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一叹道:“不论这其中因由为何了,李密既反,我们受命征剿,总不能抗旨吧?”
徐茂公道:“那当然不能;不过也有办法的。我们可以采取拖的对策。”
“什么是拖的对策呢?”
徐茂公道:“就是保全实力,不积极进逼,筑围徐进。不急切急攻,等李靖的大军凯师后,再行会合进攻。”
李世民道:“假如不采用这个方式,还有什么别的战术可资运用呢?”
徐茂公道:“那当然有的,分兵数路,舍命急攻,以敌我之势而言,约莫是四六之机,把李密吃下来后,我军最多只剩三四停的人马,纵然得胜,也胜得很惨。”
李世民一怔道:“要这么大的牺牲?”
徐茂公道:“这还是微臣最保守最乐观的估计了,若是严格来说,恐怕只有五五之数,大家力拼,只有同归於尽。”
“李密在金墉的实力有如此坚强吗?”
徐茂公庄容道:“微臣的估计绝不会错。”
徐茂公之所以被任为军师,就是他精於计算敌我情势,根据种种的情报资料来判断敌人的战力。
这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是一桩大学问。李靖是此中高手,徐茂公虽不及李靖,但是此其他人高明多了,所以他的估计,总不会差得太多。
李世民道:“他既有这么强大的实力,为什么前次在长安不调来呢?那时若能将这股实力放在身边,足取天下而有余了。”
徐茂公道:“这正是他的谨慎处,也是他的失败处。当时在长安,谁也想不到世局变幻会如此之快,谁都不肯投入全力,因为那时谁最强,谁固可占据长安,却要成为众矢之的,要面对天下每一处反对的力量。李密不笨,他宁可把自己的实力放在金墉,而拿瓦岗的这一批人出来打头阵,因为他心中也明白,我们这些人只是为了江湖义气而拥护他,毕竟是靠不住。”
李世民一叹道:“既欲有天下,又存着私心,怎么能成功呢?这种想法实在太笨了!”
徐茂公也叹道:“为天下而不存私心如殿下者,举世又有几人?所以我们才一心一意归於殿下之门……”
李世民不想再谈下去,因为深入下去,又要触及他们兄弟不和的事,尽管李世民口中不承认,但心中何尝不明白,自己在建成元吉眼中,是根芒刺,因此,他考虑了良久之后才道:“用拖的战略能收功吗?”
徐茂公道:“这个微臣可以保证,等药师援军一到,我们就可以雷霆之势,摧枯拉朽,直取金墉。”
李世民道:“李密会让我们拖吗?”
徐茂公笑道:“他当然也知道拖下去对他有害无利,但是他也不敢全力进迫的,因为他更不是那种舍得拼命的人,他一定会想别的方法来对付我们。”
“还能有什么方法呢?”
徐茂公道:“这就难说了,可行之途颇多,比如说,设法去策动窦建德或王世充配合发难,叫我们首尾难以兼顾,或者是设法在京中活动,找人拉我们的后腿等等。”
李世民道:“京师里也能找到人拉我们的后腿吗?”
徐茂公微笑道:“殿下,只要朝中有人不希望我们战事胜利,就会找很多机会来做这种事。”
李世民道:“我只是不知道如何扯后腿法?”
徐茂公道:“那方法太多了,比如说在圣上面前进谗啦、故意阻滞我军的粮草补给啦、在我军后方散布谣言啦。还有,就是唆动一些江湖人,趁火打却,抢取军饷,毁坏粮秣等……”
李世民一惊道:“这倒是不能不防,军师,可有良策来预防这些扰乱呢?”
徐茂公道:
“那要看殿下决定采用那一种策略了。”
李世民道:“既是缓攻於我有利,我自然采取拖的策略,只不过我倒不是为了保全实力,而是珍惜我大小三军的生命。
他们不是我的而是属於大唐的,能够避免无谓的牺牲,我必然应该遵从的。”
徐茂公道:“殿下具此仁心,当必能使四海归心。既然大战略已定,其余细节,微臣自会与秦元帅磋商,无劳殿下操心了。”
秦琼道:“其实殿下即使打算急攻,微臣也不会同意的,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殿下虽然受命监军,但微臣为三军之帅,行止决定,微臣仍有全权。”
秦琼一向是很和易的人,此刻突然说出这种严重的话来,使得李世民大为吃惊,连忙避席长揖道:“元帅,自从出军以来,我一向尊重元帅的决定以及军师的建言,元帅莫非对我有什么不满之处吗?”
