现外面打劫商旅不成?这倒不能不去看看了,心念一转,立时移步向着江边走过去。
青鸳童心未泯,见青衣少年向江边走去,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娇喊一声:“马师兄等等我,我们一块儿走吧。”
那青衣少年停步回头,见她如飞跑来,满脸欢愉,娇憨可人,不觉心中一动。就在这刹那时光,面前桃林幽径上.跑过来一个满身血污的大汉,手中提着一柄单刀,身后紧追着两个老者,三人来势都快,疾如流星飞失,不过转眼工夫,已近两人。猛见追得较前那位老者,扬手打出一蓬银芒,全中那满身血污提刀大汉背上,那大汉虽中暗器,仍是拼力急跑,一眼就见拦在路上的一男一女,立即高声喊道:“快去请三清观主。”
说话时,脚下略慢一步,已被身后两个老者追上,四掌齐发,身子被震起七八尺高,砰然一声,摔倒地上,口中鲜血直喷出来,路旁两株碗口粗细的桃树,也吃那两个老者掌力震断,满天桃花洒下来,犹如一片花雨。
这青衣少年名叫马君武,是三清观主玄清的爱徒。玄清是昆仑派三老之一,以分光剑法和天罡掌驰名武林。马君武追随玄清十二寒暑,已得昆仑派大部真传。
马君武纵身拦住两人,定神一看,见两人都在五十以上的年纪,靠东面一个生得八字眉,三角眼,一张阴阳脸,左面黑,右面白,留一头三寸多长的蓬发。右边一个,脸色倒是很白,只是没有一点血色,好像死去几年的人还魂复生一样,颚下留着一绺黄须,两个人都穿白麻布长衫及膝的大褂,赤足麻履,越显得两人阴气森森,令人望而生寒。
青鸾一见马君武纵身拦住,怕他一人吃亏,也跟着一跃而上,等她看清两人的怪样子之后,吓得向马君武怀中偎去。
阴阳脸的怪人冷笑一声问道:“你们这两个男女娃娃,是三清现主的什么人,快快闪开,不要碍事!”马君武心思机敏,眼见刚才两人震断桃树的威力,不是江湖极负盛名的大盗,必是风尘侠隐之流,未弄清人家来路,不便开罪,何况自付非人对手,只有先用活稳住对方,俟候师父到来再说,立时低声对偎在身边的青鸾道:“鸾妹快去请师伯、师父。”青鸾点点头,转身向观中跑去。马君武躬身对两个怪人一揖说道:“晚辈是三清观主弟子。请问两位老前辈的大名尊号,好让晚辈去通禀家师迎客。”
哪知两个怪人已看透了马君武的心意,同时啥啥两声怪笑。阴阳脸怪人笑声过后,冷冷答道:“你这娃儿倒很工于心计,大概你认为玄清的声名可以震慑住我们……”他话未说完,那脸色惨白的怪人接道:“老大,我们先把东西拿到手里再说。”说着,身形一晃,直向那中掌倒地的垂死大汉扑去。在这种形势下马君武不出手是不行了,看人家来势如离弦母箭,快速已极,只得潜运内功,施出天罡掌法中“横江截斗”横里一挡,只听砰的一声,如击败革,马君武整个身子被震得倒飞五六尺远。那脸色惨白的怪人也没想到马君武功力这样深厚,出其不意,也被这一挡之势,震退了三四步远。
马君武身子落地,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几乎昏倒,勉强定住神。再看那受伤卧地大汉,带着满身血污,着地滚过来八九尺远。怒睁两只环眼,口鼻中仍不停向外流着鲜血。那两个怪人已分左右猛扑过来,阴阳脸的怪人口中说道:“你这娃儿找死,可别怪你齐大爷心狠手辣。”马君武刚才挡了一下,已感不支,现在两人同时扑到,其势更是凌厉,只要自己再挡其锋,轻则重伤,重则殒命。可是他已看出受伤大汉必怀有重要的物件。说不定这物件和自己的恩师有切身关系,马君武无法再顾到生死危险,两臂一张,全力迎去。马君武刚一发动,突闻一声断喝:“武儿快退,你不要命了吗?”冯君武听出声音,急收前冲之劲,施展出“燕子十八翻”的身法,猛一提丹田真气,在半空横里一翻。饶是马君武应变够快,仍是略慢一步,只觉一股强劲无比潜力击中全身,犹如断线风筝,顿时血气翻滚,心里一迷,恍惚间身子被人接住,同时一阵香风扑面,觉得一只手在胸前替自己推拿。
桃林顶上破空落下一僧一道,双掌突出,同时打出内家劈空掌,两道强猛的劲道一接,立时卷起一阵劲风,已使得附近几株桃树上花叶纷飞,这一僧一道同觉微微一震,那两个怪人却被震得落地后,连退了三四步才稳桩站住。
三清观主玄清道人回看爱徒似乎伤势不轻,不由长眉一扬,对着两个怪人喝道:“你们江南双怪,和我三清观井水不犯河水,何以到这里取闹?又下这样毒手打伤我门下,贫道虽已封剑多年,不问江湖是非,但你们这种欺人太甚的行径,是不是迫我启剑出手?”
