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承嗣迫到了最后关头,史逸如把心一横,暗自想道:我去还不打紧,安禄山的手下捉
错了人,他纵然蛮不讲理,也未必便敢把我杀掉、段大哥去,最少也免不了一场凌辱他是一
个死不辱的响当当的汉子,我说出真相,那即是害了他一条性命?”
史逸如心意已决,立即打了一个哈哈,仰天笑道;‘安节度使居然知道有我这个人,还
派了一位大将军来访,当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说不定我还可以混个
官儿做做,哈哈,既蒙宠召,焉有不往!”
田承嗣的心情本就像绷紧了的弓弦,随时准备动手。听他这么一说,登时松了下来,笑
道:“段先生果然是明白人,听安大帅说你和他本来是老朋友,只要你肯说几句好话,你想
做什么大官,都是易如反掌!段先生,我早已准备好了马,就请动身吧!”
史逸如却好整以暇的一笑说道:“这么急?我总不能说动身就动身呀!”
田承嗣面色一沉,哈声说道:“你还有什么事情?安大帅吩咐,要我在天亮之前,将尊
驾‘请’到长安要是再拖延时候,我可以等你,安大帅却不能闲着在那里等你!”
史逸如道:“我总得和家人道别一声吧?”
田承嗣笑道:“要不是我早已知道你的身份,我真要把你当作一个酸秀才了。大丈夫做
事,岂有这样沾沾滞滞的?你去和家人道别,一时之间,那里说得请楚?万一你的婆娘哭哭
啼啼,闹到天明,只怕还未能动身!
歇了一歇,又道“我看在你是武林同道的份上,丝毫没有惊扰你的家人,你又何必在这
半夜三更将他们吵醒?”心里想道“这段珪璋枉有那么大的声名,却怎的简直不懂江湖规
矩,也不象个江湖人物!”
其实史逸如也并不想去和妻子诀别,令妻子伤心,他这样说。乃是另有打算。而田承嗣
的不肯答允,也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听得田承嗣井没有扰及他的亲人,先放下了一重心事,当下说道:“话更如此、但我
此去,不知何时归来,总得留个字儿,免得他们疑神疑鬼,平白担忧。”
田承嗣甚不耐烦。但也只得说道:“好,你就留个字儿吧。不必涉及安节度使,胡乱找
个籍D,只要让你家人知道你是平安就行了。将来你衣锦荣归,再令他们大大惊喜一番。”
史逸如笑道:“我懂得,当然不会涉及安禄山。”提起笔来,立即写了一封短札,只说
出外谋事,叫妻子若遇困难,可找亲友帮忙。田承嗣在旁看他写信,不作一声。
史逸如将信笺用墨砚压住,摆在书桌当中。心里想道:“我妻子比我聪明,她明天一
早,见了这封信,当会料到我是遭遇了意外,立即便会派人告诉段大哥。那时她虽然是伤
心。总比现在夫妻诀别要好过一些。段大哥也定然会照料他们母女,保护她们远走高飞!”
可怜史逸加虽然煞费苦心,他到底缺乏江湖经验,怎知田承嗣也早已有了安排,要不然怎能
容许他写这封信?田承嗣悄声说道:“脚步放轻一些。”两人走出书房,田承嗣一个飞跃上
了屋顶,见史逸如没有跟来,连忙跃下,含怒问道:“怎么,又不想走了吗?”史逸如道:
“我在自己的家中,我离家也不能这样鬼鬼祟祟,要走,我得从大门走出去!”江湖中正巧
有这么一条规矩,有身份的武林宗匠。纵使受人胁迫,也定然要走大门离开,才不至有失身
份、田承嗣暗自骂道:“这个时候,还讲这些臭排场!”但也只得依他,从大门走出去。史
逸如一看,门外已经有了三匹上了鞍的骏马。
一个黑衣军官走了上来,抱拳说道:“这位就是段先生吧?小弟薛嵩,以前也曾在幽州
混过一些时日。段兄大名,如雷震耳,今日幸会。”安禄山手下,有几个得力的将领,薛嵩
亦是其中之一,史逸如答礼道:“薛将军的大名,在下也是久仰的了。”薛嵩得意之极,哈
哈大笑,史逸如不知他笑些什么,只听得田承嗣说道:“听说以前为了清河沟李家的事情,
你们几乎要刀兵相见,有这回事么?”薛嵩道:“是呀,连时间都约好了。后来那个自称是
虬髯客弟子的出头,将事情化解,我与段兄也就各走东西,始终就没有再见过面,哈,哈,
说起来这是十四年前的事了。”田承嗣笑道:“以后咱们都是同僚,你们两位也可以多多亲
近了!”史逸如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清河沟的事情。好在他们忙着赶路,薛嵩按照江湖礼貌,
叙了几句之后,立即催他上马,没有再说下去,史逸如才得免露出破绽。
田承嗣在前,薛嵩在后,他们两匹马将史逸如夹在了当中,原来这薛嵩也是江湖大盗出
身,一手袁公剑法,出神入化,安禄山差遣这两个人来。乃是防备段珪璋抗命的,薛嵩刚才
