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奎冷厉的目光盯着他道:“你不怕死?”
阿南晃晃着,睹声道:“到了这种地步,谁还会怕死?”
李天奎逼问道:“你既然不怕死,为什么还要逃?”
阿南顿了顿,咬咬牙忿声道:“妈的!你们为什么要逃?村上头领为什么要作出抛弃病人逃走的决定?你们就不怕死?”
病人中爆出一阵骚动,有人在嚷嚷道:“我们要继续逃,逃到别的地方,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逃!逃!”一片哄叫之声。
“住口!”李天奎厉声吼道:“村上十头领的决定,是为了要让你们那没染病的亲人还有机会活着,还能给你们徐家留一宗香火,还给鹿子村留一线希望,他们决不是怕死!”
哄叫声中止了,庙街一片寂静,静得连落叶坠地的声音也清晰可辨!
李天奎继续道:“你们要逃是吗?逃吧,找到你们的亲人和他们死在一块,把瘟疫散到各地,让成千上万的人和你们一样地死去,这就是鹿子村人的骄傲。”
他的话像利剑一样,深深地刺伤了鹿子村病人的心!
病人沉默着,咬紧了嘴唇,心在流血、在破碎。
阿南涨红了脸,扁了几次嘴,才开口道:“你怎么办?”
李天奎沉缓地一字一吐:“和你们在一起。”
阿南瞪圆了的血红的双眼,露出异样的光芒。
徐彦雨喘着气道:“李管家,你……也染上病了?”
李天奎断然地道:“我原就没打算离开鹿子村,无论我染病与否,我都将永远和你们在一起,鹿子村共存亡!”
他口气如此坚定,目光中有半点犹豫地主人胡大鹏一样并不姓徐。
顿时,庙街响起了一片深沉而悲羊的呼喊声:“与鹿子村共存亡!”
李天奎在呼喊声中,带着鹿子村的病人,拿着龙少家留给他们的食物,走进了城隆庙庙殿里。
李天奎的到来,无异于给这群垂死的病人服了一副兴奋剂。
大家主忘掉了死神,变得情绪激昂,拿柴的生起了火,拿食物的架起了炉灶铁锅。
庙殿里居然有了笑声和歌声,连阿南的妻子也哼起了小调。
李天奎在人群中忙碌着,他知道只要他在这里,病人就不会逃散,瘟疫就不会流传到别的地方。
忽然,他打了个冷颤,只一个冷颤。
他的心沉了下去,脸上掠过一丝踏然之色。
他知道他已染上瘟病了。
但,他随即脸上露出一抹平静宁和的笑意,他早已作好了赴死的准备,染上瘟病这原来是意料中的事,与这些瘟疫病人在一起,怎能不染上病?
他在病人中走来走去,竭力鼓励着大家,他明白精神支柱对病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他希望这些病人能在死前保持着欢乐,能多支撑一些日子。
然而,病人中的欢快气氛,并未能保持多久。
午时过后不久,两个病人相继断气。
申牌时分,又有两个病人死去,其中一个是三十四院的婶婶。
死神阴影在庙殿上空盘旋。
庙殿里烧起大把大把的香,弥漫殿间的香烟中流动着浓浓的死亡气息。
短暂的欢愉之后,依然是凄惨悲凉的寂静。
病人都静静地在殿内各房间中躺着,等待着生命灭亡的最后一刻。
天渐渐地暗下来,夜幕迅速地将太吉镇罩住。
李天奎和徐彦雨同躺在一张床上。
徐彦雨尽量在缩在床里角,不让李天奎碰到他的身子,他不愿李天奎也染上瘟疫。
李天奎睁着眼望着窗外,仿佛想从窗外的天空看到什么。
天空是一片不见底的黑暗,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就像一个看不到边际的黑色海洋。
在这黑漆的苍穹里,除了绝望之外,他什么看不到。
任焉梦也来得奇怪。
这些奇怪中是否有什么关联?
龙少泉对任焉梦的怀疑,确是有道理的,必须回鹿子村一趟,看看任焉梦把剩下的五十三名病人怎么样了。
他身子一动,手触到了徐彦雨。
“你管家。你……犯病了!”徐彦雨颤抖着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好烫,你……在发烧!”
“嘘!”李天奎压低声道,“轻些声,我想回鹿子村一趟。”
“你疯啦!”徐彦雨低声嚷着。
李天奎沉声道:“那痴儿为什么未染病?他为什么要放走所有的病人?他是不是耍把瘟疫散布整个江湖?”
徐彦雨眯起了眼:“你是说这瘟疫……”
李天奎截口道:“我要回村去看看,如果他此时还未染上病,他就一定是这场瘟疫的制造者。”
徐彦雨点点头,随后又担心地道:“你正在发烧,怎能回村”?
