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两次来,杨素不好意思,还装出一点生病的样子,以后,连装都不装了。
皇帝到了越公府,仪仗銮驾照例彼挡在二门之外,除了皇帝和有关人员,一律不得进入,争也没用,吵更不行,越国公手下的亲兵家将蛮得很,管你是谁,他们照杀照砍。有几名御林军的统领就是因为要强行人内而被乱箭射死在银安殿外。
银安殿是诸侯视事的地方,一切都与皇帝坐殿受朝的格式相似,只是阶梯少了一级而已。
皇帝为了避免自讨没趣,以后来到越公府,乾脆不带仪仗,几名便装侍卫,留在大殿外面休息,等他进去磋商公事,完了再悄悄地走,十分简单。
可是没有像这次那样简单的。来到门上,门官几乎不相信,幸而皇帝是经常来的,他还认得,才跪下叩了头。然后才道:“圣上请稍候,奴才这就禀告国公去。”
皇帝出奇的和气:“不必了,朕是有重要的事要见国公密谈的,我出来没惊动人,也不想惊动你们这儿的人,告诉我国公在那儿,我一个人见他去。”
本来是一定要经过层层禀报,由府中派人出来迎迓的,实际上是监视检查,把看来有问题的人阻隔在外。这次皇帝说只他一个人进去,门官倒是斗胆作主,说道:“国公在后面花园跟徐夫人下棋,奴才这就引陛下前去。”
“国公倒是好兴致,徐夫人又是谁?”
“就是前陈的乐昌公主,被拨到本宅中来的,国公对她很客气,尊称她为夫人,她的夫婿是徐德言……”
“朕听过此女,这位徐夫人很了不起,听说是个女才子,一肚子好学问。”
“岂量是好学问?据国公说,她文可安邦,武可定国,虽是女流之辈,却不逊於当世虎将,现在国公府大小内外事务全是她在管。”
“喔!有这么一位好才子,朕倒没有留神过。”
“只可惜她在国公府也留不久了,因为她的夫婿徐德言徐公子找来了。”
“啊!找来了?那倒是件值得恭喜的事。国公怎么说?”
“国公早就答应过她,只要徐公子尚在人世,就让他们夫妇团圆,徐公子找来了,国公自然为他们能够破镜重圆而高兴。本当让他即时带了去的,因为国公府中的事情时找不到人替手,所以才留她两个月。”
“为什么不把那位徐公子也留在国公府中帮忙呢?朕听说那位徐驸马也是个好人才呀!”
“可不是?相貌堂堂,端的是一表好人才,而且也有一肚子好学问,两人极为相配,可是国公没说要留他,他在府中住了三天就走了,大概是另有好去处吧!”
“还有什么去处能此国公府中更好的?”
“奴才也是这样想,可是这些事奴才却不知详情!”
这个门官跟皇帝很熟,以前皇帝做皇子时就经常上门,也是由他接待的,现在虽贵为天子,他却没把皇帝当作天子依然是跟个老朋友似的在讲话,虽是透着亲切,但是做皇帝的杨广心中却不大受用。他这个万民之尊的皇帝至尊,来到这儿简直是毫无威严,没有一个人把他放在眼里。
算来最客气的还是那位被称为徐夫人的乐昌公主,所以皇帝对她的印象略佳,而且雍容姿色也十分欣赏,正打算着等杨素死后,把她接进宫去,现在听说她的丈夫来了,恐怕是希望不大了。
皇帝心中变得很懊恼,幸好也到了后花园,戒备一如从前,两个佩剑的矫健女郎,恭身迎了上来道:“陛下是一个人来了。”
这是明知故问,门官带着皇帝过来时,早就有人通报了,而且杨素也准备接见了,所以派她们两个人来,若是打算挡驾,就会摆上一列女兵了。
前几天就是如此,皇帝带了四名武将来商讨一下军务,这四名武将都是镇守东北边关的总兵,因为屡屡受到高丽的侵扰,皇帝打算用兵伐高丽,带他们来作证。杨素大概早有耳闻,而且不主张对高丽用兵,因为征战一起,他手下的兵马就在邻近,被调去东征的可能最大,所以称病推辞不出。那四位总兵的亲兵被阻於大门口已经很生气了,到了里面又受了阻挡,火了起来,拔剑要硬闯,结果却被那十名女兵打得灰头土脸。
这四位总兵在中原号称虎将,马上马下都很了得,有万夫莫敌之勇,可是在一群没没无闻的女子手中,居然不到十回合,就被缴了械就擒,还是皇帝求情才保住了性命。
至此,皇帝总算了解到以前派来的那些刺客何以都无功而石沉大海了。他知道这两个佩剑女子姓华,是一双姐妹花,也是那些女兵的首领,更知道她们以前是江南水寇,被李靖收服了,借给杨素作护卫的。
想到这儿,皇帝不禁又恨得牙痒的,连李靖也恨上了,心中在暗骂着:好个逆贼,你在京师与贼人结仇,打死了寡人的御舅,已是死罪了,居然还敢与朕捣蛋,明知朕要这老贼的脑袋,却还敢帮他,等朕除了老贼之后,少不得有你好看的!
