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小灵笑道:“小姐,你猜他当真姓皇甫么?”
白君仪淡淡道:“管他姓什么!”
小灵笑眯眯道:“他说秦白川对他有天高地厚之恩,怎地秦畹凤又不知道呢?”
白君仪道:“秦白川武功不高,眼皮子却很杂,以前的那班高手,他都能扯上交情,此事回山一查就知分晓。”
小灵点一点头,笑道:“秦畹凤发了急,还要与小姐拼哩,我瞧他两人并不熟稔。”
白君仪冷冷一笑,道:“专心玩牌,东扯西拉,你什么都知道!”
小灵将嘴一抿,不再讲话,玩了一阵,忽又扭头朝榻下的皇甫星一望,笑道:“我总觉得皇甫星有点特别,就是不知特别在什么地方?”
白君仪双目一抬,朝她望了一眼,跟着瞥了一瞥地上的皇甫星,道:“你再谈皇甫星,我割下你的舌头!”
小灵窃窃一笑,果然低头玩牌,再也不敢开口。
风雪飞舞,车声辚辚,又是一日过去。
荆湖一带,凡属通都大邑,皆有神旗帮的分堂,这日夜间,马车歇在大庸,车一停下,皇甫星突然惊醒,忽觉幽香扑鼻,睁眼一瞧,自己躺在车内,白君仪罗裙摇曳,擦过自己的面颊,正往车下走去。
小灵蹲下身子,笑道:“你的伤势好了么?”
皇甫星一理思绪,将昏迷前的情况想了一遍,道:“秦、叶两家的人,如今都在何处?”
小灵闻言一呆,但觉他讲话声音未变,只是空空洞洞,仿佛来自极为遥远之处,并非由他口中发出,不禁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皇甫星两道浓眉一蹙,道:“怎么,都被杀了?”
小灵吃了一惊,急声道:“啊!统统放啦!”随即将白君仪通令七省分堂,搁下秦白川那段梁子,以及赠药疗伤之事讲了一遍,问道:“你的伤势怎样了?”
皇甫星提起一口真气在体内一转,觉得经脉已通,伤势已然大愈,道:“伤势已快痊愈,多谢你家小姐的灵药。”
小灵见他声音中毫无表情,不知是喜是怒,愣了一瞬,笑道:“也是你家小姐,你再别惹她生气了。”
皇甫星嗯了一声,掀开毛毡,钻出车外,小灵赶在前面领路。
两人穿过几重庭院,步上一道曲廊,皇甫星忽见暖阁之内,设着几台酒席,敖三正往上首坐下,于是身形一转,走进阁内,径往座中走去。小灵一见,急忙追入阁内,但是她也不知如何安置皇甫星才好,只有呆在门旁,观看动静。
这暖阁内共有二十余人,除敖三外,全是神旗帮大庸地面的执事人物,见皇甫星进厅入座,齐皆感到一怔。
敖三亦是微微一愣,但他终生都在江湖走动,这等局面自能应付,当下朝身旁的座位一指,道:“皇甫兄这面坐。”
皇甫星依言坐下,众人见敖三与他称兄道弟,顿时对他刮目相看,不敢因他年幼稍带小觑之意。
敖三待众人坐定,重向皇甫星一指,朗声道:“这一位大名皇甫星,由于一时误会,废了咱们的赵戬老护法,如今误会冰释,已经投入本帮效力。”
皇甫星双目阴郁,面色沉凝,脸上毫无表情,这时缓缓立起,抱拳作了一个环揖,未曾开口,就缓缓地坐了下去。
只见对面一人抱拳道:“兄弟杜子祥,得老帮主慈悲,执掌大庸分堂的令旗,皇甫兄多多指教。”
皇甫星打量那杜子祥一眼,漠然道:“岂敢。”
他虽已入帮,尚无职司在身,杜子祥一方首脑,当着一般属下,未便委屈自己,其余的人却不敢平辈论交,只见社子祥肩下一人道:“在下童京,执掌大庸镖局。”
再下首那人道:“在下许天威,执掌大庸牙行。”
一片“在下”之声,皇甫星愈听愈是恼怒,原来各地的行商坐贾,全向神旗帮当地分堂纳贡,俱派专人执掌,无法无天,旷古绝今。至于那敲大户,放高利,包赌包娼,因是地方分堂私下的油水,彼等不讲,皇甫星尚不知晓。
皇甫星遭受了那场奇耻大辱,创巨痛深之下,性情已经大改,如今寡言寡笑,喜怒不形于色,阴郁深沉,令人感到一股寒意,人人自危,好似见着就有杀身之祸。
通过姓名,随即殷殷劝酒,皇甫星冷冷淡淡,甚少开口讲话,好在敖三善于周旋,穿插其间,一顿酒饭仍似宾主尽欢。
饭后,敖三推说次日要起早赶路,杜子祥立即送两人入房归寝。
皇甫星掩上房门,练了一阵坐功,随即吹熄油灯,躺在床上盘算今后的去处。
他暗暗想道:“既不能一死了之,羞辱已经受过,为今之计,只有忍辱偷生,报仇雪恨了。”
想到这里,不禁眼中一酸,热泪夺眶而出,恨道:“这神旗帮须得连根拔去,恶迹昭彰之徒,非得剑剑诛灭不可!白君仪邪僻乖张,不可留在世上!”