李天奎霍地跳下床,拍拍他的肩头道:“你放心,我能行,我若现在不去就更没有机会了。”
“你要小心。”
“我知道。我走后,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以免引起骚乱。我一定在天亮前赶回来。”
李天奎披上一件破袄,咬咬牙,扎紧腰带走出了房间。
城隍庙外,冷清的庙街上寒风扑面如刀,风中夹着尘沙。
“棒!棒!棒!”街口传来了敲更声。
他踏步向街口走去。
骆坤见到他没有躲避,也没有停步,仍是不紧不慢地沿着东西街方向走。
他抢步上前:“骆坤,哪里有马?”
骆坤仍往前走着,敲着怀中竹筒,嘴里却道:“刘家和张家马厩里都有马。”
“谢了。”李天奎转身就走。
骆坤没回头仍在走,脸后撼出一句话顺风送入李天奎耳中:“走夜路最好骑刘家的矮脚马,路远带上两匹马为好。”
说话时,更声一直在响。
李天奎转过东街,进入了刘家大院。
片刻之后,他坐一骑,牵一骑,从刘家大院门里冲出。
风刮得似乎更猛,坐骑铁掌敲在麻石板上清脆的响声,刚刚响起便被风吹散。
李天奎身子贴附在马背上,双腿紧夹着马肚,一人带着两骑,迎风掠出了镇日街道。
突然,骆坤鬼随般地出现在镇口街道上,恍若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一般。
他抱着竹简,望着李天奎消失在黑夜中,身影,混浊的眸子里闪出森森然的亮点。
李天奎走后,徐彦雨怎么也睡不着。
那痴儿真是鹿子村这场瘟疫的罪魁祸首!
李管家向已带病,此去若被痴儿发现,岂不是送死?
他关心李天奎的安全,辗转反测,无法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实在忍耐不住,挣扎着下了床,扶墙走到庙殿门外。
夜色如墨。这正是天亮前,霜寒最重,最黑暗的时刻。
他打了冷颤,准备进庙去。
葛然间,他眼睛发直了,脸上露出了惊湾之色。
街口,出现了辆高篷马车,接着再一辆,又是一辆。
马车朝着城隍庙直驶而来。
第九章 疯婆子花容容
李天奎在离鹿子村口两里外的一个土坡前,下了坐骑。
他将两匹马栓在两块大石头,然后向村里奔去。
还未到村口石桥,他看见了熊熊的火光,于是便趴伏着前进。
他爬到石桥旁,隐身在桥下凝目观看,他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场面。
在那块竖有“瓦岗雄风”石碑的沙石坪上,四周燃烧着十几堆柴火,中间整齐地排列着五十三具书尸体,每具尸体旁已挖好了一个坑,坑前搁着一块长长约五尺、宽两尺的石条。
任焉梦盘膝在尸体堆中坐着,双掌合十胸前,仰面望着天空,嘴里不知在念着么。
很显然留在村里的五十三个病人都已死了。
他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因为留在村里的都是极重的病号,他奇怪的是任焉梦的表现。
这小子是否想把死去的病人都掩埋起来,并修座坟墓?
他若是这场瘟疫的制造者,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是否也已染病,正在为自己祈祷?
李天奎无法猜透。
他不敢贸然上前,只好耐心地在桥下等待,观看。
任焉梦盘坐了好一会,伸手抓过一块石条,搁到膝盖上。
李天奎睁大了眼:“这小子想干什么?”
任焉梦双掌按在石条上缓缓地推支火光照映的坪空中扬起了碎石粉末。
李天奎红扑脸为得苍白,呼吸骤然急促。
这小子的能耐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
须曳间,石条变成了一块石碑。
任焉梦陡地跃起,膝盖上的石碑像怒矢射入夜空没了影。
任焉梦抓起身旁的一具尸体,扔入坑中,然后双手一推,将早已准备好的沙石把坑填好,并垒起了一个小包。
此时,空中石碑挟着呼啸之声,倏然直线落下。
任焉梦身形微侧,伸出了右手食指。
“冬!”石碑竖立在小坟包前,没地一尺。
火光照亮了石碑上,任焉梦用食指刻写的深逾两分的三个草书大字:“人之墓。”
李天奎的脸由白转变紫,呼吸停止,血行也告中断。
这小子不仅是太邪,而且是太可怕了!
