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现在正是吃早饭的时候,从江边一路赶到江都的依承天,已经沿着运河奔了两个时辰,正是受累又饿,两年多未来这里,他依稀还记得自运河边到大街的盛记客店。
全身的湿衣已干,依承天像个公子哥儿般的走入盛记客店内,见店中正有不少人在吃着早饭,每个客人面前正放着各色早点,确是令他垂涎。
也真够巧的,这日早上吃的人多,盛掌柜也亲自端送,盛掌柜见依承天走进来,又见他穿的不俗,忙上前招呼:
“少爷吃些什么?”
乍听起来,依承天还真有些异样的感受,想起当年在开封,几曾想到会有一天被人称自己是少爷的。
眨着一双大眼睛,依承天道:
“盛掌柜,随便替我弄些吃的送我房里如何?”
盛掌柜道:
“你少爷认得老汉?”
点头一笑,依承天道:
“认得啊!”
盛掌柜惊奇的道:
“恕老汉眼拙……”
依承天道:
“那是你掌柜贵人多忘事。”边指着二门内又道:“还是给我先弄间客房吧。”
盛掌柜道:
“您少爷好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且随我来吧。”
又是那间客房。
那间他与雷叔二人同住过的客房。
房内的设备依旧,一张大床前面一张小方桌,桌上面一把茶壶四只茶杯,两张板凳对面放。
依承天进入房间,犹似回到家一般,先提起茶壶连喝两杯茶水。
盛掌柜亲把早点端进来,他东西往桌面上一放,不即离去,一手抚摸着山羊胡子,低声笑问:“少爷,我越看你越像一个人。”
依承天只管往嘴巴里塞吃东西,闻言只是抬头看了盛掌柜一眼,露齿一笑,道:
“谁?”
盛掌柜摇摇头道:
“还是不说的好。”
依承天咽下口中东西,咕嘟嘟热莲子冰糖粥喝下半碗,这才抹抹嘴巴笑问:
“倒是说说看我像谁?”
盛掌柜一笑,遂拉过板凳坐下来,道:
“快三年了吧,那时候从北地来了个小癞痢头娃儿,他那个五官模样就很像你少爷。”
依承天直想笑,手上抓着一块八宝糕,边笑对盛掌柜:
“你何不把我当成那小癞子。”
盛掌柜忙摇手,道:
“不敢,不敢,那娃儿头上一层惹人恶心的白痂,少爷怎会是他呢?开玩笑!”
八宝糕已吞入肚内,依承天笑道:
“其实我就是那娃儿,你该从我的说话上分辨出来的。”
盛掌柜一怔,忙低声问:
“你真的是那个孩子?”
依承天道:
“一些也不假。”
盛掌柜一紧张,道:
“那我请问你,雷副总管呢?”
依承天望望门外,这才低声应道:
“雷叔他人很好。”
盛掌柜更见紧张的道:
“你与雷副总管离去后,未多天这江面上就出了大事,一开始各方都在找雷副总管同你,后来不知怎的,那太湖黑龙帮来了三艘大船,直杀上焦山飞龙寨,那一仗双方可死伤不少人呢。”
依承天道:
“可知他们为何拼杀?”
盛掌柜道:
“听说与你二人有关呀!”
依承天嘴角一牵,道:
“黑龙帮敢统兵杀来,当知太湖黑龙帮的势力不比这焦山飞龙寨弱呢。”
盛掌柜点头道:
“厉害的很呀,暗中我曾听人传说……”盛掌柜突然住口,眼睛尽在依承天面上一处……
依承天两只大眼一眨,道:
“怎么不说了?”
盛掌柜道:
“非是我不说,只为这件事情不能随便说,一旦传扬出去,不定飞龙寨的人会割我老头儿的舌头。”
依承天道:
“你同雷叔交情不错,我们自然是自己人,你想想,自己人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盛掌柜道:
“你真是雷副总管那晚领着来的小癞子?”
依承天道:
“你放心,如假包换。”
盛掌柜道:
“好,那我这就放大胆的告诉你。”于是,声音更见低了,只见盛掌柜那山羊胡子已触及桌面上。
桌面上盛掌柜的嘴巴在蠕动,依承天却竖起耳朵仔细听,唯恐漏掉一个字。
声音就在桌面上飘向依承天的耳中,而令依承天全身一震的道:
“真的?”
盛掌柜道:
“这事飞龙寨的人几乎全知道,可就没人敢传出来,一开始只是传说依夫人背叛了飞龙寨,但却在依夫人被掳去太湖以后,反倒没人再提这回事了。”
依承天半天未开口,心中正在思忖,原来干娘母女二人真的是可怜兮兮被掳上太湖黑龙帮去了,那两个女人忒也可恶,当初在开封城外柳树村没把自己骗走,想不到却又暗中潜入焦山把干娘二人掳去,自己不知,反倒进入焦山飞龙寨好一阵折腾,耽误几天时间。
盛掌柜见依承天不开口,低声问道:
“你打算怎么办?”