忽然,他想起了娘,口中喃喃道:“娘还独处山中,我得寻到‘丹火毒莲’,早日送回山去……”想了片刻,他长叹一声,阖上双目睡去。
破晓之际,小灵抱着一堆衣物,蹑足走进房来,摸出火摺一晃,点燃了案上的油灯。
这几日间,皇甫星心神交疲,又在重伤之后,房中有人走动,他依旧沉睡未醒。
小灵走近床边,油灯高举,暗自打量皇甫星的面孔,忽见枕畔一片潮湿,似是泪渍,不禁扑哧一笑,道:“皇甫星,快点起床,穿新衣,戴新帽,过新年,哈哈笑!”
皇甫星闻声醒来,见床边一堆衣物,尚有自己的铁剑,剑上还有一个蛟皮剑套,连着一条黄绫博带。
小灵放下油灯,嘻笑道:“快一点用饭,一会就得赶路,我去侍候小姐啦!”她说完转身溜去。
皇甫星眼望衣履,暗忖:“若说不饮盗泉,我就只有饿死,看来天下事无法面面顾到,我也只好从权应变了。”
如此一想,他屈身神旗帮,相机行事的心更为坚定。须臾,两名使女捧着盥洗用具进房,皇甫星换上衣履,梳洗之后,匆匆用罢饭食,将铁剑悬在腰下,走出房去。
马车业已套好,杜子祥率领属下在车旁,见皇甫星走来,抱拳笑道:“皇甫兄早。”
皇甫星将手一拱,道:“杜兄早,多蒙厚赠。”
杜子祥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区区微物,聊壮行色。”
说话中,环珮叮当,白君仪与小灵步下台阶,皇甫星登上车座,自往敖三身旁坐定。
白君仪走到车前,美眸一闪,朝皇甫星的背影瞥了一眼,旋即进入车内,蹄声得得,继续北上。
一路上晓行夜宿,忽忽数日,马车纵贯荆湖北路,入了神旗帮根基重地大巴山区。
这一晚,马车漏夜兼程,在山区再驰了一个整晚,皇甫星也日夜打坐,调养元气,恢复功力,赶到天亮,车已抵达神旗帮的下三堂所在。
皇甫星高踞车座,纵目望去,见道路至此分作三条,通往三座山头,每座山头有一大寨,大寨四外屋宇连绵,旗竿之上,各悬一面黑色巨旗,此时北风正紧,三面巨旗迎风招展,气势甚为雄伟。
忽听一阵胡笳声响,随即是响箭破空之声,跟着鞭炮大作,转眼间,寨上万头攒动,欢呼之声雷鸣!
白君仪探首窗外,向山寨上的人频频挥手,马车驰行如故,约摸走了顿饭工夫,穿过两山之间,续向深山驰去。
午间,车过中三堂,马车停了一会,三堂的堂主、护法、香主,总计一百余人,全都出寨相迎,白君仪略略招呼了几句,三堂各送了一具食盒,马车继续驰行。
走了一程,车内传出小灵的声音,招呼敖三用饭,皇甫星接过缰绳,驱车前行,敖三吃过,又命皇甫星进去。
皇甫星跨入车内,见白君仪坐在榻上低头沉思,当下也不理会,自行走到小几前面进食,匆匆吃罢,即待开门跃下。
忽听白君仪道:“皇甫星——”皇甫星转身站定,道:“小姐有何吩咐?”
白君仪伸手一指脚前,道:“你坐下,我与你仔细讲讲。”
皇甫星跨上两步,席地坐下,神情木然,静等她开口讲话。
白君仪双目之内神光炯炯,默然半晌,道:“你已深入神旗帮的重地,心头可有感触?”
皇甫星未曾料到她有此一问,想了一想,道:“神旗帮高手如云,似在下这等武功,说得上车载斗量,俯拾即是。”
他讲的是实情,心灰意懒之下,沮丧之情流露无遗。
白君仪冷冷一笑,道:“中、下三堂也没有真正的高手,再向后走,却真是人人胜得过你,你再细心想想,我留你在神旗帮内,真正的用意何在?”
皇甫星两道浓眉一皱,道:“在下冲撞了小姐,小姐杀我不足解恨,特意加以凌辱,在下愚拙,不知猜得对是不对?”
白君仪淡淡一笑,道:“话是不错,却也未必尽然,我非当断不断,养痈贻患的人,若是留你无用,凌辱之后,早也将你杀了。”
她讲得冷酷异常,平静之极,皇甫星心头一阵冷笑,道:“在下才识平庸,武功浅陋,不知小姐留着在下何用?”
白君仪倏地嘿嘿大笑,道:“谅你无法猜到。”她语音微顿,神色一弛,笑道:“你这种人说得不雅一点,乃是侠义道的余孽,这种人如今很难找了,有你这份武功的更是少见。”
皇甫星漠然说道:“小姐抬爱,在下深感荣幸。”
白君仪冷冷一哼,脸色一沉,道:“你认真想想,到底愿死愿活?”
