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路引,盗亦有道。
盘问他的中年人,手中正展阅从他荷包里取出的路引。
“不要激怒我,年轻人。”盘问他的中年人鹰目一翻,阴阴一笑:“那将是你致命的错
误。”
“是你们在激怒我。”他也阴阴一笑:“我是来苏州游览的远道游客,安份守己规规矩
矩。你们这些人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像执行公务的人,倒像一样收买路钱的强盗,诸多刁难
横行霸道,你们到底是官还是匪?阁下,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姬玄华,关中人氏,咸阳。”中年人不理会他咆哮:“咱们奉命查几个大飞贼,以及
一些不法之徒。你,很有嫌疑。”
“该死的!你看我像一个大飞贼吗?”他继续大叫大嚷:“我荷包里有宝泉局向江南各
地皆可兑现的银票,总数不下一千六百两纹银,我有花不完的钱来花花世界游玩,犯得着做
贼。没知识。”
“就凭你能举手制住妙剑范光超,轻易勾搭上女妖镜花水月,就不配冒充游花花世界的
公子少爷,你的武功天下大可去得。”
“混蛋!你们的消息真灵通呢。”他口中仍然不干不净:“我明白了,你们拦河截江,
劳师动众,是冲我姬玄华而来的。”
“你少臭美,除非你是名震天下的四大飞贼。”
“我是吗?”
“不久自知,指认的人不久便赶到。在下必须先扣押你,你最好不要妄图侥幸打主意逃
走。你对付得了妙剑,应付得了两女妖,但你绝对难在这里撒野,这里最少有一半人,武功
比妙剑和两女妖高明三倍。”中年人等于是警告恐吓,意图打消他逃走或异动的念头,举手
丢下他的荷包、摺扇、腰带:“带至一旁,看住他。”
四个人将他夹住,推至右堂口等候来人指认。那三位游客,却被带入后堂加以囚禁。
他刚整理腰带,堂口出现四名大汉,簇拥着穿云玉燕母女,声势浩大一拥而入。
母女俩也看到了他,颇感意外。
坐在临时公案中间的中年人,眼神一动倏然站起。
“高夫人吗?”中年人惊问。
“你……”穿云玉燕一怔:“九霄鹏丘三爷丘世杰?你怎会在这里?”
九霄鹏丘世杰,二十年前年轻一代的风云人物,侠名四播的剑客,二十年后依然盛誉不
衰,只不过已经不是风云人物了。
这是说,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风云人物随时都可能被他人所取代。
九霄鹏与五岳狂客、乾坤一剑、生死一笔这些人,是早年同一代的高手人物,目下的名
宿。
说难听些,他们都是过了气的风云人物。
乾坤一剑做了东厂的走狗档头,不保晚节。
九霄鹏也是侠义道名宿,以目下的情景揣测,必定也步乾坤一剑的后尘:不保晚节。
侠义道人士如果为了伸张正义,替蒙冤负屈者打抱不平,与官府暂时合作是正常的事,
不能算不保晚节。但公然替官府办事为所欲为,那就有失侠义身份了,那是所谓正道人士的
事,正道人士任职巡捕或捕快执法理直气壮。
侠义道人士与正道人士,是截然不同的两码子事,弄混淆了贻笑大方,侠义道人士是不
理会天理国法人情的,正道人士却必须奉公守法行不越轨。
九霄鹏举手一挥,押解母女两的四大汉,一言不发扭头便走,匆匆出堂走了。
“为俗务所羁,目下在巡抚衙门有一份差事。”九霄鹏脸一红,匆匆离案疾趋堂下:
“好教高夫人见笑,在下实在事非得已。高夫人为何化装易容?仅在脸上施色药是不够的。
这位小姑娘是……”
“小女高黛。”穿云王燕油然兴起戒心,联想到不久前行凶的乾坤一剑:“丘三爷,是
乾坤一剑姓解的,把你安排在这里……”
“哦!解老兄在东厂的老爷们手下得意。”九霄鹏淡淡一笑,笑意含有嫉妒成份:“在
下不才,只能在巡抚衙门跑腿,哪能和他比?他也无权安排在下办事。”
“那你……”
“带一些人捉拿天下四飞贼,听说四飞贼不约而同到了苏州。最近又来了一个不知是真
是假的旱天雷,把咱们这些人累得人仰马翻。高夫人,贤母女怎么化装易容远来江南?”
“与京师来的档头有些恩怨清理。”
“哎呀!”
“丘三爷没和他们合作?”穿云玉燕心中一宽。
“目前还没有,他们人手足。”
“以后呢?”
