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尊刀陈济世?”
“正是这位以刀济世的假英雄。”壮汉说:“不但他自己亲临,而且大举招请朋友前来
助威。”
“对付我们?”
“可能,但主要是对付闻风可能赶来的四大飞贼。”壮汉说:“此地已遍布眼线,这里
是他的一处联络站,摆出的霸道嘴脸,江湖朋友人人侧目。要不是怕打草惊蛇,我早就挑了
这一群狗杂碎的根。”
“天下四大飞贼,主要的目标是没卵子的李太监,那恶毒的狗王八手下有许多高手走
狗,这些走狗大半是邪魔歪道。至尊刀尽管是众所周知的假英雄,毕竟算是侠义道中人士,
怎会下流无耻也同流合污,甘心不保晚节也做起走狗来了?”
皇家派来江南总管织造的太监李宝,是大奸太监魏忠贤的最忠实走狗之一,管织造只是
名义上的职掌,其实却是替魏奸搜刮的工具,南京浙江两地的大官小官,被他刮得叫苦连
天,各府州的仕绅大户,必须每季孝敬定额的金银,缴纳不足,破家的大祸立至。仿效从前
派至天下各地的税监作风,稍不如意就调兵强索制压,所有的大小官吏,谁敢不仰他的鼻
息?各地的大户仕绅,更是他的砧上肉。苏州巡抚毛一鹭,在他面前比奴才更低一级。
这混蛋的总督织造署在苏州,但大多数时日长驻杭州,杭州的官民恨之入骨,苏州人更
想剥他的皮。
织造署应该只管替皇家制衣,但这奸贼却管南京(苏州属南京)浙江的官民,权比钦
差,每年替魏奸搜刮金银百万以上,自己也有百万进入私囊,刮得江南天高三尺,天怒人
怨。
他知道千万人恨他入骨,所以豢养了不少保镖,一方面保护他的安全,另一方面也利用
这些走狗搜刮勒索,破家被杀的人数不胜数,死在他手中的大小官吏也够多。
这混蛋在苏州有五座藏金库,在杭州有六座,金银珠宝每半年北运京师,一年两运金银
满船。
江湖上有名的四大飞贼早就放出风声,扬言要到江南搬他的金银珍宝,所以他必须严加
戒备。
“至尊刀不得不出头,但也想从中得些好处。”壮汉一面走一面说:“是毛巡抚毛狗官
用威迫利诱的手段,逼他出来做走狗的,当然给了他不少好处,皇帝不差饿兵呀!”
“也许,咱们该乘机浑水摸几条鱼,妙不妙?”
“我还耽心他们这一闹,妨碍你的大计呢!你的想法,一点也不妙。”
“我会妥善策划的。”年轻人欣然说:“得设法查出四飞贼的下落,才能制造浑水摸鱼
的情势。好在我并不急,毛狗官的走狗们,如果把注意力放在保护李太监的金库上,便已成
功了一半,放心啦!我会让他们一辈子做恶梦的。”
不久,他俩泰然自若地进入一座民宅。宅内,有三名大汉在等候他俩光临。
那一双荆钗布裙的母女,也进入街南的一座小园林住宅。那位老眼昏花,年已届古稀,
历尽风霜的干瘪身躯走动慢吞吞,似乎要死不活的老门子,眼茫茫视而不见,似乎并不知道
有人光临,任由母女俩自行进入,也似乎知道母女俩是熟客,不加问闻。
但半开的老眼,一直就留意母女俩身后,是否有陌生的岔眼人物跟踪,街上往来的行
人,皆难逃过他那双看似茫然的老眼扫瞄。
街上市况繁荣,人声喧嚷。
屋内一片凄清,阴森冷落。
内院的内厅香烟缭绕,灯火摇摇。
这是一处灵堂,香案设有香花供品,灵位上大书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义士杨念如之灵
位。横额是:忠义千秋。
两位中年人在灵堂接待母女俩,青衣短装没穿孝服,可知并不是死者的亲人。
母女俩默默上香毕,在堂前的八仙桌旁落坐,一位中年人沏上一壶香茗,在下首相陪。
“家小都安顿好了?”中年妇人黯然问。
“是的,安排他们进太湖去了。”那位粗眉大眼的中年人语音低沉:“知府寇慎,知县
陈文瑞颇为关照,并没株连家属,甚至在当初毛狗官派人缉捕之前,便已先期派人将家属秘
密接走藏匿。追缉家小的公文,在府衙便被压下归档了。”
“毛狗官没追究。”
“他不敢。”另一位虎目炯炯的中年人说:“这狗巡抚其实很怕死,怕那位大闹公堂击
毙东厂专使的年轻人,进抚署要他的老狗命。他能把五位义士弄至法场执刑,已经可以向狗
皇帝交代了,怎敢再加紧追究家属,重新激起一次民变?”