任焉梦又开始修第二个坟墓。
一样的手法,一样的速度,一样的表情。
李天奎终于喘出口,悄然撤身后退。
他退得极为小心,唯恐弄出点点儿声音。凭他的经验,像焉梦这等内功修为的高手,十丈之内飞花落叶的声音,该听得清清楚楚苦让任焉梦发现就死定了。
任焉梦虽不会运功细听,但他功底已达相当火候!上他痴儿无杂念的纯心,所以对李天奎未理会,他苦要用心聘听,别说是李天奎,就是神偷沙渺渺躲在桥下不出气,他也能听得出来。
不过,他现在心全用在了修坟墓上,对其它事的反应则表现出麻木不仁,李天奎此时就是跑,或者是大声喊叫,他也不一定能听得到。
李天奎退出村口,拔腿就跑。
任焉梦没有染病,唯一能解释的理由就是,他有这种瘟病的解药,或是预防药。
任焉梦在鹿子村散布瘟疫,目的很明显,是要毁了鹿子村,向徐姓家族的人寻仇。
任焉梦放走鹿子村的瘟疫病人,用意也很明显,是要将瘟疫散布到各地,在平静地江湖中掀起巨浪。
还有那把龙刀。任焉梦提到的赛刀会及刚才沙石坪上看到的一切。
这些情况必须立即告诉沈大官人,并请沈大官人转告主人胡大鹏,和江湖各门派知道。
情况十分紧急!
他已发病,身子一阵热一阵冷,他知道在此时,他是不能骑马狂奔的,但他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跳上坐骑,将滚烫的身子俯在马背上,颤抖的双脚夹住马肚,一声收喝,向太吉镇急驰而去。
荒野里泛起了雾,柔柔的像轻纱。
李天奎策马前行,冲破浓雾,冲进太吉镇,冲到城隍庙!
此时,庙街上已是晨曦圈微露。
庙殿门敞开着,庙里静静地听不到一丝丝声音。
他跳下马鞍,踉跄着向庙殿里走去。
庙里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连殿堂里放着十几担食物也不见了。
他脑袋“嗡”地一响:“难道病人们趁他不在都逃走了?”
他扑到殿侧的房间里。
房里也见不到一个人。
他大声运气呼喊:“彦雨……”
没人答应。
他愣在了殿堂里。
他知道徐彦雨的个性,即使所有的病人都逃走了。他也一定会留下来等自己。
这些病人病得都不轻,决不可能带着十几担食物逃走。
究竟发生什么事?
他走出庙殿,回到庙街。
他想找骆坤问个明白,但街上却没见到的骆坤的身影。
“得得得得!”蓦地,前街响起了马蹄声。
两骑出现在街口,向庙街走来。
走头里的是一个中年汉子,翻毛皮短褂,长皮靴,鞍上插着弓箭、翘叉,古铜色的脸,浓眉大眼,典型的山中猎人摸样。
另一人商客打扮,圆圆的脸,慈眉善目,样子很和善,但却有着一个尖尖的鹰钩鼻子。
李天奎伸出手迎上去:“汉宗……”
他刚走出两步,跟前冒了出一团金星,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
猎人纵身下马,奔向李天奎,伸手想去扶他。
“别碰他,当心染病!”商客在马背上立起了身子呼叫。
猎人顿住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商客日光扫过四周,急急地道:“连他也病倒了,这地方太危险,我们快离开这里。”
这时,李天奎抢起了头,一双发红的眼睛盯着猎人道:“请把我送……沈大官人那里,我有……”
话未说完,他已昏膝过去。
猎人问商客道:“我们怎么办?”
商客缩了缩鼻子:“别管他,我们走。”
猎人犹豫了一下,毅然地道:“不行,他是我的明友,我要交他送去沈大官人那里。”
商客想了想道:“好吧,你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碰他。我马上就来。”
他拨转马头,奔出了街口。
猎人扁扁嘴,想说什么,但没开口,却在李天奎身旁蹲了下来。
他凝视着李天奎,眼光中充满着关切与同情,但他始终没敢碰他。
没多久,商客回来了。
他的坐骑换成了一辆马车。
商客从车厢里抱出一床被褥:“将他抱起来,注意不要碰到身体的任何部位。”
猎人和商客小心翼翼地用被子将李天奎包裹起来,然后塞进了车厢。
“驾!”商客扬起了长鞭。
马车驶出街口,转向镇西道。
猎人催马紧跟在马车后。
刚才消失了骆坤,突然出现在街口,一双闪着冷芒地的眸子直盯着离去的马车。
他不仅知道马车要去沈阳沈大官人家,而且还知道这猎人和商客是谁。
猎人是太白三樵之首的义樵袁汉宗。
商客是富甲天下的江南巨商鹰鼻贾连城。
析木城,泰胜客栈。
霍梦燕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悄悄地从容栈后门溜了出来。
她不折不扣地拉了五天肚子,吃了五天药,躺了五天,才得以康复。
这个可憎、可恶、可嫌的痴儿!
她是个吃不得半点亏的女人,犹似那些眼里容不得半砂子的豪侠剑客一样,一定得要去找到臭痴儿报复。
为了少些麻烦与牵制,她故意支开了八名手下,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