皇甫星淡淡地道:“父母养我不易,我岂能自己找死。”
忽听那小灵笑道:“小姐,他想活,就让他活下去吧,唉!不将他脸上那鬼药弄掉,我连饭也不想吃啦!”
白君仪沉声一哼,道:“皇甫星,实对你讲,我爹爹有个对头,眼前被囚在神旗帮内,他有一柄金色短剑,长约五寸,锋刃之锐,干将、莫邪不及,那短剑与我父女关系重大,我父女非得取到手中不可……”
小灵忍耐不住,插口问道:“是潭下那个怪人么?”
白君仪面孔一板,叱道:“不许插嘴!”
小灵吓得一呆,急忙将嘴抿住,皇甫星对这孩子的印象不恶,见她受责,立即接口道:
“那人既已被囚,性命尚且难保,如何保得住一柄短剑?”
白君仪冷冷道:“他金剑不在身边,收藏之处,只有他一人知晓,却又宁死不肯招供,你若是我,该当如何?”
皇甫星不加思索,道:“若是在下,将他释放算了。”
小灵一听,不禁扑哧一笑,笑声出口,急忙双手将口掩住。
白君仪哂然道:“咱们宁可错杀,绝不错放,你落在我的手内,若不死心塌地归顺,到头来仍是死路一条。”
皇甫星夷然道:“这个在下明白。”
白君仪目凝神光,紧紧地盯在他的脸上,道:“话虽如此,你还是另有生路。”
皇甫星浓眉一耸,道:“小姐的意思,难道是命在下去找那金剑?”
白君仪点头道:“你若侥幸取得金剑,神旗帮开笼放雀,以后再不找你,你若难忘旧隙,可以找我报仇。”
皇甫星道:“小姐之意甚佳,就请释放那金剑的主人,在下尾随着他,不论三年五载,总要取到他的短剑。”
小灵格格一笑,手指皇甫星道:“真会打如意算盘,你也跟着逃掉,是么?”
但听白君仪冷冰冰道:“你这主意未始不是一策,只是那人武功不在我爹爹之下,放虎出柙,恐他反而噬人。”
皇甫星道:“那可难办了,杀了那人找不到金剑,他交出金剑,则保不住性命,如果是我,也还是宁死不招。”
白君仪脸泛怒色,道:“如果是你,早就招了,哼!你以为神旗帮的刑法是好受的么?”
皇甫星淡漠如故,道:“这个在下又不懂了。”
白君仪道:“说来甚简单,那人武功高强,我爹爹留他有用,不愿以刑罚伤他。”
皇甫星将头一点,道:“原来如此,神旗帮用人之处倒是不少!”
白君仪听他出语尖酸,不禁脸色一冷,双眸之内杀机一迸,皇甫星眼皮一垂,恍若未见。
寂然片刻,白君仪容色渐缓,道:“那人狡诈多疑,神旗帮的人无法与他接近,我让你去见他,你自己设法,找到了金剑的下落,我放你一条生路。”
皇甫星讶然道:“在下也是神旗帮的人啊!何以又能与他接近?”
白君仪明知他话中带刺,依旧忍不住莞尔一笑,道:“我曾讲过,你是侠义道的余孽,你这种人招牌刻在脸上,那金剑的主人恼恨神旗帮的人,但不一定恼恨你,你为人不笨,与他周旋一时,只要他打错一点主意,你就有成功之望了。”
皇甫星道:“小姐智计绝伦,何不剖析详尽,以开在下的茅塞。”
白君仪冷笑一声,道:“那人被困已久,不免寂寞之感,生机渺茫,或有后事交待,见你年纪尚幼,心术不恶,说不定一时冲动,会将心中的隐秘透露给你。”
皇甫星暗暗想道:“难怪神旗帮的人畏她如虎,原来她洞察人情,手段如此厉害!”
思忖中,不觉心头一寒,背上汗毛直竖!
只听白君仪继续道:“侥幸之心,人所难免,那人若是看中了你,或要收你为徒,或结忘年之交,你可得放明白点!”
皇甫星哂然道:“我便将计就计,问他金剑藏在何处?”
小灵接口道:“那怎么成?这样一问,人家马上醒悟啦!”
白君仪沉声一哼,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你自己瞧着办吧!”皓腕一抬,将手一挥。
皇甫星站起身子,推开车门,马车顿时缓了下来。
那小灵忽道:“皇甫星,你身在曹营心在汉,是假意投降神旗帮么?”
皇甫星怨气无从发泄,闻言之下,不禁满含恶意地道:“是啊,我以为装得很像,哪知卑鄙无耻,亦非装得来的。”
白君仪勃然大怒,玉掌一扬,待要拍击过去,但见皇甫星已跳出车外,终于忍了下来。
小灵阖上车门,笑道:“这小子!他骂咱们卑鄙无耻!”
白君仪向她怒视一眼,娇躯一侧,卧倒下去。
天黑以后,马车抵达上三堂,皇甫星游目四顾,但见满山遍野灯火如织,仿佛一座小城,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