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羽也吃了一惊,说道:“敢情你是他的仇家?怪不得他屡次向我父亲打听你。”铁
摩勒定了定神,连忙问道:“这魔头现在哪儿?”
王燕羽道:“他就在安禄山的身边,安禄山已礼聘他为大内总管了。前日他还和我父亲
说起你。”铁摩勒道:“哦,他说什么?
是否想要我的性命?”
王燕羽道:“听他的口气,他当真是要取你性命。他说,他说……哎,总之没有好话,
你可真得当心。他已经知道你离开唐王了,他也正在猜度你会到长安来呢。”原来前两日当
羊牧劳与王伯通谈及铁摩勒时,正巧王燕羽也在旁边,当王伯通说到大破飞虎山的往事,羊
牧劳就拍案叫道:“可惜,可惜,你杀了窦家五虎,怎的斩草却不除根,让铁昆仑那小杂种
走了?”王伯通道:“当时是为了卖空空儿的面子,后悔也来不及了。这小子已跟磨镜老人
学了一身武艺,事事与我作对呢!”羊牧劳道:“王见不必烦忧,这小子我也容他不得。听
说他已给唐王驱逐,我怀疑这是苦肉之计。”王伯通道:“苦肉之计?难道他敢来投降咱们
的皇上?”羊牧劳道:“或者不敢假意投降,但可能混人长安,图谋行刺。”王伯通道:
“我的手下许多人认得他,我叫他们留心侦察便是。只是若然查到了他的行踪,还得我兄亲
自出手才成。”王燕羽因为怕提起飞虎山的往事,又怕铁摩勒对她的父亲仇恨更深,故此没
有详细描述他们的对话。
王燕羽正是为了怕铁摩勒去行刺安禄山,会碰上羊牧劳,这才不避嫌疑,来报消息,并
劝铁摩勒离开长安的。
哪知铁摩勒听了,却是勃然大怒,拍案便骂道:“好呀,他想要我的性命,我也正想要
他的性命呢!”
你道铁摩勒为何如此发怒,原来这羊牧劳乃是他的杀父仇人。
二十五年前,铁昆仑还在做燕山王的时候,有一天,他的山寨里来了一个客人,这客人
便是羊牧劳。他和铁昆仑虽然相知不深,但因彼此都仰慕对方的武功,故此羊牧劳到来,铁
昆仑当晚就盛筵招待。
酒至半酣,这两位武学大师不免谈论起武功来,羊牧劳道:“铁兄,你的外家功夫登峰
造极,在掌力上可曾遇到过对手么?”
铁昆仑道:“老兄号称七步追魂手,在老兄面前,我就相形见细了。”言下之意,论到
掌力,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羊收劳哈哈大笑,说道:“铁兄过誉了,咱们一个是外家掌力,一个是内家掌力,只怕
难分高下呢。”铁昆仑自认不如,羊牧劳却只说是“难分高下”,语气显然是比铁昆仑高做
得多。
铁昆仑自认不如,这不过是谦逊之词,当时有了几分酒意,便邀羊收劳比试。哪知羊牧
劳正是有心前来,要挑动他比试的。
这“比试”二字,先由铁昆仑口中说出,正合他的心意,但他还故意作态,皱着眉头说
道:“咱们所学不同,原应彼此切磋,但我却有一点顾虑。铁兄,你的外家掌力至猛至刚,
小弟的内家掌力,亦有几十年火候,非敢自夸,至今也还未碰过对手,倘若有所误伤,伤的
是小弟,也还罢了,伤及老兄那却如何是好?”铁昆仑酒意已浓,听了这话,更不舒服,立
即哈哈大笑道:“老兄尽可不用顾虑,久仰老兄七步追魂,小弟还真想试试呢。莫说误伤,
即是当真给你追了魂去,我也决不怪你。”
当下两人就在筵前比试,山寨的大小头目,环立四周,屏息而观。但见铁昆仑叱咤风
生,每发一掌,屋瓦随落,墙壁也似乎震动起来;羊牧劳却是气定神闲,身随掌转,每发一
掌,必定移动一步,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式式不同,招招变换,掌力发出,毫无风声,但
站得稍近的人,却都感到有一股潜力迫来,不由自主的要向后退。座中的行家可以看得出
来,论功力两人都已登峰造极,但羊牧劳以灵活的步法消解对方的力道,却有点取巧,因之
也似乎稍稍占了一点便宜。
双方拼到了第七掌,羊牧劳一个转身,反手拍出,双掌忽地胶住,但见两人都是汗如雨
下,过了半晌,铁昆仑笑道:“小弟侥幸未给追魂,咱们可以罢手了吧?”羊牧劳道:“老
兄接了我的七步七掌,彼此都未受伤,是不必再强分胜负了。”
旁观的头目松了口气,都觉得这样收场,双方都有面子。哪料就在双方收掌这一瞬间,
忽听得铁昆仑大叫一声,跃出了一丈开外。
羊牧劳作出了大吃一惊的样子,叫道:“铁兄,你怎么啦?伤在哪里?小弟有药。”铁
昆仑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圆睁双眼喝道:“羊牧劳,你别假惺惺啦!待我伤好之后,还
要领教你的真实功夫!”他虽然能够起身,但听他的声音中气不足,显然已是受了内伤。
旁观的头目明明看见两人功力悉敌,铁昆仑却忽然莫名其妙地受了重伤,再听他的口
气,不由得都怀疑他是受了羊牧劳的暗算,当下便有几个忠心耿耿的部下,亮出了兵器来,
向羊牧劳喝骂。
羊牧劳冷笑道:“铁兄,你怎么说?先前的话还算不算话?”
