羹尧不由大笑道:“程兄携得什么下酒物来,便这等心急?我先给您引见一位朋友好不好?”
程子云闻言,连忙从椅上站起来,不等见面,又嚷道:“您问这个吗?古人常以汉书下酒,俺这篇文章,真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又岂止可以下酒而已?所以才特为携来就教,世无俺程子云便不会有此妙文,苟尤年双峰,也决不会能解此文,您便有什么朋友且慢引见,等先把俺这篇文章看完,再谈谈其他好不好?”
羹尧不由一扯胡震暗笑道:“你听见吗?”
胡震也笑了一笑,却抢先一步,先转出屏风大笑道:“在下铁笔书生胡震,自从鲁豫北上,便闻得东鲁狂生大名,一到北京,更是名动九城,想不到却在年兄府上相见,能不算是幸会吗?足下既有如此妙文,定卜震古烁今,容待拜见以后、—同欣赏,以饱眼福如何?”
说罢,先仰天打了一个哈哈,然后赶上两步,一把握紧了程子云的手道:“足下真令胡某倾倒已久咧。”
程子云蓦地里,却想不到,半中腰里,竟然会跑出来这么一个同调,饶得再狂放些,也不禁为之一怔,连忙一推那宽边玳瑁墨晶大眼镜道:“足下便是点穴名家,以绵拳驰名江湖的铁笔书生胡震胡爷吗?俺也久慕大名咧,俺这东鲁狂生,虽然传播甚广,大河南北,薄有微名,便在这九城之中,也算得名重公卿,可是在江湖上,和您比拟起来,那就差多了。”
接着也大笑道:“久闻胡兄在汴洛一带曾驻游迹,怎么忽然也到这软红十丈的京华做起客来?此间主人年双峰兄,和小弟是一人之交,好客不减孟尝信陵,而且巨眼能识英雄,何妨小住以候机缘,彼此也好订交,俺现在十四王爷府,权充西宾,敝居停也是一个爱才如命的主儿,如须推介,过两天便请屈驾前往一行如何?”
羹尧笑道:“程兄此举又差了一着,如今胡兄已由舍亲雍王爷延聘,也早是钤闻上宾咧。”
程子云一看二人,猛然一晃脑袋,摸着颔上虬髯道:“俺说咧,怎么胡兄竟会和您携手出来,原来也早在令亲雍邸罗致之中,那俺倒虚邀了。”说着猛一伸手,从靴统中取出一个黄绫小包裹来。又大笑道:“这是敝居停新著用兵新略,年兄早巳知道,用不着再说什么,不过这篇序文,却是俺的精心杰构,俺自信便班马复生,也不过如此,因为这是要进呈御览的东西,所以特为用楷书恭缮,拿来请教。”
接着又道:“这真是神来之笔,说也不信。前晚偶因敝居停催索甚急,偏俺又深入醉乡,起初只是勉强动笔,谁知一挥而就,竟毫不费力,俺这才相信,古人说若有神助这句话,竟有点道理咧。”
说着,任凭羹尧让坐献茶,一概全不理会,兴冲冲的,就桌上打开那黄绫包裹,取出一本宣纸恭缮的书来,递在羹尧手上,又向胡震道:“胡兄也是方家,便请同正如何?”
这才落座,端起那只盖碗来,仰着脸,把那碗茶一饮而尽。羹尧一看那序,不过五六百字,文笔虽然非常古朴,却看不出有什么神奇来,方才打算敷衍上几句了事,胡震在旁,却偏着头,伸长了脖子,赞不绝口道:“这真是天地间的至文,渊博雄厚兼而有之,秦汉以下殊不多见,程兄说若有神助,这句话一点不错,小弟今日得以拜读,才知道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咧!”
接着又道:“小弟今日在年兄府上,得识程兄这样真名士,又复能拜读这篇鸿文,这次的北京城总算没有白来,不过这种传吐不朽之作,却不可以轻读,贤主人能许置酒同赏吗?”
程子云才放下茶碗,又把大拇指一竖道:“胡兄真是法眼,俺这篇序文,得您这一句话,便足可传之后世咧。”
接着又哈哈一笑道:“千古最难得的是文章知己,既如此说,俺也要向主人索酒痛饮咧!”