在外面接应,亦自准备有一场激斗,想不到田承嗣将事情办得这样顺利,他也是喜出望外。
史逸如的心情却是非常沉重,他跨上雕鞍,回头一望,心中想到:“她现在也许还在梦
中,怎知己是夫妻离别?呀,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夫妻重见之期?父女会面之日?女儿刚刚出
世就失掉父亲,她将来长大,不知要如何悲痛?同时,心中忽又起了一层疑云,田承嗣来到
他家,在他的书房里缠了他将近半个时辰,卧房在屋子内进,距离较远,妻子产后虚弱,熟
睡了就不易醒来,这犹可说他家中一个书僮,一个婢女,另外还有一个请来的产婆,晚上是
准备不睡觉来照料产妇和婴儿的,他们为什么都一点没有听到声息?他和田承嗣在书房里说
了这么久的话,难道睡在书房后间的书僮都听不见么?可是这时已不容许他仔细思索了,田
承嗣己经是放马疾驰,在前带路,他只得紧紧追随,他虽然不精于骑术,但他那匹马却是久
历疆场动骏马,不必他驱策,就安安稳稳的驮着他跟着前头那匹马疾跑。
他家间长安不过六十里这三匹马都是日行数百里的骏马,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一处地
方,前面是一座山,山下有一幢大屋,史逸如认得那就是骊山,原来这座大屋,就是安禄山
在长安的府邸。
这时刚是五更时分,天还未亮,田薛二人带他从角门走入,请他先到卫士聚集的白虎堂
歇息。
薛嵩得意洋洋的说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段珪璋以后你们多多向他请教。”
白虎堂里有十多名轮值的卫士,听说是段珪璋,都“啊呀”一声,站了起来,待看清楚
了史逸如的相貌,却又不禁都怔了一怔,心中均是想道:“这曾经纵横河朔,大名鼎鼎的段
圭璋,却怎的竟是一个白面书生?”
这班卫士虽然觉得“段珪璋”的相貌出乎意料,但段珪璋的威名,十多年前就已震惊河
朔,那个敢予轻视?因此仍是纷纷上前敬礼,史逸如也大模大样的,谁向他敬礼,他都是大
马金刀的坐着,淡淡的点一点头。
一个卫士问道:“段大侠见多识广,目下咱们就有一件事情,想向段大侠请教。”
史逸如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说吧!”
那卫士道:“近年来有个名噪武林的妙手空空儿,段大侠可知道他的来历吗?咱们的大
人想礼聘他,不知段大侠可有办法?”
史逸如冷冷说道:“什么空空儿,俺从来没有听过!”
那班卫士们大吃一惊,做声不得。要知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十居八九,都是唯我独
尊,目中无人。他们只道“段珪璋”是看不起空空儿,所以语气才这样轻蔑。那个向他请问
的卫士更是心中想道:“一山难容二虎,他投到大师的帐了,当然不愿有胜过他的人。我请
他设法去找空空儿,实是失言,少不得要碰他的钉子了。但他居然敢轻视空空儿。只怕确是
身怀绝技,名不虚传!”
这个卫士碰了钉子,大家都不敢作声。田承嗣微微一笑,扭转话题,问另一个卫士道: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那卫士道:“扎手得很,那个老的,武功怪异,咱们都瞧不出他的路数。还有一个小
的,不知是不是他的徒弟,土头土脑的似是一个乡下少年,手底却非常狠辣、连张统领都给
打伤了。”
田承嗣问道:“伤得重不重?”那卫士道:“侥幸可免于残废,但最少也得卧床三个
月,田将军,我看你还是亲自出手得好。”
史逸如听他们说起那乡下少年的形貌,心中一动,想道:“莫非就是昨日在马蹄下救人
的那个少年?”
田承嗣笑道:“段大哥来了,这件功劳正好让给段大哥作见面礼。段大哥,梅花针刺穴
的功夫想来你定然可以解?”
史逸如未及回答,忽听得牌官高声传令道:“大帅传田二将军偕同段珪璋进见!”
原来这时天色大亮,安禄山已升堂了,正是:肝胆照人真义士,不辞刀锯为良朋。
…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 二 章 无赖少年成贵显 高风义士陷囹圄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 二 章 无赖少年成贵显 高风义士陷囹圄 史逸如随着田薛二人,未上台阶,只听得安禄山已在堂上咯咯笑道:“小段、小段,你
往日骂我无赖、泼皮,没有出息,今日如何?是你有出息还是我有出息?”