铁昆仑挥手道:“让他走,不必你们替我报仇!”
羊牧劳还故意叹了口气,说道:“铁兄,我一时失手,后悔莫及,想不到你竟把我当作
仇人。我没法子,只好走了。望你早点康复,我再来请教。”
铁昆仑练有金钟罩的功夫,众头目还以为他只是受了点伤,料无大碍,哪知他当晚就寒
热交作,从此一病不起,竟不能够亲自向羊收劳报那一掌之仇了。
原来他与草牧劳虽然功力悉敌,但羊牧劳练的是内家掌力,在双方同时收掌之时,铁昆
仑的阳刚掌力是一撤便即收回,而羊牧劳则暗地里用上了阴劲,收掌之后,他的劲力还未消
散,突然乘虚攻人,破了铁昆仑的金钟罩,且伤了他的三焦经脉。这可说是“暗算”,但却
非明显的暗算,因为这是他掌力上另有奥妙之处,所以当时铁昆仑也只好怪自己过于疏忽,
太过把他当作朋友看待,吃了哑亏,说不出来。
铁昆仑死后,他的部下当然要给他报仇,侦骑四出,可是草牧劳早已不知去向了。官军
趁着铁昆仑之死,而几个大头目又出去追凶的时候,便乘机攻破山寨。可怜铁昆仑在燕山经
营了几十年的基业,毁于一旦,而铁摩勒也成了孤儿,后来才得窦家收为义子。
攻破山寨的是幽州道行兵总管苏秉,事后铁昆仑的部下方始得知,原来这羊牧劳便是受
了苏秉的重托来暗算铁昆仑的,苏秉立了此功,官升三级,不在话下。但苏秉也不过只得意
了几年,后来铁摩勒的义父窦令侃亲自率领陵兵,攻人幽州,终于把苏秉杀了,算是给铁昆
仑报了一半仇。这也是铁摩勒为什么将窦令侃视同生父的缘故。
羊牧劳仍是不知下落,这当然是因为铁昆仑交游广阔,他怕铁家的亲友寻仇,所以藏匿
起来。窦家因为要与王家争夺绿林霸权,也无暇去寻觅他。
铁昆仑与磨镜老人交情甚厚,临死之时,曾嘱咐部属要将儿子送到磨镜老人门下学艺报
仇,但又因磨镜老人行踪无定,直到过了十多年,铁摩勒与段圭湾在长安巧遇南雾云,这才
由南雾云将他引人师门,这时飞虎寨亦已给王伯通灭了。
铁摩勒在磨镜老人门下八年,在第五个年头,磨镜老人有个朋友从突厥(即今新疆及青
海一部)回来,据他说羊牧劳已在突厥死了,而且他还曾亲自参加羊牧劳的火丧之礼。这位
朋友乃是武林七奇之一的玄空子,磨镜老人与铁摩勒都相信他决不会乱说假话,故此铁摩勒
出师之后,念念不忘的只是给义父报仇,而以为父亲的仇人已死,根本无须报了。
哪知现在听王燕羽所说,羊牧劳竟还未死,而且还做了安禄山的“大内总管”!
惨痛的记忆给挑了起来,铁摩勒禁不住泪咽心酸,泪眼模糊中,现出了他父亲的影子,
满面血污的愤怒神情,语语悲凉的临终嘱咐…。··仇恨的火焰重新从心中燃起,铁摩勒咬
牙切齿地说道:“羊牧劳他在这儿?好呀,他在这儿,我就偏不离开长安!”
王燕羽吃了一惊,说道:“摩勒,我不知道你与羊牧劳有何冤仇,但我却亲眼见过他绵
掌击石的功夫。那一天,他在御花园中,当着安禄山和许多武土面前炫技,十几块石头堆在
一起,他说他只要打碎当中的一块石头,说罢,轻轻一掌拍下,那一堆石头纹风不动,然后
他叫人将石头一块块搬开,果然周围的石头都是原状,只有当中的那块石头,一触即成粉
碎!嗯,看来他这手功夫,不在我师父之下!摩勒,我不是小觑你的功夫,只怕,只怕铁摩
勒是武学行家,当然知道这手绵掌击石功夫的厉害,心想:“如此看来,这魔头的内家掌力
确是不容轻视,若然一掌打下,所有的石头全都碎裂,那还容易,现在他能够随心所欲,任
意打碎当中的一块石头,这内家掌力,已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但铁摩勒虽是吃惊,却仍然沉声说道:“就算他是石头,我是鸡卵,我也得碰他一
碰!”