秦琼道:“没有,殿下仁心慈怀,以天下为重、生民为重,因此才能得到微臣等的爱戴,只是殿下还有一点未能放开,就是每因私情而害大义。”
李世民更为惶恐地道:“我始终不知道自己做过这种事,尚请元帅多作赐诲。”
秦琼道:“微臣不敢当,而且殿下也没有什么实际行动,只是殿下心中,常有手足之情的顾忌,像这次伐李密,殿下明知是东宫的阴谋,却仍要多方辩解,明知时机不当,仍然要考虑再三,才能作决定。这是很危险的事,设若殿下处处都要将私情置於天下之上,其结果必将是众叛亲离,人才求去……”
李世民汗流如雨地道:“是!是!元帅指点极是。”
秦琼又道:“老实说,我们这些弟兄之所以投向大唐,完全是因为药师兄的关系,他手中挟有举足影响天下大局的雄厚实力,更推拒了他义兄虬髯客隆情深惠而来扶助殿下,我相信他的抉择,才一起投了过来,既不是为圣上,更不是为了东宫太子,也不是为了权势富贵。我们不管去扶助那一个人,所得的重视也会此此刻更多。”
李世民只是连连点头道:“是!是!世民对各位的鼎力相劝,一直是十分感激。”
秦琼道:“殿下,我们不是为了要你的感激而来的,我们是为了天下百姓,连年兵灾不断,百姓们实在太苦了,我们只想扶持一个有为的明主出来,一统江山,好好地为生民谋福利。”李世民这:“是!世民与各位也是同一心愿。”
秦琼道:“微臣相信殿下是抱此存心的,但微臣要很放肆地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圣上实非明君,东宫尤非圣君之选,我们都寄望於殿下,殿下既以天下为己任,就该当仁不让,为所应为,绝不可拿千万人的期望来做人情,更不可以天下为酬,以全私情。”
这番话说的太严重了,李世民简直坐立难安,再看看帐下诸将,每个人都盯着他,等待他作个明白的表示,不禁更为惶恐,呐呐地道:“世民愚昧,请求赐诲。”
秦琼却不放松他,紧逼道:“殿下若是只会说这句话,微臣等保唐也只到此为止了,帅印留在案上,微臣请别。”
他这么一说,罗成跟着道:“表哥等一下,你得先接受我这先锋的辞呈,而后再辞元帅职务也不迟。”
秦琼道:“表弟!我只表示个人的意思……”
罗成道:“表兄,你也知道我们三十六友中,很少有个人行动,我放弃了燕山的基业,放弃了现成的世子不为,跑到这儿来当个先锋,就是因为你在这儿,不但是小弟如此,有许多朋友,都是随你进退的,你不干了,我们还留下干嘛?要走一起走好了!”
他们是在逼李世民表明态度了,而徐茂公更绝,李世民向他投过来求救的眼色,他不但装着没看见,反而帮着挤李世民道:“殿下,你应该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了,否则不但秦兄要去,帐下诸将,没有一个会留下的。”
李世民急着道:“我要如何表示呢?”
徐茂公道:“殿下若是不知道,则是不够为明。若是装不知道,则是不够其诚,无论属於何者,都不是延揽人才的手段与方法,连微臣也要求去了。”
李世民知道今天不作个表示是不行的了,只有道:“军师、元帅,各位请听我一句话。各位的意思我明白,只不过君父在上,世民不能作不孝之人。”
秦琼道:“这当然,我们并不要殿下忤逆违抗圣上,事实上大家投唐保圣上,都是为了殿下,圣上春秋已富,不可能一直理天下,在圣上居位之年,殿下尽人子之孝,臣等亦追随殿下守人臣之道;可是在圣上千秋之后呢?”
李世民道:“我身为人子,不该想这件事。”
秦琼道:“殿下若是寻常百姓,是不该想这件事,但殿下身负社稷重任时,即当以天下百姓为重,必须考虑到日后的事。”
李世民道:“这个父王到时自有决定。”
秦琼道:“这就是臣等今天必须要跟殿下讲明的事情,若是圣上到时不能作个明智的决定,臣等这一生所作的努力,俱都白费了,岂不愧对上苍?”
李世民道:“不会白费的,即使父王另立他人为储君,各位的汗马功劳仍是不容抹杀的。”
秦琼道:“殿下,叔宝等三十六友虽不敢说是江山栋梁之材,但没有一个是功名利禄之徒,臣等以志同道合而结金兰,相誓以此有用之身,为天下、为苍生尽一份努力,作一番事业,谁都不存功名富贵之望,所以臣等对择人而事十分慎重,臣等为殿下而投唐,却不是为富贵而投唐。”
李世民为难地道:“我实在不能违抗父王的旨意,作一个不忠不孝之人。”
秦琼道:“忠与孝实难两全时,望殿下能作个明确的选择,若殿下决定做个孝子而不以国事为重,就请现在放臣等离去,免得到时候伤了君臣之情。”
秦王痛苦地道:“各位为什么一定要离去呢?”
