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鼎夫人道:“你摸一摸我的脸。不过要用手背,不许用手掌。”
华天虹莫名其妙,但知她所以如此,其中必有缘故,想起她在一元观内,受那“阴火炼魂”的酷刑时,也是以发遮脸,不让自己看到她的面容,心头愈发迷惑,当下将手探入面纱之后,以手背在她脸上薄触了一遍,觉得肤肌完整,并无伤痕,只是显得干燥,失去了往日那一种冰肌玉骨的细腻和滑嫩而已。
玉鼎夫人悠悠问道:“可曾感觉出来?”
华天虹哑然失笑,道:“没有什么啊!我瞧你是小题大做了。”
玉鼎夫人幽幽叹息一声,道:“唉——你道那‘阴火炼魂’之刑是闹着玩的?那一盏炼魂灯焚化了我的青春,我已经老了。”
华天虹先是一惊,继而坦然笑道:“老就老吧!人可长寿,却不能长生不老……”
玉鼎夫人俯首黯然道:“可是你并未老,先前我就比不上秦碗凤与白君仪,如今更是无可比拟了。”
华天虹沉重地笑了一“笑,道:“我若多加解说,反而落于言栓,反正你记住,天荒地老,情未必老,无论你变不变,在我的心目中,你永远是你。唉!即使你突然变作二八年华的少女,我也无法多给你一点,你若变作鸡皮鹤发的老岖,我也不会少给你一点。”
第八十五章 纷入宝山
玉鼎夫人默然半晌,道:“你越来越会讲话,也越发显得老成。想是长在忧患之中,日子过得十分艰苦?”
华天虹点了点头,道:“白君仪落在东郭寿手中,眼前又多了掘宝一事,前路维艰,成败难卜,我事繁责重,惶惶不可终日,你得强打精神,力加振作,助我走完这一段路程。”
玉鼎夫人含笑道:“白君仪的事,与我何干?”
华天虹将头一昂,笑道:“为人在世,总求尽其在我。白君仪的事,我不得不管,我的事情,你也不能袖手旁观。上苍如此安排,谁能逆天行事?”
玉鼎夫人闻言,觉得在这世间,尚有一人需要自己的慰藉和协助,不禁生机复萌,心胸大为开朗,格格一声娇笑,道:“白君仪身在险中,你不感到忧急,干嘛还要流连曹州,不去设罚营救?”
华天虹苦笑道:“为了你啊!”
伸手朝四外一指,接道:“咱们上次在曹州晤面,就是在这房中。此番重来,不由自主地回到此处,我对你的心意,如此也可想见了。”
玉鼎夫人掩口一笑,心头虽觉甜蜜,口中却淡然说道:“闲话休提,女子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我的后半辈子,唯你是问了。”
华天虹芜尔一笑,道:“我本负心汉,卿是薄命人。我劝你及早醒悟,还以另谋托靠的好。”
玉鼎夫人扑味一笑,朗声道:“九阴教主得知你主持掘宝,立刻释放了我,说是刑罚暂寄,命我带罪立功。”
华天虹眉头一皱,道:“你怎样讲?”
玉鼎夫人娇声笑道:“我说且看事实发展,我量力而行。哼我九死一生,可不将她那教主放在心上。”
华天虹苦苦一笑,道:“我早知道事情未了,非死人不可。”
玉鼎夫人突然娇声叫道:“还我的月容花貌来。”
华天虹膛目道:“如何还法?再说你受刑之后,容色或许憔悴一点。”
玉鼎夫人道:“憔悴?我脸上生出了皱纹,老了。”
华天虹先是一怔,继而笑道:“我不以为嫌,也就得了。”
玉鼎夫人道:“哼!徒托空言,我没有信心活下去。”
顿了一顿,接道:“九曲宫中有的是仙丹妙药,你拼了性命,也得替我弄上一点,让我去掉眼角鱼纹、额上车轨,回复原来的容貌,否则的话,我只有死在你的面前了。”
华天虹微微一怔,道:“九曲崩陷地底,迄今一百余年,纵有灵丹妙药,只怕也化为泥沙了。”
玉鼎夫人断然道:“不会,那九曲神君是有心人,绝不致于使天材地宝归于毁弃,此中必有巧妙。”
话音微顿,接道:“寻不到灵丹妙药,你就替我找出一种足以回复青春的修练法门,我拣一处清静地方,闭门修练,你讨三妻也好,四妾也好,我一概不问。只要你隔上一年半载,与我小聚三日,等到我当真老了,咱们一刀两断。”
华天虹暗暗忖道:濮阳老人言道,主持掘宝之人须得清廉公正,不该自己得的,虽一芥不取,如今驾音先订下了回复青春的秘籍和药物,如果君仪也预订一两样,碗凤再要一两样,其余的至交尊长各要一两样,则我纵将九曲宝藏据为己有,也不敷分配了。
玉鼎夫人惑然道:“看你攒眉不语,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何事令你作难?”