羹尧连忙笑道:“二兄既然光临寒舍,当得置酒痛饮,何况又有这篇奇文以供下酒咧。”
说着,便命左右备酒,那程子云闻言越发得意,从那篇序文,又谈到那本书的内容,说得唾花飞溅,简直得意忘形,羹尧不由暗中皱起眉毛,偏偏胡震却一味从旁随声附和,并且也做出一样狂态,两人抵掌而谈,大有旁若无人之概,直等酒肴送上,方才算将程子云的口堵上,但三杯落肚谈锋更健,几乎将个主人,搁在一旁,直到席终,程子云已经灌了个八成,才告辞别去,到未了竟将那本缮正即待进呈御览的用兵新略,忘记在桌上,还是胡震笑说:“程兄,你那篇大作还没带走,千万不要忘记才好,要不然,这是贵东打算进呈的东西,却不好咧。”
他这才记起来,匆匆包好,又向靴筒里一塞,醉眼模糊,仰天大笑道:“俺小谪人间,已是将近四十年,今日之会,才算得遇知音,这一乐真是非同小可,所以几乎连这等大事全忘了,如非胡兄一讲,回去对敝居停真没法交代咧。”
说罢,向胡震一恭到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其为胡兄乎?今日权且别过,明日便当亲到雍王府拜见,俺和胡兄从此便是忘形之交咧。”
然后才跄跄踉踉,向厅外走去,羹尧惟恐他醉了,闹出笑话来,忙命周再兴好生扶着,自己也直送到角门外方才回来,不由对胡震笑得肚子还疼道:“你怎么跟这怪物下死劲的逗起来?这一来却纠缠不清咧。”
胡震道:“我不比你,如不将此人拉成至友,怎个能接近他那居停?这一来你瞧吧,不消几天,包管我也是十四王府的上宾咧!”
羹尧笑着悄声道:“你这等做法不怕我那舍亲见怪吗?”
胡震摇头笑道:“这却不须虑得,老实说,我不但打算周旋于这二者之间,说不定将来还打算遍游诸王府,一一加以观察咧。”
接着又以目示意道:“我承雍王爷知遇之恩,这便是所以图报咧。”
说罢,又一看天色打了一恭道:“年兄今天大概是不再到王府去了,小弟初来,却未便久离府中,现便也回去了。”
羹尧也不相留,两人别过不提,那程子云一手扶着周再兴,跄踉出府,唤来自己马匹从人,一路颠头播脑,回到十四王府,那酒全涌了上来,才到花厅,已是支持不住,小来顺儿原是见惯他的醉态,忙道:“程师爷,您八成又在外面喝醉了吧,王爷在里面咧。”
程子云一下跌进了角门,幸而手扶墙角没有摔倒,闻言不禁怒道:“你这小蛋蛋子,又该打咧,俺是不醉之量,天有酒星,地有酒泉,全是为了俺而设,况且今日酒逢知己,焉有便醉之理,王爷在哪里?俺这就要荐贤咧。”
说着,足下一连又是几下摇晃,简直像醉判官一样,两手一舞,扶着墙壁向内面走去,只笑得个小来顺儿几乎打跌,不想允禵正在厅上,坐等着他回来,一听程子云一路嚷着,料知一定年府留饭,也许又吃醉了,皱着眉头,起身出来一看,见他已经醉态可掬,小来顺儿仍在掉过头去窃笑着,不由怒道:“程师爷醉了,你还不扶他进来,真讨打吗?”
小来顺儿,一见王爷亲自从厅上出来,连忙答应一声是,赶去相扶,程子云却咧着大嘴笑道:“王爷,俺没醉,不用人扶,这就来咧。”
说着,那一只手却搭向小来顺儿肩上,扶了个结结实实,一步一跌走向厅上。
允禵笑道:“老夫子但醉无妨,那本书和序年双峰看过吗?”
程子云哈哈大笑道:“那年双峰浪得虚名,他懂得什么?俺今天却遇上一份学究天人的文章知己咧。”
谁知这一笑,那涌上来的酒,却再也按捺不住,从肠胃之中,直冲咽喉而上,分口鼻两路飞舞而出,小来顺儿几乎扶不住,两人一齐摔了下去,幸而戈什哈福宁在旁,一下扶着,一边一个才勉强扶住,但人却大呕不已,把适在年府吃的酒菜全倒了出来,闹了个狼藉满阶,左右扶的二人不禁全掩着鼻子,他却毫不在乎,索性大呕了两三次,然后推开二人用袖子一抹口颊,又在那虬须抹了两下,向允禵打了一恭道:“王爷请恕俺放肆,这就好咧。”
说着,竟自己走上厅来,允禵忙又道:“老夫子,既已过量,不妨且请回房稍睡,停一会再细说便了。”
程子云一屁股就下首椅子上坐定道:“俺委实未醉,那书和序,年双峰已经看过,凭他当然绝不能赞一词,倒是俺却因此给王爷交下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这人如论文学武技决不在俺之下,才情更是高人一等,便那年双峰也甘拜下风咧。”
允禵见他忽然说出这两句话来,又似醉态已解,再看那颔下虬髯上,还挂着呕出的脏东西,都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的说着,不由又笑道:“老夫子本对人极少心折,前对年双峰算是一个,这算是第二回咧,但此人到底是谁,何妨先说出来让我听听,如真系人才,便不妨延纳咧。”
程子云猛一拍大腿道:“此人姓胡名震,素有铁笔书生之称,不但武技是个著名能手,使金石篆刻,书画文章,全是自成一家,久已蜚声艺苑,只可惜俺迟了一步,又让雍邸罗致去咧。”
允禵见他醉态全敛,料已略见清醒,忙道:“既有这等人才,老夫子便须火速结纳才是,这人不比年双峰,他和四阿哥谅非亲故,拉拢起来要容易得多,却迟不得咧!”
