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青有点不好意思,但实在打不起精神,手按嘴唇道:“兄弟,你也别浪费精神了,照我对剑术的认识,这是不可能的,那四段剑法的开始与结束都是背道而驰,绝没有连接的可能。”
张自新是个很固执的人,明知不可能,却也想从其中找出可能来,所以又拉开架势,一式式地练起来。
杨青青瞧了一下,终于撑不住疲倦回房去了。照理说这是早上,她刚从床上起来不久,不该如此疲倦的,而且华树仁没走前,她还精神奕奕的,何以一下子就如此疲累呢?那是心理作用。
这疲累是多天的累积,平时有华树仁在旁督促,得强打精神支持着,华树仁走了,心中的紧张消失了,积压的疲累突如其来,使她连一刻都难以支持了。
小沙丽仍是十分起劲地陪着张自新,因为这些剑式张自新已经练熟了,她无须再帮忙,所以只在旁边瞧着。
张自新专心练剑,把四段分开的剑式从头到尾一再试演,却始终没弄出一点头绪来,回头看看,小沙丽却倚在院墙上睡着了。
这个小女孩也可怜,她陪着张自新不眠不休地用功,从没表示过一点疲倦,可是她的体力到底比不上张自新。
华树仁在时,她还勉强撑着,华树仁一走,她的心情也松弛了下来,只为着舍不得离开,才在旁边硬挨着,终于也支持不住,站在墙边睡着了。
张自新放下剑,怜惜地将她抱了起来,她仍然没有醒,张自新只好将她送进屋里去,杨青青和衣倒在床上,连被子都没有盖,张自新轻轻放下小沙丽,替她们拖过被子盖好,才轻声退出来继续他的操演。
这一天华树仁到天黑了,才醉意熏熏地回来。
他没有问他们,摸到自己的屋中睡了。
第二天,张自新起床,华树仁又出去了,似乎对他练剑的事不再关心。
华树仁走了,张自新却不同了,他比较有毅力,仍是废寝忘食地猛练,似乎不达到目的决不停止似的。
又过了几天,长春派的战书到了,是寄给刘金泰和杨公久的。
这天哈回回来到了华树仁的店里,手中拿着白少夫父亲白长庚指名挑战的战书,递向华树仁。
华树仁接过战书看了一眼,笑道:“这战书又不给我,老弟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哈回回笑道:“杨大侠通过兄弟转告您老哥,是因为您老兄早先表示过在背后撑腰,他才壮着胆子接下这封战书,否则他就推开不管了。”
华树仁哼声道:“这是什么话,人家是冲着他跟刘金泰发的帖子,跟我老头子毫无关系,他倒好像是替我老头子办事了。”
哈回回笑道:“老哥哥,这倒不能怪杨大侠,他们都是成名人物,这点虚名成就不易,他不愿随便砸了。”
华树仁更生气道:“人家是指名挑战,难道推开不管就算丢人了?”
哈回回道:“白长庚虽是关外的知名之士,但还不足与中原任何一个人相比,像这种挑战胜之不武,败则辱名,他自然不愿多事,而且刘金泰还不知道有您参与其事,态度更为冷淡,老在责怪杨大侠好管闲事呢!”
华树仁双眉一竖,道:“江湖上怎么尽是这些胆怯畏事之徒,他们的声名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哈回回笑道:“盛名是靠着年轻时一股干劲闯出来的字号,年岁越大,胆子反而越小了,兢兢业业,不敢走错一步。
尤其是京师一般武林朋友,多半吃的是镖行饭,这门行业不仅是靠武功作底子,也是靠着和气生财,不能到处树敌。
而且据杨大侠暗中透露。中原绿林道有几个煞星,当年被白道朋友挤得站不住脚,纷纷退隐关外,多半是被长春剑派招了去,待若上宾,这次就可能有一批人悄悄地跟着来了,要趁这个机会东山再起……”
华树仁哦了一声,问道:“有哪些人呢?”
哈回回笑道:“这还不清楚,白长庚随行的都是些生面孔,可是他到京以后,被招待在银枪小侯爷邱宗海家中做客,每天不少人前去联络……”
华树仁道:“银枪小侯爷又是什么人物?”
哈回回道:“您居住京师多年,怎么还不认识?”
华树仁道:“老头子哪有兴趣去认识这种琐碎人物!”
哈回回笑道:“邱广超是世袭的三等侯,靠着祖宗,坐吃一份俸禄,老侠过世以后,他居然以孟尝君自居,门下广招食客,多半是些武林朋友,学会了一对银枪,在京师侠少中倒是颇有点名气。”
华树仁听了哈回回所说的银枪小侯爷邱广超的行为,笑道:“败家子弟一个,没什么出息!”