尽管他在心中咬牙切齿,但脸上却仍堆着笑容道:“朕有一些极为机密的大事,亟需与国公商讨。”
御驾单独亲临,想必是极为紧要的事情。华玉双道:“国公在风雨亭与徐夫人对弈,民女这就带陛下去!”
她转身一人向前走了,华无双则继续留守在园门口,因为皇帝只有一个人,连杨素自己都能对付得了,不必太去操心了,而是外面的防务重要,要看看皇帝有没有另外在暗中带了人来。
炀帝看看前面华玉双矫健婀娜,修长玲珑的身段,不禁有点销魂之感,他的身材不高,坐在高高的金銮殿上尚可,但在平地上,常有不如人之感。
他在宫中,所嬖爱的都是身材较高的女子,尤其是喜欢她们赤裸着双腿身披一袭轻纱走路时的美姿,用以补足自己腿短的心理缺憾。
华玉双的脸形极美,身材却并不算很高,但是玉腿修长,这是炀帝最欣赏的一种类型。
若是在别的地方,他早就把人弄到身边来了,就只有在越国公不行,杨素是从不卖帐的,若是别的侠女,杨素不在跟前,皇帝还可以开两句玩笑,或足借机会毛手毛脚一番,但是对华玉双却又不敢了,他知道人家佩在腰间的宝剑不是装饰品,那真能杀人的。
人就是这样子,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认为珍贵,越公第中虽是豪华,也不会此皇宫更好,但是炀帝却认为处处都此不上杨素,他仇嫉杨素的心越来越深了。
等这老儿死了之后,朕一定要……
他在心里想了一大堆要如何如何的计划,但眼睛却没离开过那窈窕的背影。终於他决定了第一优先要做的事——朕也要弄几个武功高强的美貌佳人做贴身护卫,将来出去巡幸的时候,也不必多带人,就带这些个女侍卫,又安全又体贴,又风光兼得风流……
想到得意处,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华玉双在前面听见了笑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问道:“陛下笑什么呢?”
皇帝自知失态,搭讪着道:“越公第花园,朕以前倒是常来,不知道还有座风雨亭。”
“哦!那是后来改的名字,以前叫玩月亭。”
“原来就是玩月亭呀,那个地方近水临池,最宜秋夜赏月,这亭名还是朕题的呢。”
“这是国公自己改的,他认为赏花玩月,最易伤志,所以改了这个题跋,取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意思,来惕厉自己居安思危,不忘进取。”
话很刺耳,而擅改题跋,更叫皇帝不开心,虽然那是他在做皇子时所题,但现在已是至尊天子了,一字一匾,做臣子的当视为无上至宝才是,这老匹夫居然敢改掉了,他心目中,置朕於何地?
气归气,却是一无奈何。杨素对这个皇帝不敬之处太多了,此起这改题亭名来更严重多倍的也不知有多少,这又算得了什么!
在别的臣子而言,这就是大不敬罪,要砍头的,若以罪名计,杨素纵有千百颗头颅也不够砍的。
皇帝忍住了心中的火气,而且也到了所谓的风雨亭前。皇帝抬头一看,新题的风雨亭三个字笔力万钧,气势凌绝,确是比他的那一手字有力量多了。他倒是个识货的人,看了新题的匾额后,心气稍平,说道:“这是何人的手笔,气势不凡,想来是位极品人物。”
华玉双道:“陛下夸赞的是。这是民女的主人李药师所题。他是民女所知最为特出不凡的人物。”
当着皇帝的面,如此地夸赞一个人,那是很失态的事,只不过在越国公第,这一切都是例外。皇帝也不生气,只是道:“如此俊杰,奈何不为朕用!”
华玉双道:“陛下用不起他的。”
皇帝这下子生气了,道:“这是什么话,越国公用得起的人,朕为天子却用不起?”
“家主人并未为国公所用,只是为了旧日情谊,偶而为国公尽些微力而已。国公也用不起家主人,因为家主人才雄志大,做一个郡县小吏是委屈了他,若是要他绾虎符,领一二军,镇麾一方,国公又没有那么大的权柄。”
最后这句话,总算叫皇帝开心了一点,杨素毕竟还有做不到的事情,因道:“国公没有,朕有,你那主人若是肯为朝廷效力,朕绝不使他失望。”
“哈哈……陛下不必为拉拢这个人才而多费心思了,老臣已经为陛下尽过心,却无法说动他。”
是杨素由亭栏探出头来了,先说了那番话,然后才看见他在亭台的门口现身,浅浅地作了一躬道:“陛下好兴致,居然一个人跑到这儿来散心了,老臣未能远迎,死罪,死罪!决请上来吧!”