“我们,目标是东厂那些走狗。”中年妇人说:“如非必要,我们不希望株连他人。我
们需要各位供给走狗们的动静,其他不需各位插手。”
“高夫人但请放心,我们会尽量供给详尽的正确消息,提供有效的协助。”
“最近有何动静?”
“人已迁出抚署,目下迁至苏杭织造署,但是已经没有几个人,特别怕死,所以利用李
实的走狗保护,平时深居简出,不易控制他们的动静。”
“我们会到苏杭织造署找他们。”
“高夫人,那你们就得面对李太监的大批走狗。”
“我们会小心的。”高夫人郑重地说:“京师先后派了三批东厂的走狗,为何没有几个
人在这里?”
“一二两批人,已悄悄前往南京,雇请天下第一杀手集团黑龙会,追杀大闹抚署,一掌
击毙专使神剑晁庆的年轻人,已经走了两个多月,迄今音讯全无。留在这里的人是第三批。
月初法场五义士就义时,五万余市民群情激动,两衙的兵马几乎无法弹压,全市戒备,走狗
们不敢出面,便迁入织造局躲起来了。”
“这处灵堂,三天之后便要撤除。”粗眉大眼的中年人说:“咱们所有的人,都要投入
搏杀李大监的行动。五义士的灵骸,己证得义士家属的同意,暂时秘密寄厝在寒山寺,以后
再设法替他们建墓立碑永垂后世。当然,国贼魏奸一天不死,这工作便无法完成,我们得等
待。我们希望周大人能洗清冤屈荣归故里,由他出面替五义士……”
“你们不要等他了。”高夫人呼出一声深长叹息:“这几天,你们派在府衙的人,一定
可以看到上月的邸报。我有朋友新近从京都来,消息比邸报快得多。”
“高夫人之意……”中年人脸色大变。
“周大人已经死了。”
“什么,这……”中年人愤然叫道。
“那是上月十七日的事,邸报上说是暴毙的。”高夫人郑重地说:“抄家的密令很可能
在最近到府,你们最好立即准备应变,为保全周家血脉而全力以赴。”
少女愤然离座到了灵位前,撕破横额上的忠字。
“改写,改写为义烈千秋。”少女冷冷地说:“那个狗皇帝把臣民当成猪狗,不要把这
个忠字来污辱这些义士。”
“我们走了。”高夫人离座:“需要进一步的消息,我会派人来商量。”
母女俩泰然自若沿大街北行,要返回码头登船。
街上行人有如过江之鲫,每间店内顾客川流不息,人走在大街上,谁也懒得理会旁人的
事。
迎面来了两个神气的穿紫绸长衫,佩了剑不论不类的中年人,两双怪眼不时打量街上过
往的行人,像俟机扑向猎物的狗。
高夫人眼神一动,但立即恢复原状。
两个佩剑人的目光,仅扫过她俩的脸部,毫不在意,母女俩的相貌与神色太平凡了。
双方相错而过,没发生任何纠纷。
二十余步外,一位笑容满面,气度雍容,英俊而和气的中年青衫文士,背着手施施然南
行。
母女俩身形一顿,跟在青衫文士身后,像是文士的跟班仆妇侍女。
“我好像对这两人不陌生。”高夫人低声说,旁人是无法听到的,只有青衫文士可以听
得一清二楚,这种传音术修练不易。
“所以我跟踪他们呀。”青衫文士也用相同的传音术说,脸上笑容依旧:“黑道十大浪
人之一,五路财神黎东兴。另一个,是太湖水贼八大寇之一的闹湖蛟胡大蛟,他水性号称江
南第一,在岸上却是离了水的泥鳅。”
“为何要跟踪这种贱贼?”
“会影响我们的大计呀!”