依承天伸手握住盛掌柜一手,感激的道:
“我在焦山三四天,就是不知依夫人下落,却无意间在你面前得知,倒省我不少麻烦。”他一口又喝完半碗粥,这才一身轻松的道:
“我潜入飞龙寨,一心是想先救出依夫人的,现在,我放心了,哈……”
盛掌柜忙想问:“你打算上太湖?”但话到口边未说出来。
依承天伸伸懒腰,道:
“盛掌柜,对谁也别说见过我这么个人,眼前我得关起房门先睡一觉了。”
盛掌柜忙起身道:
“你好生的睡,我不再打扰你了。”
盛掌柜走向店前去。
依承天一头杵在大床上,一觉睡到过午才爬起来。
依承天自江都赶来这无锡城那已是两天以后了。
沿着太湖岸,无锡算是最热闹的城镇,因为这儿不只是水旱码头都有,而且四通八达,商业繁盛,在依承天的印象中可不比开封城差几许。
依承天站在太湖岸四下瞧,那烟波浩渺的太湖对他可相当的陌生,帆舟点点,渔舟唱晚,光景比之黄河来,这太湖可就寂静多了,也可爱多了。
无锡近太湖岸处,也有临时租小船供人游湖的,然而只要问起要去西山,却是无人愿往。
夕阳已落,归舟摆岸,不少渔人抬网扛帆的上岸来。
依承天便在这时候,又缓缓的进入无锡城,顺着人潮,他来到了一家酒楼前,只见门框上方金字招牌上写的是:“太湖大酒楼”。
如今的依承天,穿的一身全是在镇江时候于飞鸿替他制的行头,宛似大户的公子哥儿般,比之当年小癞子,那可是不能同日而语。
现在,依承天手撩长衫大踏步走进这太湖酒楼,早见一个小二迎上前来,笑问:
“这位少爷,你是一个人来?”
依承天点点头。
小二伸手一让,道:
“你请这边坐。”
那是一张靠窗的小桌子,小二边擦拭桌面,笑问道:
“你吃点什么?”
依承天望望别桌客人面前的菜,边问道:
“有什么好吃的?”
小二一笑,道:
“好吃的可多了,只太湖虾就能叨拾出七八样来,像是生吃活剥,葱爆脆炸,还有——”
依承天哪懂这些,忙伸手一拦,道:
“随意弄两样上来,再装上两碗米饭。”
那小二一怔,道:
“你不喝酒?”
依承天这才想起这是一家大酒楼,以卖酒为主,自己既然进来,多少总得喝一些。
心念间,微微一笑,道:
“酒自然是要喝,你们有些什么酒?”
那小二道:
“酒可多了,不过你要喝烈性的,贵州茅台北地高梁我们这儿全有,普通一些的,陈年花雕女儿红,清淡一些的有绍兴老酒,普通黄酒,你喜欢……”
依承天道:
“半斤绍兴老酒。”
小二“噗哧”一声未敢笑出来,但依承天却忙改口道:
“一斤吧。”
小二随之去了,只是半天也未把依承天吃的送上来,反倒是忙里忙外的侍候着刚进来的客人。
依承天心平气和的坐在窗前小桌上等,不时的看着无锡街上的夜景。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个山羊胡半百老者,挺胸大步走来,这人后面还跟了七八个怒目壮汉,有的手上还提着烟袋,有的手上拎着手杖,想是这些人是侍候前面走的老者。
这一行人来到这“太湖大酒楼”,连酒楼掌柜也急急的迎上前去:
“盖爷你老来了,快请楼上坐。”
姓盖的一捋山羊胡子,登上酒楼,边对跟来的人道:
“只等金大力到来,叫他快来见我。”
于是,那人没有跟上酒楼,却在酒楼门口站着。
原来这个山羊胡半百老者,正是无锡地方的龙头老大盖天翁,自从上次他着意的侍候周全祈无水与司徒大山以后,至今未再见过周全几人,由于无锡距太湖黑龙帮的西山甚近,盖天翁岂敢得罪石腾蛟,一年三节,他是按时把厚礼送上。
最近,石腾蛟给他出了个难题,因为有个太湖好汉叫朱成龙的,就住在小横山,那朱成龙虽是个粗人,却有一身好本领,他能水下搏蛟,陆上伏虎,一身武功,端的不可忽视。
朱成龙是个穷汉,但生性刚烈,不畏权势,尤其对西山黑龙帮,他是一些好感没有,石腾蛟几次着人邀他入伙,他都不睬不理,每日只是驾着他的小舟在湖面捕鱼。
只是这朱成龙最喜杯中物,打来的鱼虾,大半换成酒喝,每次都会被他老婆大骂一顿了事。
由于朱成龙常往无锡买醉,石腾蛟就把邀朱成龙入伙这码子事托由无锡龙头老大盖天翁做说客,今晚,盖天翁就是准备在“太湖大酒楼”欲请那朱成龙喝酒,只是在湖岸边未为朱成龙接受,却正由那盖天翁手下大将金大力在堤岸边劝说呢。
