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剑平顿了一下,心知冼冰这么做必有原因,当下应了一声,把身子转向老人正面。两张脸至为接近,冼冰的那双眸子,在一阵震惊之后,忽然展示无比的喜悦!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欣慰,和先前的那种惊恐截然不同。面对着他的这个少年尹剑平,有着沉毅的一张脸,发黑而浓,目深而邃,在举座皆惊的现场,只有他还能够保持着原有的一份镇定。然而这些似乎并不是冼冰所要观察的,他流离的目光,只是注视着他开朗挺出的印堂,继而观看他遗飞的双眉……看到这里,冼冰脸上的喜悦,益加显著表露出来,他抖颤着伸出了一只手,扳在了这个一向并不十分重视的弟子肩上,这时他喘得更厉害了。
四
尹剑平道:“老宗师,你有什么话,要嘱咐弟子吗?”
“一鸥子”冼冰悲极欲泣地点头道:“有……的……”
尹剑平道:“老宗师请说当面,弟子等洗耳恭听!”
冼冰目光迟滞着扫向室内各人,却是期期难以出口。
尹剑平顿时心内雪然,只是他虽然窥知了冼冰的内心涵意,却因秉性忠厚,一时也难以代为出口。当然,明白冼冰这番内心涵意的并不止尹剑平一人,“混元掌”谢山顿时有所领悟。他立刻道:“师兄,你老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关照尹剑平弟子可是?”
冼冰凄惨地看着他,缓缓点了一下头。各人顿时明白了这位老宗师何以迟迟不曾出口的原因,彼此不禁对看了一眼。
“混元掌”谢山后退一步,深深一礼道:“既然这样,我等先行退出,容师兄交待完毕之后,再行参见,可好?”
冼冰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双目微合,两行眼泪,汩汩淌出!这番举止,使得在场各人心中都暗吃一惊,只是老宗师既有命令,不敢不遵,相继行了一礼,纷纷向大厅鱼贯步出。
丹房外,有短短的一条廊道通向大厅。
各人俱都默默无言地退守在大厅之内。
冼冰容各人俱已退出之后,才又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眼睛只瞟了一下,尹剑平己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先把冼冰身子抱向靠椅,才走过去把两扇空花格门关好,然后再走到了他面前站定。
“一鸥子”冼冰轻叹一声道:“你可知道我真力涣散,五气尽虚……眼前即将撒手西归了吗?”
尹剑平点了一下头,神色黯然!
冼冰道:“你……你刚才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尹剑平又点了一下头,忍不住热泪滂沱坠下!
冼冰苦笑道:“难得你……识大体……到这时,才将内心悲伤……发泄出来……诚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昔日只看出你根骨不凡……生性忠厚……倒还不知你竟是忍辱负重之人……更没有看出你还是一个身怀绝学的少年奇人……孩子,是吗?”
尹剑平微微一惊,屈膝跪倒。
冼冰惨笑道:“起来吧!我没有丝毫责怪你的意思……你对本门的忠心不二.在你入门之始,我已观察得很透彻……这一点掌门人也看得很清楚,否则,万万不会把你派在我身边来当差的。”
“老宗师圣明!”尹剑平叩首道:“弟子的确带艺投身,但绝不如老宗师所赞如此之高,弟子并无意隐瞒掌门人与老宗师,只是时机未到,故而未曾禀告自白,尚请老宗师开恩不罪!”
“一鸥子”冼冰轻叹一声,道:“若非你刚才以本身‘小天星’真力灌输我身体之内,我此刻早已气绝身亡,你年岁不大,竟然得擅‘六合门”内功精髓,诚是不易,你既然身负如此绝学,却甘心屈就做我身旁一名杂役弟子……这又是为……什么?”
尹剑平沉声道:“老宗师有所不知……弟子乃是遵奉先父临终旨意,要吃尽人间至苦,学尽人间至功!”
“吃尽人间至……苦……学尽人间至……功。”冼冰惊讶地打量着他,道:“你可曾这……么做了?”
尹剑平点头道:“弟子确实这么做了,先父在弟子九岁时故世,自此而唇,弟子即漂泊四方,先从钟先生练童子功,习经书三年,后人‘行易门’即现在的‘双鹤堂’,以三年时间学会了‘金刚铁腕’之功。”
“啊!”冼冰岔口道:“那金刚铁腕功乃是行易门不传之秘,焉能会传授你一个外人?
再说短短三年的时间,你竟能习会?”
尹剑平道:“万功不离其宗,天下武学虽然分歧众广,其实根本之学,却是不变的,虽然各有门户,也只是手法的不同,弟子以至诚打动行易门的坎离上人,在弟子入门两年又七个月之后,才以“金刚铁腕’秘诀相授,弟子不曾让他老人家失望……”
冼冰听得睁大了眼睛,喃喃道,“你是说……你只有五个月的时间就学……会……了‘金刚铁腕’……之功?”
