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行刺,那时世民尚年幼,目睹秦壮士英勇杀贼,凛若天神,内心异常倾慕。”
李靖笑道:“叔宝兄的武艺在三十六友中倒还列不得最高,但却是最具威仪的一个。身高八尺,凤目蚕眉,俊伟中不失清秀,魁梧中犹带着妩媚,是最上看的一表人才。”
李世民道:“不错,他给人一种难忘的感觉,家君受了他的大恩,他却连名字都不留一个,家君对他却一直难以忘怀,回到太原后,立刻命我绘了一张他的肯像,裱装好了,挂於后堂,每天都是衣冠端正,焚香礼拜,直到再次见到他,申过谢意后,才告停止。”
李靖道:“柴绍兄说起过这件事,他还说世子精於绘事,有过目不忘之能,全凭回忆落笔,宛然若生。”
李世民笑道:“我也没有认真地练过,绘画人物更是初次尝试,也是那秦叔宝特别深刻,绘来就像了,以后也是一样,我若是对一件事印象特深,就能很逼真的画下来,否则就是面对着人,也难以画得很神,因为我学画的目的在求其工,而不在其神……”
李靖笑道:“人家作画都是讲究其神而无论其工,世子怎么竟反其道而行之呢?”
李世民笑道:“因为我是从一位画工学的绘画技术,而我学画的目的在於实用不是为了恰情养性,自然要以逼真为主。”
李靖倒是不解道:“世子不知用来作何实用?”
李世民道:“我以之来描绘所经的山川河岳,关隘形势,标明可险守之处,记录其虚弱之点,每一幅都是我亲手所绘,因以能了然於胸,若该地为我所有,可密防以杜敌人之窥伺,若在人手,则可据之而攻其虚。”
李靖大有兴趣地道:“世子早就有志於天下了?”
李世民道:“是的,我观察天下形势,深知隋祚必将不永,将来天下不知谁属,但是能把天下形势,了然於胸中,总是有用的,所以我十二岁时,就开始作这个努力,趁着前几年太平的时候,我四出游历,一面收集各地险塞的资料,绘制成图,一面也结交各地的英雄豪杰,现在已得九州八十一城,大半壁江山,都已有了底子了。”
李靖听了后,心中着实钦佩道:“世子早年就有这份认识与胸襟,实非常人所能及,这一册记载舆图,应可传诸万世而不朽,因为人生或不满百,地却是历时千秋而不易,这本书永远都有用的。”
李世民笑笑道:“先生!世民之所以兴萌此念,也是为了先生刚说的那两句话——人生或不满百,城郭江山,却是千秋不易。为什么不将它们的形貌、虚实等等都描绘记载下来,日后的人,不必亲至,览图斗室之中,即可将千里江山置於眼底……”
李靖道:“不错,正是此说,所以世子这一册记载,若是传之后世,相信必可与太公兵法、孙武兵法等列为不朽之杰作。”
李世民摇头笑道:“先生,我这本记载或许能有助於攻战之决策,但我的本意着眼之处却非在战。”
“哦!世子又在於何者呢?”
李世民肃然道:“在於治。我鉴於炀帝开凿运河之举,大家说这是炀帝为游幸江南之便而凿河,这实在是冤枉了他。谁都知道运河一通,南北水运,一舟可抵,对国计民生,不知方便了多少倍。”
李靖道:“不过运河所经之处,有时故意舍近而求远,以便连通京师,这倒是不能怪人有此怀疑。”
李世民叹道:“连先生如此说,无怪乎其他人误解更深了。其实,这两条运河之开凿,其进行路线十分正确,它是一批真正有学问的人所策定的,有时为了绕道,引起人们误解,那是一般人不明地理之故。比如说,由甲地至乙地再连通丙地,虽有直线可达,可是再往前,却有山岳为阻,要到达丁地就势非绕山而行,费工而途远,伹如在乙地略斜,略过内地而取道戊地至丁,则全为平坦,工程进行,方便多了。这样多挖三十里,而可节省三百里之工,先生孰取孰舍呢?”