已经是快半个时辰了,依承天尚自干坐在那儿,他可并未开口叫那小二,反正自己尚未筹思到计谋,坐着喝茶也够惬意。
就在这时候,酒楼门口出现两个人,一个是矮而粗壮的黑面汉子,另一个虬髯大汉,一身粗布衣衫,背上背着笠帽,手里还拎了个鱼篓。
这虬髯大汉边走边怨声连连,就是不知他咕哝些什么。
矮胖壮汉早见到酒楼门口等着的同伴,遂与那汉子一同陪着虬髯汉子登上酒楼。
酒楼上,盖天翁早哈哈大笑着迎上那虬髯大汉,道:
“朱兄弟,三请四请的,总算把你的大驾搬请来,快请上面坐。”
依承天这时也十分注意这虬髯大汉,觉得他与雷叔长的差不多,只是雷叔面上有个刀疤,而这大汉却是满面大胡子。
登上酒楼的虬髯大汉正是朱成龙,这时他虽是处在“太湖大酒楼”,却是依然粗嗓门的高声道:
“盖先生,你今为何一定要请我吃酒?我娘说的对,酒无好酒,筵无好筵,不认识的人不能随便吃人家的,有道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你总不会白请我吃酒吧。”
盖天翁哈哈一笑,道:
“且坐下来边吃边谈如何?”
朱成龙站在桌前面双掌一推,道:
“先说说要谈些什么?”
盖天翁伸手让着,边笑道:
“且坐下来吃杯酒,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朱成龙那宽厚的双肩一耸,见一个汉子猛地掀开一个酒坛,有一股酒香自坛中溢出来。而令朱成龙一喜,道:
“女儿红!”
哈哈一笑,盖天翁道:
“朱老弟真识货,正就是女儿红,快坐下来吧!”
一旁的短粗汉子叫金大力,这时他顺手一按,笑道:
“你我兄弟一场,就算是我硬拖你吧,一顿酒有何关系的,坐下来吧。”
那朱成龙一屁股坐下来,早有人高叫上菜。
不旋踵间,又是盘子又是海碗的上了一满桌,朱成龙也不再坚持,当即菜来张口,酒满立干,大吃大喝起来。
依承天仰头可看的真切,见这朱成龙真海量,一碗四两的酒,只一张口就全下了喉,他这才拍拍桌子,道:
“小二。”
那小二似是想起有这么个人,才笑道:
“你叫的那些不多,马上送到。”
依承天听的十分不自在,却也未便说什么。
没有多久,小二这才把依承天吃的全搬上桌。
依承天边吃边思忖如何找上西山黑龙寨呢,突听得楼上那虬髯大汉,道:
“我不干!”
依承天哪会知道的。
不料又是一阵过去,突然见那盖天翁一拍桌子,道:
“敢情你是真的不识抬举了。”声音大,连楼下也听的十分清楚。
不料盖天翁的话才落,就听得一阵“哗啦啦”响声传来,早听得酒楼上其他酒客匆匆往楼下逃。
便在这时候,只听那虬髯大汉吼声如雷,道:
“是你们强拉活抓的把朱大爷请来吃酒,敢情还附带着令朱大爷十分不痛快的条件,这酒我也不吃了,姓盖的,再见了。”
一席的酒菜被他掀翻,盖天翁岂是省油灯,只听得一声断喝,盖天翁道:
“围起来,先给我敲断他一条腿。”
依承天在下面向上看,四五个壮汉正把姓朱的大个子围在楼中央,只吓的掌柜忙站在梯口让道:
“别打了,盖爷,会出人命的。”
盖天翁戟指掌柜,道:
“别担心你的家具,毁坏的只管找我赔。”
那个叫金大力的矮胖子早对姓朱的大汉劝道:
“朱大哥,快点点头答应吧.其实盖爷也是为你好……”
不料他话未说完,姓朱的双目如牛蛋般一翻,喝道:
“别再说了,黑龙帮的作为我太清楚,姓石的聚众占山鱼肉一方,啃天吃地一如强梁水寇,我朱成龙斗不过他们,但我躲着总可以吧,想要我加入他们一伙去欺压善良,太湖为盗,我不干,你们最好也省省劲,免得大家有伤和气。”
说着,一把抓住那金大力,又道:“金兄弟呀,你该知道我的作风,宁吃良心粥,不吃害人肉,怎的要我来吃这顿酒。”
金大力道:
“盖爷也是为你好呀!”
“呸!”朱成龙怒道:
“姓盖的是个什么样牛鬼蛇神我清楚,十斤女儿红我可不会醉,他是无锡地方大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