“正是!”尹剑平道:“五个月已经太多了……”
冼冰眨了一下眼睛,期期道:“说……说下去。”
尹剑平道:“受人点水之恩,当报以涌泉,弟子蒙受行易门如此大恩,便在三年之内,力行易门抄缮门史经卷以及七十二功谱,共七百三十六部,这些经史原是紊乱元章,经弟子整理缮写以后,足可一袭相承,保留千秋万世了!弟子又作了三年的教习,为行易门甄选了三十名弟子,亲自调教其中十二人,乃为现在的双鹤堂垫实了基础。”
冼冰点头道,“善哉……值过了。足足值过了!”
尹剑平膝行一步,打量着这位老宗帅道:“老宗师!你摒退门下……莫非只为一听弟子这些过去的琐碎历史吗?”
冼冰摇头道:“当……然不是……不过.我临时改变了主意……要听下去……剑平,你说下去!”
尹剑平答应了一声,遂道=弟子离开行易门时,那坎离上人米如烟焚香相送,他老人家知弟子志愿以后,自动修书一封。扒荐弟子到了南普陀山的‘冷琴阁’……”
“啊!”冼冰睁大了眼道:“冷……琴……阁……你是说你又改投到了“冷琴居上”
门……下?”
尹剑平道:“正……是……”
冼冰喘息着,但极振奋,道:“说……下去!”
尹剑平道:“那冷琴居士对本门功力自惜更甚,他探知了弟子心意之后,于是存心与弟子刁难,意在使弟子知难而退,他留给了弟子一个难题……”
“说……说下去……说下去!”
“是!”尹剑平道:“冷琴居土要弟子效古人之愚公移山,指明要想习他‘春秋正气’,先要把南普陀山后角移向内海,何日功就,何日才得传我‘春秋正气’之功。”
冼冰喘息着道:“让我打一句岔……‘春秋正气’……这个名宗我听过……只是却始终不明它是一种什么样功夫……?”
尹剑平微一点头,道:“老宗师,那只是一种高奥的智域功力,却不是行动上的传流武功……”
冼冰轻轻“哦”了一声,即不多说。
尹剑平道:“弟子拜受冷琴居士指示之后,以一年六个月时间。独力在普陀山后角,开出了一条横通的岔道。”
说到这里,他发出了一声叹息道:“那是一段极为艰苦的岁月,昼夜勤劳,一日夜常常只得一二个时辰睡眠,幸亏弟子自幼已习全‘入日’功力,倒也能支持得住。”
冼冰喃喃道:“居士……要你开山填海,你何以只开了一条横通的岔道?”
“老宗师有所不知,”尹剑平道:“普陀山四面环海,尤其后角地方,海涛汹涌澎湃,水势急回,弟子查明了水势之后,才想出这个取巧的办法!”
“什么……取巧的办……法?”
“弟子开了那一条岔道,事实上已将该开除的普陀后角部分隔开。”
冼冰睁大了眼,似乎还不明白。
尹剑平道:“岔道一开,整个普陀后角,全在水势澎湃的急急漩涡之中,后山地质全系泥质,是以不出三月,已自动为急流骇浪所吞噬,夷为平地,弟子也就完成了这件看是不能的大功了!”
“一鸥子”冼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他流露在目光外的那种神色,已说明了他内心的激赏与赞佩。
尹剑平轻叹一声道:“就这样,弟子学到了冷琴前辈的‘春秋正气’功力。这门功力对弟子日后成就真有极大的帮助,真是终生享用不尽。”
“一鸥子”冼冰咳了几声,他原已濒临死境,却想不到意外地得了振奋之力,憧憬着一种祈求,一种希望!这种力量支持着苟活到现在。然而毕竟他是要死的人了,灰白的脸上忽然升起了一片红潮,那是“回光反照”。
“原来如此!”冼冰点头道:“这也罢了……随后,你就来到了我岳……阳门?”
尹剑平道:“正是!岳阳门的‘血罩’功,弟子向往已久,只是……”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面现恨痛地道:“……弟子岂敢上来就有奢求?原思薄尽微功,再向老宗师进言,却不曾料到竟然会发生了这件事……诚然始料非及,真是太令人痛心了……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敬事,弟子此身既是岳阳门中人,现当与本门人共存亡,老宗师如有差遣,弟子万死不辞!”