李靖十分惭愧,不再作声。
李世民叹道:“先隋炀皇帝治世之功过,别的方面不去说他,单是开凿运河一项,却是极具眼光的不朽创举。只是因为他本身私德上的一点微疵,乃使一般人对他滋生误解,实在太寃枉,所以我向家君上言请求过,倘能有机会定鼎中泵,必然要向天下人阐明澄清这件事,以免他沉寃於地下,在人世留下一个昏君之名。”
李靖一叹道:“先皇帝之所以被摒弃於天下,一半固然是民众之无知,但另一半则是各地的诸侯反王,早已心存扳意,故对他的种种,曲意偏解,以引起四民之不齿之故,这些误解虽是人为,但他自己也要负责的。”
李世民似乎不以为然地道:“先生,他的某些行为虽是有违常伦,但是却与他的治国无涉,他治国的决策,的确是用心无私……”
李靖道:“世子,一个为天下君王的人,行止俱为天下之范,他若不能修身律己,何以教民就正,所以就事论事,他治世的功过不去谈了,他之所以先失天下,却是一点都不寃枉。”
李世民听后思索了一阵,肃然长揖为拜,恭敬地道:“先生指教的是,世民愚昧,以前见未及此,以致於很多地方都错了,今后尚祈先生不弃愚顽,时加赐教。”
李靖也还了他一礼,神情严肃地道:“多谢世子器重,李靖敢不悉力以报。其实世子的见解看法已经很透澈,只是出发之点,还没有放置合宜而已。”
李世民道:“请先生指教。”
李靖道:“世子跟李靖的看法,有时会不相一致,就是这出发点与立足处的不同,世子为唐公胄裔,一出世就是贵族,所以在心中,多少是偏向於贵族方面,因以论先人之功过,世子着意彰其善而略其过。李靖则是一个士人出身,论是非则以民为先,以天下为得失,有时即或对君上不敬,却仍不避讳……”
李世民点点头道:“先生说得是。虽然以前我没有分析过,但经先生一指出,我仔细地一想,倒确实是加此的。我虽然不致於强弥君父之过,伹总是避免它,这一来就有失公允,今后当求改进。”
李靖道:“世子倒不一定要改,你若是只求做个辅佐之贤臣,这种心中对君父尊若神明的态度,正是为臣之道,若世子真有志於兴革除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则应该把心胸放宽,把脚步站得正,不偏不倚。”
李世民想了一下才道:“兹事体大,我要好好地考虑一下才能回答先生。”
李靖道:“不,世子,这一点无须考虑的,世子应该早加深思熟虑在心,作成决定了,现在只要说出来就行了。”
李世民终於道:“先生,我立志於天下千秋,但是我立身却是人臣之子,若天命归余,我当仁不让,但我绝不像先隋炀帝那样,为取天下而不择手段。”
李靖所要的就是这一个答案,那也使也对自己未来的抉择下定决心。因此,他肃然躬身一礼道:“世子,李靖誓以终身拥护追随左右,生死不移。”
李世民再度回礼道:“谢谢先生支持!”
他没有像虬髯客那样说什么以江山富贵相共的话,因为富贵可共,江山不可共,一山勉强或可容二虎,一国绝无二君。
以李世民此刻的身份、实力、年纪、学识阅历,那一点都不能与虬髯客相较的。
可是李靖却舍了虬髯客,转来效忠年才弱冠的李世民,这在一般人的想法中是不可思议的。
但李靖却不这样想,他看出这个年轻人的不平凡来,虽然他还嫩得很,不够成熟,伹还有一段时日可供他磨练,等他成长后,时机也成熟了,李靖相信这个年轻人必然会成为一个君临天下,空前的明君英主。
李靖决定辅助也到底,不仅是辅助也成就事业,也要辅助他成长。
在他没做皇帝前,正好有个机会可以改正一些错误的思想与观念,当他登上王位时,就会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好皇帝了。
虽然,李靖的归唐是早经谈妥的了,但李靖真正的决定态度,却是在这一次深刻的谈话之后。
在以前,李靖对李世民只是客气和尊敬,却不是恭敬,经过这一次谈话后,他的态度也有着明头的转变。
两人同行,李靖绝不并行,一定略后半步,两相对坐,李靖一定不会正面相对,必然将自己的座椅略移偏一点,而且,他从不打趣或与李世民开玩笑。
李世民先前还感到很不习惯,几次地向李靖表示,要他随便一点,甚至直接了当地对他说:“药师,即使日后我们有君臣之分,但至少目前还不是,现在我们的君主乃是隋室的恭帝,大家都是一殿之臣,你又何必在形式上拘礼呢?”
李靖却正式回答他说:“世子,靖是归唐而不是归隋,这是起始就声明了的,事实上恐怕除了唐公之外,也没人会承认那个皇帝了,而唐公也不是真拥护那个小孩子,只是一种报恩的心理而已。”
李世民轻嘴道:“是的,家君是个受恩不忘的人。”
李靖道:“唐公是位忠厚的长者,但却非理国之明主,因为受恩固当报,却不可以天下为报,那是以江山社稷为儿戏,试问,当真将天下之大权,交在一个无知小儿手中,就算得是忠心了吗?”