哈回回笑道:“这位小侯爷人还不错,求贤若渴,举凡有一技之长者,他都以师礼事之,只可惜出身侯门,真正有本事的耻于投奔。
这次可能是刘奎拉的线,把白长庚给举荐上门,为他是一个侯爵,才敢在京郊设场比武,否则京师重地,私斗是犯禁的……”
华树仁懒得听这些,淡淡地道:“比武的事我老头子已经答应了,自然不能推赖,不过你去告诉杨公久,我老头子只是前去看看,并不一定会出手。”
哈回回笑道:“杨大侠也说过了,能够不惊动您最好,只要您在必要时撑撑腰,反正总不能让对方在这一场比武会上将大家的招牌全砸了。”
华树仁哼了一声道:“我老头子没有招牌可砸!”
杨青青忍不住道:“老爷子,你也太过矫情了,爹慎重是有道理的,我们虽然是武林世家但是家中人丁并不多,除了几个没出师的弟子外,就是我跟爹两个人,总不能到处树敌,弄得整天有人上门找麻烦吧!”
华树仁道:“武林中人有了名就有了麻烦,那还免得了的,怕麻烦就别学武功。”
杨青青一笑道:“您是息隐了许多年,才有这种想法,如果您一直亮起当年的招牌,到了现在,说不定会比我爹更怕事呢!”
华树仁一瞪眼刚要反驳,哈回回笑道:“杨小姐的话未尝没有道理,您老哥假如真的不怕麻烦,又何必隐姓埋名,躲在这儿开古玩铺子呢?”
华树仁哼了一声,翘着嘴巴不开口。
杨青青笑道:“老一辈的挑战有爹跟您接住了,白少夫对张兄弟的挑战您得做个主。”
华树仁道:“我能做什么主?”
杨青青笑道:“您花了个把月的功夫,教了些不连贯的剑法,不是存心坑我们吗?”
华树仁道:“我的剑法已经教全了,能否连起来是你们自己的事,我是绝不再教了,而且也没什么可教。”
杨青青一怔!
华树仁不理她,转向哈回回道:“哈老弟,后天才比武呢,还有两天空闲,我们找个地方散散心去,现在涮羊肉刚上市,我请你喝两杯去。”
哈回回笑笑道:“好哇,兄弟也是这个意思,东来顺的羊肉说是自己回疆的人养的,两个月前就开始喂豆子了,又肥又嫩,我早就想去尝尝新了。”
两人说着相偕出门离去。
张自新送到门口,哈回回将他拦住了,道:“别出去了,白少夫到处派人在找你,大概是想在比武之前能把你那柄剑弄到手!
利用今天的时间把剑法温温热,明天就别动剑了,关起门来睡大觉,养足精神,后天好有充沛的体力大展雄风。”
张自新支吾了一下才道:“关于那剑法……”
哈回回笑道:“别去为剑法操心,华老爷子总不会骗你的,何况你上次也不是靠着剑法打败白少夫的。”
说着,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边杨青青一生气,干脆回房睡觉去了。
张自新想了一想,拿起剑,又慢慢地一招招练下去。
到了中午,杨青青将衣服打了个包,道:“张兄弟,我也走了,上镖局看我爹去。”
张自新不禁一怔!
杨青青道:“我想华老头儿一定是在捣鬼,把剑法留下了几手儿不教,我准备去问问我爹去。”
张自新道:“这不大好吧!”
杨青青道:“没什么,华老头儿并没有要我们磕头拜师,也没有表示要收我们做弟子,我找爹去问问,也不算背师违义,假如爹能把它们给连贯起来,我会很快来告诉你。”
说完她果然走了。
张自新只得一个人闭门独练,自个比舞着。
小沙丽好像是得了什么暗示,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也不下场跟他对练,由着他一个人独自摸索。
当晚华树仁没回来,杨青青也没回来,倒是哈回回派人来把小沙丽也接走了,说是两个人都喝醉了,要沙丽回去照应。
派来的正是以前陪他练摔跤的马大荣。
他把张自新的剑也带走了,笑着道:“掌柜吩咐了,明天让你休息,剑由他保管,后天一早就带着剑来接你出去,好兄弟,这次可是你出头扬名的机会,京师里里外外都知道后天在卢沟桥有一场比武大会,听说有很多赶集子的买卖人今天就在那儿搭棚子准备做生意了,后天咱们全行的人都去给你捧场,瞧着你露脸……”
张自新怔一怔,没想到人喧嚷得这么大,苦笑道:“马大哥,您别拿我开胃了,我这两手只会丢人。”
马大荣笑道:“不会的,自从你在西门外遛马场上把刘奎摔个脸青鼻肿,踏碎他一只手掌以后,京师已经传开你这位少年英雄的大名了,有人给你起了个漂亮的绰号,叫做小白龙,那多响亮啊!”