天下用这等口气,如此礼数来对待皇帝的,也只有杨素了,他口称老臣,也曾说了两句死罪来表示歉意,但是,那意思却跟一般人说“抱歉!抱歉!”并无差别,而且他的语气和态度却连半点歉意都没有。
见了杨素的面,皇帝不自而主的就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总觉得有点虚心似的。
这种感觉不是今日才有,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因为杨素掌握他最多秘密,每一件亏心事,杨素都知道或参与,每一次他出了纰漏,也都是杨素替他摆平的。
无形之中,他变得有点怕杨素,这是任何人难免的。
但凡一个掌权的人,必有一些亲信,他对这些人言听计从,几乎到了无所不依的程度,甚至於那些亲信犯了错,当权者不但视而不见,有时还为之掩饰。第三者看去总以为是当权者识人不明受小人的包图,这是一种很肤浅的想法。
一个再藐视法律的人,一旦自己当权后,就会变成最守法的人,因为他的权要靠法来维持,法律代表秩序,权则是由秩序而产生。法律失去了威,权亦无存,可是他有时曲意枉法去维护一些人时,不是因为他爱这些人,而是怕这些人。因为这些人帮他做过更多的,更大的违法的事,一旦抖出来,他必将威信全失,所以他不得不掩护这些人。
所以,等他真正地有了权力,可以不再受威胁时,第一个用刀的,必然是他所谓的亲信。那些所谓受宠信的人,实际上却是他最恨的人。炀帝与杨素的关系就是最明显的一个例子。
他在步上那八级阶梯时,几乎有力不从心之感,最后一级,还是杨素拉他一把,扶他上去的。这种情形经常发生,使炀帝常恨自己没出息,为什么见到杨素就会六神无主,但今天却恰好能配合他所带来的消息。
亭中燃着一炉檀香,炉上烹着一壶沸水,两名侍女跪在一旁煮茗,席上一架短几,雍容美丽的乐昌公主跪坐在一端,几上则散着一副棋盘,几个残子。
乐昌公主是最重礼仪规矩的,整个越公第,炀帝对她的印象最好,她从皇帝进来起,就低头跪侍一侧,等到皇帝坐定了,她才膝行过来叩见。
炀帝忙道:“夫人,不敢当,不必行此大礼。”
乐昌公主道:“臣妾不敢损却廷威,这是臣妾的本份。”
杨素初时感到很不顺耳,后来倒也习惯这种腔调了,因此笑道:“陛下,老臣家中只有徐夫人是受过宫廷规矩的,所以也只有她懂得这一套,陛下别见怪。”
他是为其他人的失礼而道歉?还是为乐昌公主的多礼而解释,他没作进一步说明,皇帝也只好含糊地应着道:“不敢当,不敢当。朕微服而来,就是不认为自己是皇帝,大家随便一点的好。”
每个人都很随便了,皇帝这样说,无非也是给自己装点一下面子而已,坐定后,侍女捧上新沏的茶来,皇帝暍了一口,不禁赞道:“好茶,好茶,入口芬芳,香充齿颊而不散,国公倒是懂得享福……”
杨素大笑道:“老臣一生戎马,生死沙场,那里懂得这些!都是徐夫人来后,才带领着老臣也沾了光。”
炀帝道:“帝王之家,享受之道也是一门大学问,而直也是气势的表现,只可惜先帝不懂这些,把旧日宫中的人都遣散了,新换进宫中的,则根本不懂,说来笑话,现在皇宫中有许多东西,有的不知名目有的不解用途,只好任其闲置,看来那天徐夫人得闲,到宫中去指点他们一下,也免得糟蹋了好东西。”
杨素不待乐昌公主开口即已道:“等徐夫人有空,老臣立即送她入宫去好了。”
这根本是一句敷衍的话,皇帝要徵召一名女官入宫,还得等她有空,岂不是笑话了 ?可是皇帝却为之无可奈何,因为得闲入宫是皇帝自己说的,杨素没有当面拒绝,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无论如何,这在皇帝而言,总是件不大高兴的事,所以皇帝讪然他顾,为解除自己的难堪而问道:“听国公说曾经为朕邀约过李药师入朝效命。”
杨素道:“这个老臣倒是确曾尽过力,因为此人才堪大用,老臣虽然能给予方便,容其尽量发挥,但是陛下却能给予他正式的名义,使其功有所偿!”
这话使皇帝高兴了一点,连忙道:“是啊!人材当为国家朝廷之用,才是正途。”
“可是老臣却碰了一鼻子的灰,被他拒绝了,而他拒绝的言辞使老臣无以为辩。”
“这……他是怎么拒绝呢?”
“他说与老臣无怨无仇。为什么要送他上死路去呢?”
皇帝勃然怒道:“这是什么话?怎见得为朝廷效力,就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