李世民道:“家君一直没有天下之念,他受权奸宇文氏一族的嫉害,性命几将不保,后来则多亏得越国公与先皇帝的大力庇护支持,才得苟安於太原,感恩深重,倒是怪不得他老人家。”
李靖道:“我并没说这不好,但必须说这种行为不是理国之器宇,世子当记得先贤孟子的话,民为先,社禝次之,君为轻,必需要具有这种胸怀的人,才可以君天下。现在再回到我们的话题上,李靖之归唐,非为唐公而为世子,所以对世子,理应保持适度的尊敬。”
李世民道:“敬存於心即可,不必拘於形式。”
李靖肃然道:“不然。敬生於心,乃形之於表,否则这恭敬便没有基础,靖治军对人,都是如此,即使是夫妇之间,也从未有狎嬉之言行,这样才能维持敬意。”
李世民没话说了。
李靖却倒过来规劝他了,说道:“世子,不仅是对靖一人,即其他的人,世子也应该对他们维持适度的距离,不可过於相近,君子不重则不威,此为人主之大忌,像以前……”
李世民道:“我知道,先生指的是刘文静,此人胸中倒是有点城府,只是太过於骄狂,我对他客气一点,他就得意忘形起来,渐渐要左右我的言行了,所以我后来对他不假辞色,很叫他叫不了台。”
李靖道:“他这个人恐怕受不了冷落吧!”
李世民道:“是的,他在我这儿不得意,刻下已转到家兄门下去了,替家兄出了不少主意,像把四弟拉到家兄那边去,就是他的得意杰作。”
李靖道:“刘文静反覆不定固为不掌,但世子也有责任。假如世子一开始对他保持适当的距离,未始不可以全终始的。”
李世民的脸红了一下,显然的,李靖的话说中了他的心里,乃轻轻叹道:“其实我对他也没有太过狎近,只是他替我出过不少主意,办成了很多事,都很成功,使我对他的办事能力很信任,凡事都问他一下……”
李靖道:“集思广益是对的,有事多徵询一下他的意见倒也无可厚非,可是世子不能纵容他,因为人受倚重之后,君子会愈形惶恐,而有些人就会恃重而骄。”
李世民笑道:“先生倒是很忠厚的,不肯加以小人之名,但刘文静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小人,他见无法左右我的思想行为,自然而然地转到家兄那儿去了。”
李靖道:“世子,武侯出师表上就谏告蜀王,亲君子而远小人,却没有说绝小人,因为小人是不能绝的,他会挟怨报复,而世子於此时绝他,尤为不智。”
李世民也苦笑道:“先生,你一直在治军方面任事,军旅中,但有令出如山即可,不必处人,也无须去认别君子与小人!”
“不,我军中一样也有那种人的,小人在各类人中,都是些颇有才情的不甘寂寞者!”
“先生也遭遇到这种人吗?”
“是的,如虬髯客的侄子张豹,就是其中之尤。他对我突兀入替很不高兴,又对我几次剥夺他的职权怀恨在心,终於拉了一批人反叛出去。”
李世民叹道:“先生也知道小人之难处,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还没等我去绝他,他已经倒戈而去了。”
李靖道:“他绝情而去,是自彰其不义,但世子若绝之在先,则是世子之不仁了,故而这绝与远之间,仍是有差别的,因为他多少是为世子出过力,尽过心的,遽而相绝,毋乃太忍!”
李世民道:“照先生所说的标准,我对刘文静也只是远而已,并未相绝。”
李靖道:“不然,这只是世子自己的想法,像上次在李靖营中,世子对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当众驳斥,毫不留尊严,这已经到了相绝的程度了。”
李世民笑道:“先生是君子,故而才以为难堪,但刘文静却不在乎的,家君对他也是经常疾言厉色,他却能受之如常,毫不为意,我说他是小人,也是根据此而言,只是我不改对他的倚重,不管对他如何呵责,他都能忍受,但是我只要对他事权略予削灭,他就立刻转而他去了!”
李靖倒为之一怔。
李世民又道:“对什么人,用什么态度,我自己会有个分寸的。对君子以敬,像我对先生,绝不会有半点侮慢,相信先生对我也是一样。”
李靖道:“人唯自重而后人重之,这本是应该的。”
李世民道:“事实上对有些人,却又不能如此,你如尊敬他,他就以为你软弱可欺,爬到你的头上去了,久而久之,积以成习,他会变本加厉,篡夺争权,等他把一切都把握在手时,不是一脚把你踢开,就是玩弄你於股掌之上,使你成为他的傀儡,许多巨奸大恶,都是如此养成的,若后汉之董卓,以后之曹操,乃至於隋之杨素、宇文化及,都是此类之例。”
这番话使李靖听得大为震动,他没有想到李世民的年纪轻轻,观察到如此之深,这是任何人不能及的。
继而一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