华天虹嘿嘿干笑一声,道:“我是在想,‘清廉公正’四字,想想容易,做起来却不简单。”
五鼎夫人淡然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管他清廉不清廉,公正不公正!”
华天虹笑斥道:“谬论。”
玉鼎夫人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你要清廉公正,就得做个孤家寡人。不管怎样,办不好我的事,我与你以死相拼,咱们同归于尽,黄泉路上,做一对鬼夫鬼妻。”
华天虹啼笑皆非,适在此时,方紫玉备好酒菜端进房来。
玉鼎夫人挽住华天虹的手臂,双双步入座中,道:“我与紫玉吃饭,你独自小酌,讲一讲九曲宝藏的细节,三更时分,咱们动身赶路。”
华夫虹道:“我先动身,你留在曹州养息几日,等体力稍复玉鼎夫人摇头道:“我恨不得胁生双翅,一下飞到九曲,拿起锄头,亲自去掘宝贝。”
九曲山,山势九折,峰高万切,中流一汛,形如万丈碧练。
在那山脉七折、地势最为高峻之处,便是九曲宫的遗址。百余年前,此地宫殿巍峨,金碧辉煌,数十里外,遥遥可见。但沧海桑田,几经变迁,时至今日,九曲宫已是荡然无存,连断瓦残垣也见不到一点。
这日晨间,山中来了一群黄衫人,为首的老者正是星宿派掌门人、魔教教主东郭寿,唯一的女性则是神旗帮帮主的爱女、美艳如仙的白君仪。其余一十六人,全是东郭寿的弟子,谷世表也在其内。
一行人来至岭上,打量着谷下的一条溪流。这道清溪宽约囚丈,水深约莫五尺,清溪之下,怪石磋峨,苔碑丛生,青绿万丈,别无异状。
谷世表望了半晌,道:“师父,九曲宫埋藏在这溪水之下么?”
东郭寿沉吟道:“大概是在这断崖之下,”
站在东郭寿左边那须眉赤红、面目丑怪之人道:“地点既已确定,那就隔断溪流,开始掘宝吧!”
此人姓房名隆,乃是东郭寿的大弟子,新近才领着一群师弟赶来中土。
东郭寿闻言,两道浓眉紧紧一蹙,道:“据祖师父遗言指示,九曲宫占地千余亩,规模极为庞大,直到第四次地壳下陷,方才全部埋葬地底。动工发掘,先得找出门户所在,预先弄清楚宫中房屋道路的来龙去脉,就是实地挖掘,亦非十天半月之事,更非我师徒十余人之力所能完成之事。”
房隆赤眉一皱,道:“那该如何?”
东郭寿道:“此事必须与中原武林合作,否则咱们悄悄地来此掘宝,不必绕个圈子,惊动中原人士了。”
白君仪立在一旁,眼望溪流出神,闻得此言,猛然转脸,双目炯炯,冷冰冰地望了过来。
东郭寿哈哈一笑,道:“丫头,这几日你神情大变,仿佛换了一人,是何道理?”
白君仪神色一片冷漠,答非所问道:“听你言中之意,掘宝风声走漏,正是符合你的心意了。”
东郭寿傲然笑道:“中原人士虽然狡猾多计,老夫亦非无谋少略之人。哈哈!若是折在你这丫头手上,那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子了!”说罢之后,又复哈哈大笑。
白君仪冷冷一哼,道:“如此讲来,你是故意假我之手,将掘宝的消息泄漏出去了?”
东郭寿捻须笑道:“这等说法未始不可,但你可知道,其道理何在?”
白君仪不假思索,冷冷说道:“那还不简单:你找人合作,那算有求于人,就得受人要挟,如今等着别人找你,那就由你开出条件了。”
东郭寿放声大笑,道:“丫头果然聪明。但这几日你神情忽改,冷漠傲慢,令人大起反感,这又是何道理?”
白君仪淡然道:“你自负心机,原来也有不懂的事。”
东郭寿笑声道:“女人心,海底针。老夫想了几日,就是想不出其故安在,但知你绝非故意做作。”
顿了一顿,接道:“你若不愿那天蜈毒潜伏体内,我如今就替你解掉。”
白君仪冷冰冰说道:“不必。”
原来星宿派的人称那蜈蚣为“天蜈”,白君仪曾经被那天蜈噬过手腕,体内潜伏着天蜈剧毒,东郭寿自愿将那毒力解去,白君仪反说不必,而且说得冷冷漠漠,毫无矫揉作态之意,饶是东郭寿才智过人,也感到莫名其妙。
白君仪说罢之后,独自走了开去,打量四周的形势。谷世表冷眼旁观,神情忿痈,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样子。
那房隆瞪着白君仪的背影出神,突然说道:“师父,这丫头会不会自寻短见?”
他本是一个性情暴戾、视人命如草芥之人,但觉白君仪是世间最为完美的一件书物,纵不能据为己有,也恐其突然毁掉。
但听谷世表恨恨一哼,道:“她这神气,大师兄或许感到陌生,小弟可是熟悉得很。”
房隆容色耸动,道:“哦!为什么?”