“这……高夫人,放弃吧!”九霄鹏苦笑:“一旦……你也许知道,毛巡抚即使大胆,
也不敢有逆京师来的人,早晚会役使咱们这些人替档头卖命的。目下我的人只负责替他们追
查民变时在公堂杀死专使的凶手费文裕,被逼得焦头烂额,苦不堪言。民变已经过了三个
月,那一掌拍死专使神剑晁庆的凶手,恐怕已经远出万里外了,逼咱们在苏州找线索,岂不
是有意糟蹋人吗?高夫人,务请赶快远离苏州,东厂那位领队的挡头生死一笔万豪,阴险恶
毒功臻化境,惹不得。”
“这个……”
“我招呼河下的快船,送贤母女离开,请随我来。”九霄鹏诚恳地说,伸手欠身送客动
身。
“姓丘的,为何不放我走?”旱天雷冒火地大叫:“你这副欺善怕恶的走狗嘴脸,看了
实在倒尽胃口。”
“先把他打个半死!”九霄鹏暴跳如雷怒吼:“弄断他的手脚,敲掉他满口狗牙……”
突变倏生,堂下大乱。
四个人看守着他,两个几乎贴身而立,随时皆可以动手摆布他,派四个人表示对他相当
看重。
既然知道他挫折了妙剑,派出看守他的人,武功决不比妙剑差多少,派四个至少可抵三
个妙剑,应该说可以任意摆布他了。
四个人刚应声发动,他却抢先了一步,双手一分,立即传出叫痛声,两个大汉似乎无缘
无故向外飞,飞掷而起越过另两名大汉身侧。
再两声惊叫,另两个也飞掷而起。
四个人,似乎在刹那间被扔飞了,人影急冲而上,猛扑仍在暴跳如雷的九霄鹏。
九霄鹏骇然闭嘴,大喝一声连环三劈掌击出,掌出风雷乍起,内力排涌如潮。
他一声长笑,双手左封右拨,把三记力道千钩的劈掌急剧化解拨出偏门,四两拨千斤柔
劲极为怪异,毫不费劲正面切入,右掌反拂,拂在九霄鹏的右臂下如击败革,劲气迸发却无
声无息,与九霄鹏掌出风雷发的刚劲完全不同,一刚一柔接触,胜负立判。
嗯了一声,九霄鹏疾退三步几乎摔倒。
任何一个武功高强的人,皆可以看出这掌背一击,距离既近力道无从发挥,也没击中要
害。像九霄鹏这种内功将修至化境的高手,绝对不在乎这一击,这比掸掉身上灰尘的力道重
不了多少。可是,九霄鹏却受不了这一击,不但震退了三步,脸上惊诧痛苦的表情显而易
见,可知所受的打击,在精神与肉体上,皆受到相当沉重的震憾和伤害。
看九宵鹏失措惊骇的神情,便知道决难经受他跟上的后续攻击。
他跨出一步便跟上了,立掌作势吐出。
斜刺里伸来一只洁白的晶莹小手,与脸上淡褐风霜颜色截然不同的女性小手。
比起他巨灵之掌,小手几乎小了一倍,纤弱柔软十倍,怎能承受巨灵之掌打击?双掌如
果接触,小手即使不碎裂,也将成为一团烂肉。
一声奇异的响声传出,人影倏然中分。
九霄鹏似乎受到更猛烈的力道所触及,倏然急退两步几乎再次摔倒。
旱天雷也退了两步,脸色一变。
高黛斜退两步,亮晶晶的明眸可看出惊讶的神情。
空间里,可以感觉出一种奇异的力道,形成一团流动的气旋,略一纠缠随即迸散。四周
的人,都可先以感受到迸散气流的撼动,相距最近的人,甚至出现袖角和衣袂的掀动。
识货的人已心中明白,高黛令人难以置信的怪异奇功,与旱天雷的神功异劲,曾经雷霆
万钧的接触,但在外表却看不出一击的痕迹,仅双掌曾经不着痕迹地沾了一下而已。
双方都感到意外,同被对方的神功异劲所惊。
突然间碰上意外高明的对手,惊讶是意料中事。
同时,逞强的意识也随之爆发。每个武功出类拔萃的高手,都不肯承认自己比人低一
等,即使已经感觉出有点技不如人,也不肯认输。
一声冷叱,高黛有点不甘心,声发身动,一掌吐出发起更猛烈的强攻,劲道增加了一
倍,要争取强者的地位。先前她仅用了三成劲道,意在阻止旱天雷向九霄鹏追击,是消极性
的出手,这次要积极抢攻了。
旱天雷也冷哼一声,巨掌疾伸。
两人用的都是近乎至柔的神奇内功,掌出没有浑雄的气势流露,似乎仅在作巧劲的接
触,看不出外露的劲道。四周旁观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也认为两人无意以真才实学相
搏,而是示威性的试探过招。
双掌相距仍有近尺距离,蓦地劲流迸爆,强烈的气旋发出呼啸声,两人的马步同时撼
动,同向后挫,似乎被两只看不见的巨手,分别将两人推开。
站得最近的穿云玉燕和九霄鹏,也受到强劲的力道所撼动,气血一沉,急向后退了两三
步。