江南双怪还未及答话,那满身血污大汉,突然挺身坐起,指着自己前胸,大声说道:
“师父,《归元秘笈》……”可惜他话未说完,那面色惨白怪人一扬手,飞刀电射而出,玄清道人万没想到江南双怪又下辣手,警觉要救,已来不及,一柄双刃飞刀透胸而过,那大汉已中了一把龙须针,再吃内家掌力震伤内腑,本已难支,全凭十几年内功火候,和未完心愿所支撑的一种精神力量勉强支持着不即死去,哪里还能再受这致命一击?于是大叫一声,倒地气绝。
玄清道人细看那死去的大汉,竟是二十年前被自己逐出门墙的弟子黑煞手沈昌,这激起了这位世外高人的怒火,冷笑一声,还未及发作出来,瞥见那阴阳怪人一晃身,捷如飞鸟,凌空扑来,攫抢沈昌的尸体。
玄清道人这时已有准备,哪还容他得手,大喝一声,一招“风雷交击”猛劈过去,悟空大师也因江南双怪对一个满身重伤的人再下这样毒手,不由也激起无名怒火,抱抽一拂,一招“流萤舞空”向那面色惨白的怪人攻去。
立清道人此时含忿出手,蓄势而发,内劲外吐,非同小可。阴阳怪人又只顾去抢沈昌的尸体,待发觉掌风袭到,闪避已是不及,只得右掌向后一挥,硬接掌力。只闻一声闷哼,一条右臂已被震断,身子也被打飞出七八尺远,撞在一株桃树上,花叶纷飞中,树身一折而断。
悟空大师抢攻那面色惨白的怪人,也是用了全力,借袍油一拂之势,集全身功力打出,看似轻逸,实则凌厉。那面色惨白的怪人双掌推出一接,立觉有一种绝大劲道,把自己打出的内力弹回,心知不妙,赶忙后退,已经太迟,只感到前胸骤似给千斤铁锤一击,跌坐在地,张嘴喷出一口鲜血。江南双怪阴阳判官齐大非、勾魂无常呼延海各接了玄清道人和悟空大师一招,都受巨创,不过江南双怪武功都非平庸,负伤虽重,尚不至致命,立时一跃而起,阴阳判官齐大非仰天一声狂笑道:“三清观主、悟空大师,两招恩赐没齿不忘,我兄弟如有三寸气在,此仇必报!”说完后,江南双怪各发一声厉啸,身子在桃林中闪了几闪,隐没逸去。
玄清一声长叹,缓缓蹲下身子,在沈昌胸前一摸,早已身体冰冷,刚想站起,猛然忆起他在中刀身亡之前几句未完遗言,心中一动,伸手一阵摸索,果然在他胸前找出一个小巧玉盒,所幸尚未损坏,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尺来长的方形白绢,画着一帧山水图。
这山水图绘了三座高峰,两前一后,排成了倒品字形,一道瀑布由正中峰顶倒泻而下,山势雄奇,意境深远。玄清道人看了半晌仍是不解,不由把白绢一翻,看背面似是经过人工缝制,心中狐疑,两指一搓,原来那白绢是双层的,玄清道人两手轻轻撕开一看,立时一阵伤心,两眼泪落。
低头望着沈昌尸体,怔怔出神,良久后,叹一声道:“可怜你一番苦心,竟难如愿,你虽身死,仍返师门,列入昆仑派中弟子……”三清观主这种举动,看得悟空大师站在一边发楞。
再说马君武为阻挡江南双怪攫拿负伤大汉,舍命拦截,幸得三清现主及时赶到,喝令退避,才未接实双怪掌力正锋,但仍被江南双使掌风余力击中,人由空中摔下来,恰巧青鸾赶到接住,替他推穴活血,血脉一杨,人便清醒过来,睁眼看自己半身偎在青鸾怀中,心中一阵感愧,赶忙跃起。青鸾见他跃起时快速矫健,心里一喜,问道:“马师兄没有受伤吗?”