谷世表忿然道:“她早年便是这种样子,就是初见那姓华的小子时,也是这副没有女人味道的神气。”
房隆讶然道:“以后怎样?”
谷世表恨声道:“姓华的小子后来在曹州出现,不知怎地,她被那小子迷惑住了,自那时以后,她就一扫以前那冷若冰霜的模样,一变而为言笑宴宴的了。”
房隆双眉一剔,道:“几时又变成这种冷冰冰的样子?”
谷世表悻然道:“就在大师兄到来的前两日,咱们也未曾苛待她。”
东郭寿倏地呵呵一笑,道:“原来如此,老夫明白了。”
房隆急道:“师父明白什么?”
东郭寿看他那迫不及待之状,心中暗暗忖道:美色人人爱。又多了一个争风吃醋之人。
心中在想,口中笑道:“华天虹迟迟未曾赶来,这丫头生了怨恨之心,迁怒到咱们头上,故尔显出这一种神气。”
房隆双目之内杀机一闪,道:“原来如此,姓华的小子不来便罢,来了我立即取他的性命,好坏将这丫头带回星宿海去。”
东郭寿脸色一沉,道:“中原人士狡诈多计,彼此间的关系也特别复杂。我之所以不等更为有利的时机,急于完成掘宝一事,便因为你缺少心机,不是中原武林的对手,不敢将这掘宝大事留到你的手中去做。”
房隆双目一睁,道:“我一力降十会,遇上中原高手,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任他鬼计多端,教他施展不出。”
东郭寿冷冷道:“哼!若是如此,你就别想回返星宿海了。”
房隆心头不服,尚欲争辩,但见师父神色不善,只得忍住。
东郭寿朝着白君仪的背影望了一眼,沉声道:“今夜或是明日,华天虹与神旗帮的人必到,我若不在此处,你们任凭白君仪离去,谁也不许另生枝节。”
谷世表暗暗惶急,道:“既然如此,咱们何必将她带到此地?”
东郭寿微微一笑,道:“我当然另有用意,此中的详情,你们不必多问。”
说罢之后,吩咐众人伐木为材,搭盖木屋,准备长住,自己独自一人觅路下谷,朝向溪流上游走去。
房隆相好地势,指挥众师弟展开工作,暮担苍茫之际,业已盖起几幢简陋的木屋,须臾,一轮明月自东面山脊之后升起,夜幕缓缓垂下来。
暮地,十余条人影首尾相衔,风驰电掣奔到了近处。房隆目光锐利,一眼望见,顿时厉声喝道:“来的什么人?”
只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唤道:“君仪!”
白君仪兀立在崖边出神,忽然闻得母亲呼唤,不禁娇躯一震,匆匆迎了上去。
许红玫见爱女无恙,心头落下了一块巨石。目光一转,朝那几幢木屋望去,星宿派的一群弟子闻得声音,俱都走出屋外观看,因有东郭寿的嘱咐,无人出头生事。
白素仪飞奔上前,拥着白君仪道:“妹妹,你没事么?”
白君仪摇了摇头,美眸一转,朝随后奔到的人电扫一眼,发觉果然不出所料,自己念念不忘的心上人井未赶来,霎时间,只觉得万念俱灰,芳心欲碎,恨不得当时自刎,一死了之。
神旗帮的属下喘息未定,纷纷上前见礼,每人都是和颜悦色,暗含慰问之意,但白君仪容色惨淡,意兴萧索,冷冷漠漠、默然不响的答礼,毫无摆脱危难的欢欣之意。
许红玫察颜观色,心头猛然一惊,沉声道:“是否吃了亏?”
须知白君仪美艳如仙,倾国倾城,陷身敌人手中,好似羊在虎口,谁也放心不下,身为女子,清白重于生命,许红玫实是耽心女儿受了污辱。但她哪里知道,白君仪正是占了极端美貌的便宜,因为美到极点的女子,世上难得见到第二个,那好像一件极为珍贵的艺术品,使得人见人爱,而且爱不忍释,但谁也不愿随随便便、轻易地糟踏掉。白君仪随着星宿派师徒长行万里,一路之上,谁也有过非非之想,东郭寿是一派掌门之尊,想得比众弟子更为厉害。但他始终觉得,以暴力沾污白君。仪,乃是一件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事,再来也是对华天虹与神旗帮有所惮忌,唯恐走上极端,无法善后,破坏了掘宝的大事。白君仪得保清白,实是一件颇为侥幸之事。只是这机键十计微妙,连当事人也未必弄得明白。当然,东郭寿也只是留待缓图,并非死掉那夺美之心。
白君仪听母亲追问,自然明白话中的含意,摇了摇头,淡然说道:“女儿未曾吃亏。”
顿了一顿,接道:“娘请放心,神旗帮帮主的女儿,绝不会做出令父母蒙羞的事。”
忽听一个清越的声音喝道:“好!有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