秦琼道:“因为我们虽然把这条命卖给殿下,那是献给天下而非献给殿下个人,不能给殿下拿来做全孝道而牺牲掉。” 李世民道:“元帅言重了。”
秦琼道:“不算严重,像叫我们现在去攻李密,这明明是削弱我们的实力,要我们跟李密同归於尽;殿下又居心何忍呢。”
李世民道:“我知道时机不当,但李密已反却是事实,我们要去征剿他也势在必行。”
秦琼道:“李密要反是必然的,但他不会现在反,而此刻亦非征剿之时。这一仗打下来,对我们双方都不利,殿下至少应该上本奏明圣上,陈说此战之利害得失,要求痛惩出主意的人。”
“这个家兄不会承认的。”
秦琼道:“不容他推诿,因为原来职司密探工作的刘文静被诛后,业务转到他手中去了,逼反李密是根据密探的报告,制策之人已肯定是太子无疑。”
李世民低头不向。
徐茂公道:“殿下,孝虽以顺为主,但必须行之以道,否则即是不孝。若殿下以愚孝而误国,则是陷圣上於昏庸不明,那可不是孝道了。”
这句话倒是李世民听得进的,忙道:“先生教我。” 徐茂公道:“虞舜至孝,其父瞽叟见事不明,时以寃屈加之杖责,舜轻则受之,重则遁之,是恐因受杖而死,致乃父蒙不慈之名,可知行孝也有手段与分寸的。”
李世民道:“为今之道,先生看我该怎么办?”
徐茂公想了一下这:“殿下直承将以僵持之略,俟李靖凯师后。会同军力再作攻击,而后不妨将责任推到臣等头上,说诸将都明白这是东宫削除异己的手段,愤然欲改投李密,请圣上勿再作逼迫。”
李世民道:“可以如此说吗?”
徐茂公道:“对英明之主,如此说迹近胁迫,是不可以的,伹圣上一向以稳重守成为尚,生性淳厚,想不到那些地方去,必须加以点明。以圣上的性情论,必然会接受的,否则真把这些人逼到李密那儿去,实非大唐之福。”
李世民神色很沉重,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是糊涂得看不见此中的内情,但仍然允许建成如此做,目的是在打击自己、削弱自己。
徐茂公是看准了,这个条陈奏上去,父亲会考虑得失而同意拖延战略,只是如此一来,父子间的感情将更为恶劣了。想到至亲父子,父亲竟会帮同兄长来对付自己,这实在是一件痛心的事。 想到伤心的地方,不禁潸然泪下。
这一来使得秦琼等又不安了,连忙跪了下来道:“殿下请恕臣等无状。”
李世民道:“元帅请起,这不怪你们,实在是朝廷亏待各位了。军师,上朝廷的条陈烦请先生执笔起草,一切都照先生的意思写,然后用我的名义,以加急文书羽递,飞报朝廷……”
这是接受的意思,徐茂公道:“殿下不必太为难,可以把责任推到臣等头上来。”
李世民道:“不,要说,我就要负完全的责任,只是请先生措词时委婉一点,略加暗示即可,父王是个很精明的人,一定看得懂的。”
徐茂公见他的脸色很沉重,心情也很坏,不敢再去撩拨他,忙唯唯称是,答应后退出了。
徐茂公还没有起草完稿,李世民却将禀呈送到了。
本来此类文书是他们父子的私函,也是最高的军事机密,不容第三者过目的。
可是李世民这封禀呈却是送来公开封缄的,那表示了他对部下诸将的支持。
禀呈中对这次逼反李密的事表示极度的不满,说要剿灭李密,必须要俟李靖大军班师,现在西征军未返,而朝廷横加压力,促李密速叛,献策者或别有用心,但责任却在天子,为君者应以大局处着眼,不可偏私。
然后说部下诸将,群情愤慨,斗志薄弱,彼等本为李密旧部,以之攻李密已为不妥,若再施加压力,则是促使其弃唐投魏,更甚者,彼等若无法安於唐,李靖所部亦将随之而去,以唐室自有之人力,保半壁江山亦不足,万万请父王三思。
最后他以“理国务求无私”六个字,作为对父亲的诤言。
这份禀呈是李世民对父亲措词最强烈的一封,可是他剖析的利害,陈述的道理,却是十分正确的。尤是其呈文后面的落款,他写了“臣儿世民谨叩”。
已往的书信中,他都是自称儿臣,这次却将臣字提上去,立意很深,表示自己是先以臣下的身份进诤,不是儿子给父亲的家书了。
羽递是军中文书,上面粘了鸡毛,若是再将羽毛烧焦,就表示十分火急,使者动用驿马星夜奔驰,一站站地传下去,路中从不停歇,那是最快的通讯法了。
所以禀呈递到朝廷没有几天。因为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