马君武点头答道:“一时闭气,尚无大得,有劳师妹救护。”
青鸾摇摇头一笑,答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玄清抱起沈昌,道:“君武快拜见师兄的尸体!”马君武听得一怔,看师父脸色沉重,哪里还敢多问!只得对那满身血污尸体,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才站起来,双手接过尸体。
悟空大师莫名其妙,又不便开口追问,只好带着青鸾绕桃林先回三清现去。玄清道人带着马君武把沈昌尸体葬在观后,玄清道人再用大力金刚指神功,在墓碑上写上了:“昆仑派玄清道人入门弟子沈昌之墓”十五个大字。
葬好沈昌已到酉时,东方天际明月初开,清辉似水,映照着万树桃花。玄清道人满怀沉痛,绕过幽径,缓步回观,数十年恩怨往事,齐涌心头,忽然回头说道:“君武,你师兄因一时气忿,误伤了少林派门人,几乎伤了两派和气,被我逐出门墙,但他事后思过向善,千方百计想再返师门,三度跪求丹室,均遭我拒绝。当时他指天立誓,泣血苦求,只要我准他再返昆仑门下,不管我给他甚么难题,他都能办到。我当时答道,除非他寻得武林奇宝藏真图,否则今生不要再作此想。哪知为了我这一句忿言,他竟认真起来,二十年来竟被他找到此图,准备晋献,求再收为门下,可怜他到了三清观的门外,却遭江南双怪追踪击毙。你以后技成出师,对好人固是不可妄伤,但对那些江湖歹恶之徒,尽管痛下辣手。”
马君武听得半懂不懂,只是含含糊糊地答应。
师徒两人缓步回到观中,已是初更,悟空大师正等得不耐,本想发作,可是三请观主一脸肃穆沉痛,倒使他不好再说什么,便呆立丹室一角,看着老友反常情态出神。
玄清道人移步案前,开了抽屉,取出一个红漆木盒,恭放案上,先肃容跪拜一礼,然后打开,取出一幅图像挂在案后壁上。马君武抬头细看,只见黄缎底面上用白线绣着一位道装老人,背负长剑,栩栩如生,马君武正觉奇怪,陡闻玄清道人喝道:“徒儿快来参谒祖师遗像,拜领昆仑派镇山剑法。”悟空大师心中一凝,赶快双掌合十,敬壁上图像一礼,随即轻拉着李青鸾退出丹室。马君武对着壁上图像行了三拜九叩大礼。玄清道人等他拜毕,收好祖师图像,郑重说道:“武林中都误认昆仑派分光剑法只有九十六式、其实大谬不然,这套剑法原共有一百零八招,其中有十二招为全套剑术中精华所在,故又称为‘追魂十二剑’,变化神奇异常,因为我和你两位师叔相约有言,非经三人同意,这十二招杀手,不传下代弟子,今夜破例让你参拜祖师遗像,决意授你追魂十二剑,从明天起,我每天传你一招……”
说着一顿,严肃神色中,略带凄然,叹一口又道:“你出去,请你悟空师伯进来。今夜月色很好,可和鸾儿一块练习一会拳剑,没有召唤,你和鸾儿都不许涉足丹室一步。”
马君武躬身一礼,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