张自新愕然道:“小白龙,这是从何说起?”
马大荣笑道:“大伙儿一传十,十传百;把你说成个少年英俊的美英雄,所以才有人给你送上这个雅号,其实你个儿并不小,脸膛也不白,长像倒是挺神气,只有那个龙字才没离谱,管它呢,反正小白龙三个字念起来挺顺口,听起来也不别扭,你就认下来算了。”说着,就走了。
小沙丽虽然不愿意离开张自新,但是父亲醉酒需要照顾,何况华树仁那么大的岁数了,对她又那么亲切,更有授技之恩,无论如何也要照顾一下。
张自新到厨房胡乱弄了点东西果腹,倒是很早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天没亮,他自醒了。
一个月来不眠不休,养成了只闭一会儿眼的习惯,尽管天天累得直想睡,真到有充分时间休息时,反而睡不着了。
来到院子时他还是想练剑。
只是剑被带走了,到小沙丽的房子,把她的剑拿出来,使弄了半天,反而不顺手,连最纯熟的架势都拿不稳了,因为他使的那柄古剑又长又重,现在换了这柄轻巧的女剑,简直像没有拿握东西似的。
这使他想起华树仁第一天教剑时所说的话:“剑道是一种高深的技术,一分天才,两分教导,七分努力,我现在只能教你如何使剑,成就还是要靠着苦练,当你拿起一根稻草,也能把剑式使得一分不差时,才算是具有了一手的火候,不过要到这分火候,至少也要二十年的功夫呢。”
当时他对这番话没有太深的印象,以后忙于练剑,没有机会体验,现在经过一试,才知道自己还差很远。
他是个很谦虚的人,到底年纪太轻,一连串的奇遇,居然打败了名动京师的镖客刘奎,心中未尝不有点得意之感,尤其听了马大荣说他已经成为京师人士谈话的资料,还上了个小白龙的称号。
直到了他用小沙丽的剑无法将纯熟的招式施展时,他才深深了解到自己距成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本来他还为小白龙三个字感到不满足,想找个更恰当的称号。
小白龙固然听起来太嫩,但是大白龙、老白龙听起来更别扭,而且那识字有限的脑子里,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名号了。
直到现在他才有个深切的觉悟,心想:“别说是小白龙了,我连称号的资格还没有取得啊!”
他知道自己的火候,还不够到轻重由心的程度,还是把握住已有的一点成绩,慢慢求进步吧!
华树仁还没有回来,杨青青也没有消息。
等到中午,他开始担心了,那组剑法不能连贯,就等于是废物了,杨青青原先传授的几招剑法又荒疏了,明天用什么去跟人家比呢?
上次胜过白少夫是靠着剑上的怪异特征,白少夫也早已发现了,这次自然不会上当,一定有了应付的方法,而自己呢?
在焦躁中,他开始有点怨恨华树仁了!
这老头儿真不知是什么存心,用整整的一个月,教了一些不完全的剑法,早知如此,还不如把杨青青的剑法学学好呢!
焦躁、不安、寂寞,使他几次忍不住想开门出去走走,可是到了门口,又退了回来。忽然听见隔院传来一阵朗朗的吟诵声!
那是一个落第的举子在准备功课,隔壁是一家布庄,这举子是店主人的远亲,借住在后屋以备明年的大比之年应试。
在练剑的一个月中,经常都可以听得读书吟诵的声音,今天听起来倒是分外悦耳,至少可以使他感觉到不是一个人独处。
那举子吟诵的唐诗,李歪嘴也曾经教他念过几首,所以听起来有些儿熟悉,而且他记得华树仁的房里也有一本,反正没有事,倒不如翻来看看。
找到了那一本唐诗三百首,翻到隔院吟诵的地方,他也跟着低声吟读起来!
有些不认识的字,听着隔壁的示范,居然也认得了,有些字句意思很浅近,他读着也明白了。
渐渐地进入了诗境,发现了另一种从未获得的乐趣。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阴……”
“山中访隐士,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些朗朗的字句,印人他纯朴的心里,突然启发了他久痼的灵感,把书本一抛,失神地大声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呢?他兴奋些什么呢?
原来他已找到了华树仁所传授剑法连贯的要诀了!
而且是从这些诗句中所取得的启示,在比武的前夕,突然摸索到这个关键,叫他如何不兴奋呢?
华树仁没有骗人,这套剑法是完整的,但也必须是分开的。
连贯的关键不在本身而在对方,那四段剑法没有先后,从任何一段开始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