史逸如故意低下头来,默不作声,田承嗣身材高大,比他高出一个头有多,安禄山未瞧
得真切,又哈哈笑道:“段珪璋,你也知道害怕了么?
念在故旧之情,你给我磕头认错,我这里正缺少一个养马的厮投,就赏给你这个差事
吧!”心中想道:“且待你磕头认错之后,我立即命人把你的膝盖削掉,废了你的武功,令
你终生受辱。强似把你一刀两段,倒便宜了你!”安禄山正在得意非凡时,史逸如猛地抬起
头,朗声说道:“区区不才,也曾中过进士,做过郎官,节度使要我做你的马夫,这与朝廷
体例不合,恐怕你得先要奏请皇上准许,把我的功名革了才行吧!”想起科举制度起于唐
朝,唐太宗李世民开科取士,看见士干鱼贯进入试场,曾得意笑道:“天下英雄尽人缴中
矣!”他为了要笼络天下读书人,让人重视科举制度,曾立下条例,人了学的便可免除官差
劳役,中了秀才的可免官刑,中了进士的,那更不用说了。安禄山吃了一惊,圆睁双眼,
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来到这里?”史逸如道:“我是大唐进士史逸如,怎么来的,请你
问这两位将军!”
安禄山拍案骂道:“混帐,混帐!我叫你们去拿段珪璋,你们怎么拿了这个人来?”
田承嗣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暗暗叫苦,急忙道:“我们并没有认错地方,的确是到了
段家,我们说得清清楚楚,大帅请的是段珪璋,这个人就跟来了!”
史逸如道:“我几时对你说过我是段珪璋?你们硬要派我是段珪璋,拿刀弄杖,凶神恶
煞一般,我怎敢分辨。怎敢不来?你说你进的是段家,节度使可以再派人查问,我家在村中
无人不知,看看究竟是史家还是段家?”
薛嵩上前禀道:“纵使我们进错了人家,白天里大帅你也看见,那个蒙着头的汉子是躲
进他家的。那个汉子大帅既认得是段珪璋,而又躲进他家。不用说是和他有干连的,大帅要
拿段珪璋,应该着落在他的身上!”
田承嗣和薛嵩是安禄山最得力的两个大将,安禄山只得给他们三分面子,小骂一顿,也
就算了。回过来斥史逸如说道:“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不要自恃曾中进士,在我眼中,进士
也一文不值,杀死你只当踩死一个蚂蚁!说,段珪璋在哪里?”
史逸如大笑道:“你草菅人命,滥杀无辜,不必自吹自擂,我也是早已闻名的了!老实
说,我要是怕死,也不会到你这来了!”
史逸如不过是个文绉绉的书生,安禄山的左右却多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但史逸如此言
一出,这些魔鬼,无不骇然失色!试想安禄山手绾兵符,权倾中外,凡曾有人敢在他面前如
此放肆狂言,毫无忌惮。
安禄山气得七窍生烟,拍案骂道:“托、拖下去,打、打死了!”
他旁边的一员大将忽地起立说道:“元帅皙息雷霆之怒,可否听我一言?”这人就是安
禄山的结拜兄弟,平卢军副节度使史思明,职位仅次于安禄山,而智谋则在安禄山之上。
安禄山道:“史兄弟有句话说?”
史思明道:“这史逸如颇有文名,而且以强项著称,听说他当年中了进士之后,曾上
‘治安十策’,又曾弹劾当朝的宰相李林甫,因此罢官。
这种有名气的读书人,杀了恐招非议。我听说李太白曾在宫中使酒驾座,有一次酒醉之
后,甚至曾叫高力土给他脱鞋,贵妃娘娘给他磨墨,这样的狂生,皇帝尚可容他,元帅,你
若只想做到目前的职位,便心满意足,那么杀了他也无所谓,如其不然,何妨贷其一死,好
让天下人也知道元帅是个礼贤下士之人?”
安禄山虽然祖鲁,却也是小有聪明的。他一时之气,要杀史逸如,如今听了史思明的这
番话,却不由得心意一转。原来他野心勃勃,早已想篡夺李唐的江山,史思明的活,实即是
暗中提醒他,要他收买人心,尤其是对于士大夫,不宜太过得罪。
安禄山心念一转,大声笑道:“好,皇帝老儿可以容得一个李太白,难道咱家就容不得
你么?好,好,我看你胆量不小,也象是个有用之才,你就做我的记室(官名,相等于今之
秘书)吧!至于那个段珪璋嘛,你替我将他找来,我也一样给他一名武官做做。你总该没话
说了吧?”
史逸如怒极气极,大声冷笑道:“史某不才,也曾读过圣贤之书,识得忠奸之别!史某
连朝廷的官都不愿做,岂能屈志降心,事你这般乱臣贼子!”
这一番恶骂,休说安禄山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