“一鸥子”冼冰感伤复激动地道:“你说的可是……真话?却不可欺……骗我。”
尹剑平道:“句句实言,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冼冰那双流离欲出的瞳子,深深注视着他,甚久之后,他才叹息道:“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如此,剑平,本门也太亏负你了,其实以你今日成就,原不必再多学我门中‘血罩’一功……只是,你如不受我这门功力……老夫又何敢将重任托付于你……”
尹剑平惊惶道:“弟子只求能为本门略尽所能,却不敢在徽时此刻,要求老宗师赏赐什么,区区此心,大地共鉴,老宗师如有交待,即请明言,弟子敢不从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冼冰喘息得那么厉害!
“我知道。”他说:“但是,我要求的也许太过分一点了……你虽然历事多师.但是却算不上是其中任何一门派的弟子,可是老夫我……却要你在我面前,亲日答应我,你是我岳阳门忠心不二的弟子……可以吗?”
这个要求的确是太过分了。
岳阳门可以说已是完了,掌门人以及老宗师先后死亡之后,这个门派不啻己是瓦解,尹剑平如果口允为岳阳门下的弟子,自不得不为今后之复门工作而努力,成败之命运,关系着岳阳门千秋大业.这该是何等艰巨的一种任务?一项承诺?尹剑平目注向垂死的冼冰,后者面颊上所荡漾出的那种渴望已几乎近于祈求……
“死不瞑目”无疑是众多死亡之中最痛苦的一种,也是最悲哀的一种结局。
面对着这个至死的老人,忽然尹剑平心中涌现出无限的同情.其实他到目前为止,整个的少年时光,无不是在艰难困苦之中搏斗着,他的血液里无时无刻不在湍流着那种与生命抗衡的急流!
人,总是免不了战斗和敌对的。纵然没有敌人。又何能逃避自己?尹剑平早已想通了这层道理。他毅然地点了点头道:“弟子答应。老宗师,你若有什么话。快嘱咐吧!”
冼冰脸上交织着的那种感慨,又岂止兴奋而已?
他频频点着头,眼角上拉开了深深的两条笑容,汨汨眼泪就循着那两道纹路淌下来……
“这样我虽身死,也就无憾了!”冼冰的声音,几乎已经沙哑。他喃喃地道:“剑平,你可知我单独要你留下来的道理吗?”
“弟子愚昧!”尹剑平道,“老宗师必然有要事嘱咐弟子。”
冼冰说道:“我当然有……事要嘱咐你……最主要的是因为……你是本门中唯一能够活着的人……”
尹剑平登时大吃一惊,惶恐地道:“老宗师……这句话请恕弟子听不明白。”
冼冰涕泪交流,沙哑着声音,说道:“那是因为……外堂的三堂长老以及七名弟子……
他们都恐怕难以在眼前的劫难里逃……得活命……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却是逢凶化吉……”
尹剑平呆了一下,内心的沉痛,猝然升起,只是直直地看向冼冰,一时却无以置答。
冼冰微弱及复沙哑地道:“那是方才……我由你们面相上复以先天易数推算出来的……
我生平阅人多矣……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所以……孩子……”
他的一只手,不知何时己紧紧地抓住了尹剑平。
“你的存在……对本门该是问等的重要……”冼冰沙哑着道,“我欣见你已具备生存的能力……只要逃过了眼前之难,才能再得徐图匡复大计!”
尹剑平至为痛心,一想到本门中各人俱将丧命,内心真有说不出的悲忿、沉痛!
“老宗师!”他伤心地道:“难道眼前这步劫难,就不能化解了?”
冼冰缓缓地摇着头,声嘶力竭地道:“记住我的话……目前再也没有一件事,比活着更有价值……须知敌人武功高深不测……你必须要设法深入了解,知彼知己……才是制胜对方唯一的途……径!”
尹剑平道:“弟子记住了。”
冼冰挣扎了一下,吃力地道:“除掉水红芍这个……女人,才能造福武林……剑平,你过来。”
尹剑平应了一声,趋前站定。
冼冰静静地看着他道:“解开我的……上衣……在内衣荷包里,有一件东西你……拿出来。”
尹剑平应了声:“是。”
他略为迟疑一下,遂即动手把冼冰上衣解开,在黄绸的小褂荷包里,他摸到了硬硬冰冰的一块东西。拿出来一看,却是一块雕磨得碧光闪烁的翠块!那块翠牌正中,嵌有一颗约有小指般大小的银色珍珠,衬以翠块上那般精雅的雕工,却是一块十分名贵的饰物!
“这是一块能辟百毒的翠块……乃是当年水红芍亲手送给我的……”冼冰喃喃道:“佩戴在身,能收辟毒之效。至毒如‘七步断肠红’者,只要对方不施展‘含沙射影’的功力推送,亦可无害,你留在身上,也许有用。”
尹剑平恭应了一声,也不再客套,遂即收好。
冼冰喃喃说道:“当年的武林七修,如今只剩下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