程子云笑道:“此事何用王爷吩咐?俺已约定他,明日便去拜望咧。”
说着手一摸那部虬髯,竟摸了一手腻腻的东西,自己也觉不是意思,忙命人取过茶水,一面擦脸漱口,一面笑道:“那书原有大半是年双峰平日看过的,他自无话说,不过那篇叙文,他却也无法能易一字,倒是那位胡君,还能知道神妙所在,便批评两句,也教俺折服,所以俺说他是个人才,便也由此,王爷如果不信,他日只一见面,便知明白了。”
允禵又笑道:“那书咧?这是进呈御览的东西,却不可不慎。”
程子云笑着,从靴筒里摸了出来,向桌上一放道:“俺全篇都校正过,决无讹误,如非王爷一定要和他商量,此刻早已到了御前咧!”
允禵一看,不由一皱双眉道:“这是进呈御览的,老夫子怎么把它藏在靴筒里?如以体制仪注而论,岂非大不敬?”
程子云不禁脸上一红道:“俺初意以为年双峰必有更易之处,并没有作为定稿,所以才敢如此,其实这是书籍,却不能作奏折论,要不然,俺也不敢如此大意,还请王爷恕过疏忽之罪才好。”
允禵打开黄绞包裹一看,幸喜并无污损,也无折角卷瞄之处,这才又慎重包上,用一个折匣装好,准备明日呈献,又命程子云先行休歇,忽然想起那胡震既是江湖知名之土,也许张桂香知道,便径向赐书楼而来,才到楼上,便闻见一阵兰麝之香,迎风送来,再一看桂香新妆初罢,穿着一件淡红罗衫,正从房里迎了出来,一见旁无婢妪,连忙笑道:“你怎么这个时候便晚妆过了?难道知道我这个时候要来吗?”
桂香也微微一笑,媚眼一睃道:“我便能掐会算也想不到王爷这个时候会来,实在因为这两天身上困倦得很,方才洗了一个操,为了图个凉爽,才稍微抹上点粉,怎么能算是晚妆咧?”
说着舌尖略露,又媚笑道:“您瞧,我这嘴唇上有半点胭脂吗?”
允禵见她果然素面上,只淡淡的敷上一层薄粉,但这样淡粉实为平日所未见,又丁香笑吐,愈显娇媚入骨,不由心中怦怦欲动,也笑道:“你想不到吗?如今我已来了,你待如何发付咧?”
桂香素面微红,白了他一眼道: “您怎么也学起外面的无赖行径来?这大白天里,要叫人听见那还成什么话?”
说罢,媚眼微扬,偷看着允禵,一面取过茶杯,斟了一杯茶,殷勤送上。又笑道:“王爷请用茶。”
允禵不禁一笑,一手接过茶,就窗前一张藤榻上坐了下来,那一只手却捉牢纤手笑道:“这又怕什么呢?这个时候,谁还能跑到楼上来?”
桂香嗔道:“怎么没有人?丫头老妈子多着呢,您是王爷不要紧,要叫福晋和娘娘们知道,又该我这狐狸精不好,成日成夜的缠着您咧!”
允禵趁势放下茶杯一把揽着纤腰笑道:“原来你为了这个,说还不听她们说去,谁教你外号叫玉面仙狐咧。”
桂香连忙推开他,俐俐伶伶的跳在一旁,手掠鬓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道:“原来连王爷也是这等说法,那就无怪别人说闲话了,我以后,真犯不着再伺候您咧!”
允禵连忙站起来,陪笑道:“我也不过闹着玩儿,偶然取笑而已,你为什么真的生起气来?算我不是,还不行吗?”
桂香冷笑道:“我算什么东西?还不是谁爱取笑就取笑,本来嘛,一个江湖女人,怎么能配伺候您咧!”
说着,把头一低,似乎饶有怒意,但那眼角仍偷觑允禵面色,允禵却越发慌了,又走向身畔,低声道:“你今天是怎么着咧?我几时拿你当江湖女人看待来?为什么竟生这么大的气?”
说着,一手搭向香肩,又笑了一笑道:“是谁说这话,只管告诉我,容我来与你设法出气如何?”
桂香倏然回眸一笑道:“算了,我的王爷,只要您饶了我便行咧,您成天成夜的在这里鬼混着,能怨得人家说话吗?”
允禵见她一张俏脸,时喜时嗔,那一双妙目,又看着自己睃来睃去,不由神魂摇荡,连为什么来的几乎全忘了,偏偏桂香有意无意之间,便似兰汤浴罢,娇懈无力的一般,趁着他揽着颈子,手搭在肩上,懒洋洋的,竟把一个娇躯慢慢投向怀中,偎得紧紧的,仰着脸又媚笑道:“您是一位王爷,还得放尊重些才好,要不然,常是这样传了出去可不大好。”
说罢,娇喘微微,面泛桃色,酥胸颤动,如不胜情。
允禵不禁又怦怦心动不已,把头一低,那只手正待揽向纤腰,猛听楼梯连响,一个侍婢高声道:“李大奶奶,王爷来过吗?方才干清宫的王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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