王燕羽柔声说道:“摩勒,看来你与他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本不该劝你,但俗语说得
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不敢说你就比不过他,但现在长安,你是孤掌难鸣,而他
却是羽翼众多。”
铁摩勒望了她一眼,见她忧急焦虑的神情现于辞色,哪里像是仇家的女儿?简直像似一
个非常关心他的姐妹,心中大为感动,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王燕羽又道:“摩勒,作即算是恨我也好,我却不忍见你受到任何伤害,你倘若要留在
长安,我只有一件事情求你,求你不要孤身冒险,去行刺安禄山、”她的意思铁摩勒理会得
到,她不敢劝铁库勒放弃报仇,但只要铁摩勒不入宫行刺,那就当然没有机会碰到羊牧劳
了。
铁摩勒道:“好,我答应你。我决不单身行刺就是。天快亮了,你走吧!”
王燕羽含着幽怨的目光,凄然一笑,说道:“摩勒,你不必赶我,我也要走了。你放
心,以后我再也不会单身见你。”说罢,便跳出了窗子,再不回头。铁摩勒不自禁地倚着窗
儿,望着她的背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消失。正是:燕子穿帘来又去,可怜爱恨总难消。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旧雨楼 扫描,Yacker OCR,旧雨楼 独家连载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三十二回 虎穴藏身思报国 绣闺夜话识深心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三十二回 虎穴藏身思报国 绣闺夜话识深心 铁摩勒虽然报仇心切,但却也非鲁莽之徒,王燕羽走后,他渐渐冷静下来,仔细一想,
王燕羽说的确乎有理,在这个群魔乱舞的长安,自己孤掌难呜,确足不宜露面,更不用说入
宫行刺了。
心里想道:“报仇也不争在早这几天,且待姑丈到来再说。”铁摩勒在磨镜老人门下八
年,以内功和剑术造诣最深,他衡量一下自己与羊牧劳的武功,估计可以接得下他的绵掌,
但要想取胜,却是万难。倘得段圭樟夫妇相助,报仇或者有望另有一件令他挂心的是卢夫
人,卢夫人不肯离开薛家,原因不说,只预言将有大事发生,听她的口气,似乎这件事的发
生,对她也不无危险。日间言犹未尽,铁摩勒很想再找个机会去见她,但卢夫人又不许他前
往薛家,铁摩勒只好等待她和红线再来。
可是此后一连几天,非但卢夫人和红线没有过来,聂隐娘也没有再来缠他练武,铁摩勒
暗暗纳罕。官宦之家,内外有别,他当然也不方便退进内房去向聂隐娘打听,只好天天陪那
老行家闲聊。薛嵩、聂锋仅是安禄山当作心腹的大将,这老管家对安禄山的家事倒知道得不
少,据他说安禄山的次子,即现在被立为“太子”的安庆绪生来愚蠢,安禄山本来不喜欢他
的,只因大儿子安庆宗在他造反的时候,还留在长安作唐室的郡马,给唐玄宗杀了(事见前
书),所以才个得不立他为“太子”,他们父子二人一向不大和好。铁摩勒听过就算,并不
放在心上。
大约过了五六天,这一天,聂隐娘忽然又到铁摩勒的房间来,要铁摩勒陪她到花园练
剑,铁摩勒自是欣然答应。到得花园,只见薛红线已经先在那儿,一见铁摩勒,不待他问,
便先说道:“王叔叔,我早就想过来的,只因卢妈病了,我舍不得离开她,功夫也丢荒几天
了。”聂隐娘跟着笑道:“王叔叔,你不知道,那卢妈简直比她的亲生母亲还更疼她呢。她
对卢妈也像对母亲一样孝顺。卢妈虽是乳妈,却懂得诗书,我这几天都与薛妹妹陪她,也叨
光得她教我读了半部诗经呢。”铁摩勒听得卢夫人病中还能教孩子读书,料想只是小病,而
看薛红线今天欢喜的神情,想必她的病亦已经好了。
这两个女孩子要铁摩勒再指点剑术,铁摩勒却有心想识她们的渊源派别,当下说道:
“指教二字我不敢当,我的剑术和你们的路数不同,不如你们先把你们所学的全套练给我
看,咱们才好彼此琢磨,互相增益。”薛红线道:“这样也好,但我的剑术是聂姐姐教的,
我还未学会全套呢。聂姐姐你来练吧,让我也在一边学学。”
聂隐娘笑道:“红线,你怎么说起谎来了?我可要告诉卢妈去,叫她教训你一顿。”薛
红线道:“我几时说谎了?”聂隐娘道:“还不是说谎吗?你的剑术不也是师父教的吗?她
上次还夸赞你悟性最好呢!”薛红线道:“师父每次到来,都不过是住十天八天,我跟她学
剑的日子,总共加起来还不到三个月,最初只学剑诀,招数都是你代为传授的,这套剑法到
现在也确是尚未学全,怎能说我说谎?”
铁摩勒故作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