“玄阴大真力。”旱天雷讶然惊呼,他脸色一沉:“你是昊天一道的门人子弟,那老杂
毛传艺给你大概没藏私。好哇!再来两记狠的。”
一语道出武功的源流,高黛心中一惊。
一进马步,旱天雷的掌徐徐引出。
他身后的两名大汉,不自量地悄然扑上,一勒手一钩臂,要乘机从背后捉住他。
身形微旋,他双手微挥。
“哎……”两大汉同声惊叫,斜飞而起,砰砰两声大震,在众人惊慌走避声中,摔翻在
地挣扎难起,吃足了苦头。
“谁要再卑劣地插手,在下要他生死两难。”他虎目怒睁,扫了四周的人一眼,最后目
光回到高黛身上:“小女人,这里足以施展,咱们可以放手一搏,你可别替昊天一道丢
脸。”
九霄鹏哼了一声,举手一挥,挥退四周跃然欲动的同伴,一声剑吟,长剑出鞘。
“高姑娘请退,这是我的事。”九霄鹏移步挡在高黛身前沉声说:“姓姬的,这里由不
得你撒野,你已犯禁,我要逮捕你。”
“阁下,你吓不了我。”他快速地解下腰带,熟练地绞成四股的三尺布条卷:“就算你
做了巡抚署的狗爪子,巡抚署也无权拦江设禁,这是长洲县衙门的事,你们这些人本身就犯
了禁。好,你这老混蛋敢在法,我就陪你玩法,玩真的。”
“你……”
“我敢挺起胸膛遨游天下,当然有见过世面的能耐,苏州不是龙潭虎穴,我不信这里是
无法无天的地方,惹火了我,我会把苏州闹个血流成河。挺剑上,阁下。”
本来是软的四股腰带,向上一抬,却成了坚硬的棍状物,一拂之下,传出隐隐风雷声。
九霄鹏心中一虚,有点失措……堂上堂下足有二十名高手同伴,园外的人更多,但碰上
了武功深不可测的可怕高手,人多反而是累赘,只要一发动,必定群情激动,情绪难以控
制,势将引起混战。
虎入羊群,死伤必定惨重,后果令人不寒而栗,怎付得起惨重的代价?
正感到进退两难,厅外人声传入,六个气概不凡的人,神气地踏入厅门。
“怎么一回事?”领先入厅的中年人,豹头环眼身材高壮,声如洪钟,锐利的目光落在
旱天雷身上:“丘兄,这个小辈用布带对付你的剑?”
穿云玉燕母女看清了来人的相貌,互相一打眼色,悄然向外退。她们不屑于与官府并肩
站,本来就不该插手管九霄鹏的事,目下九霄鹏的大援赶到,母女俩应该放聪明些置身事
外。
“这小辈顽强无礼,不受管制妄想撒野。”九霄鹏脸一红,赶忙收剑:“武功深不可
测,兄弟用剑也不见得能对付得了他。”
“是吗?他是……”
“他叫姬玄华……”
“哦,就是他?”这人再狠瞪了旱天雷一眼:“织造署那边的人,不久前传来口信,要
咱们的人不必管这小辈的事,说这小辈与他们的人有关。”
“与镜花水月两妖女有关,哼!”九霄鹏愤然说:“两女妖在虎丘……”
“不谈这些无趣的事,叫他滚。”这人显然对落脚在织造署的东厂老爷们没有好感,但
又无可奈何,两女妖是东厂特务们的爪牙:“可疑的人目下囚在后堂看守,其中是否有四飞
贼,得等罗兄几位前来指认了,只有诸位曾经见过四飞贼,我这些人对四飞贼毫无印象。”
“好,带我去看看。”
“兄弟领路。”九霄鹏讨好地亲自领路,临行狠瞪了旱天雷一眼:“你还不滚?下次别
让我看到你,你最好早离疆界,哼!”
“姬某刚到苏州,不玩够了绝不会早离疆界。”旱天雷一面向外走一面说:“你最好离
开姬某远一点,希望今后永远不再碰头。”
他出了厅,后面穿云玉燕母女也见机跟出。
有人跟在后面,用手势发出信号,不再有人出面留难,任由他们走向园外的码头。
他一直不曾扭头回顾,不怕母女俩在他身后弄鬼。
胥门码头最繁荣,规模也最大,也是运河来的船只停泊区,船只可沿胥江驶入运河,绕
入城,便是百花洲码头。
吴中老店位于码头后面的百花州长街,傍晚时分这一带灯火通明,没有夜禁。尤其是近
南城角一带风月区,河上画船笙歌彻夜,岸上坊间舞影终宵。
江南春酒楼,就位于风月区的北端临界处,有了几分酒意的人,走几步便可寻芳揽胜。
酒楼有连三间的华丽店面,楼上分为七间,每一间都可容纳二十桌座头,每一桌皆可用
画屏隔开,所以酒客不但可携女眷登临,也可召歌舞姬陪侍作乐。该楼的酒菜在苏州颇有名
气,酒客其实不怎么高级,只要有钱就可以光顾,主要的顾主是船上的远道游客,龙蛇混杂
形形色色,真正有身份的人反而却步,宁可到别的酒楼快活。
天黑城门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