“他们……”
“目下寄名在府衙捕房,是巡抚毛一鹭花重金请来的秘探打手。”
“宰了他们。”少女的手,按上了用布卷着的长布包。
“女儿,不可冲动。”高夫人含笑拉住了少女:“我们只负责对付东厂的害民贼,不能
与所有沾上边的人为敌。毛巡抚的处境其实也不得已而可怜,他不投入奸党早就家破人亡
了。三月间的民变,两路钦差专使死伤惨重,元凶首恶李大监的走狗也损失泰半,京师为之
震撼,平乱大军候旨而动。最后仅杀了五个人示众,免去一场刀兵大劫,未尝不是毛巡抚周
旋所致,要怪他附恶从奸未免有欠公允。不要管这些人的事,不必横生枝节。”
“但他一个方面大员,知法犯法雇请无法无天的浪人匪徒执法,像话吗?”女儿愤愤地
提出抗议。
“丫头,这叫做狗急跳墙呀!”青衫文士说:“天下所有的奸官,没有十万也有五万,
每个奸官都不惜重金聘请保镖打手,哪有这许多英雄豪杰愿意助恶呀?所以只要能提刀动剑
的人,不论正邪好坏,都被罗致收买,雇请浪入匪徒何足怪哉?丫头,不许胡闹,除非他们
妨碍我们行事,或者对我们具有威胁,不然不许主动向他们挑衅,以免误了正事。”
“爹跟踪他们,不会是好玩吧?”少女笑得怪怪地,显然认为抓住语病而得意。
“我要从他们身上,追查有关黑龙会在苏州的活动线索。五路财神消息灵通,满肚子江
湖异事武林秘辛,目下混迹公门,消息更为灵通。如果黑龙会也在此活动,咱们得十分小心
严防意外。你们不要跟来,回你们的船好好准备,如非情势急迫,不要接近我的落脚处。”
青衫文士说完,脚下一紧不再理会。
母女俩也就转身,返回码头泊舟处。
太叔贞挟着用布裹了的剑,折入一条小巷,轻叩一座小院门,先叩三下,再叩两下,最
后是一下。
院门悄然而开,她快速地闪身钻入。
厅堂静悄悄,只有一个仆人打扮的中年大汉接待她品茗,不安的气氛在空间里流动,两
人的脸色都不太正常。
“怎么可能派你来?”大汉眼中有疑云:“你的神色也不对。”
“我不是派来的。”太叔贞不多加解释,黯然苦笑:“程老四,你害苦了我们。”
“什么,你这话有何用意?”
“有关杀掉神剑晁庆那位叫费文裕的年轻人来历,是你查出来的?”
“我查了他七处落脚的地方,才查出他的姓名,据实向上呈报,他确是三十年前突然失
踪的天魔费衡后人。我有目击而能确认他的证人,他化名费廉自以为化身书生,便以为神不
知鬼不觉呢!”
“会主已经知道你的消息正确可靠,所以接下了这笔买卖,你的确非常能干,北斗星君
名不虚传。”
据说,南斗主生,北斗主死;绰号称北斗星君,意思是主宰人间死亡的神。生有时,死
有地,阎王注定三更死,决不留人至五更。
“那是当然。”北斗星君程老四傲然地说:“北斗星君程世定,岂会浪得虚名。”
“你没目击他搏杀神剑晁庆?”
“我进不了大堂,哪能目击?”北斗星君苦笑:“片刻间,巡抚衙门聚集了三四万人,
街上挤得水泄不通,杀奸官的怒吼响彻云霄,有如地动天摇,只能随着人潮挪步,踩死了二
十七个人。老天爷!那情景真恐怖,几万个拳头挥动,几万个人怒吼,声势有如排山倒海,
好可怕。”
市民巡抚署示威是三月二十三日,二十三至二十六更为恐怖,两百余万市民示威罢市,
攻击钦差专使,火焚专使的舟船,封锁运河,杀奸官的吼声响彻云霄。
巡抚毛一鹭飞章告急说:苏州民变,情势殆危。
东厂的密探报魏奸说:吴人尽反,谋断水道,抢劫船舟,大乱已起。
那天,周吏部退职主事由府与县的官吏陪同,前往抚署听宣圣旨,由巡抚御吏徐吉、知
府寇慎、吴县知县陈文瑞,率领苏州各学舍生员六百余人,拥至抚署候旨,替周顺昌主持公
道。
沿途追随的人有如潮水,每人手执信香,群情激昂,愈聚愈多,大声诅咒陷害周顺昌的
织造太监李实,疾呼朝廷昏庸无道。到了抚署,已聚集了五六万人。
东厂来了四十余名贴刑官档头,捧出的不是圣旨,而是经魏忠贤签署的东厂缉捕令,而
且穷凶极恶叱退各官吏,动手捉人。
一听宣读的不是圣旨,而是世人所不齿的东厂缉捕令,再加上东厂的人态度恶劣,立即
引起民众的愤怒,一呼百和。人潮涌入不可收拾,民众丢掉信香,排山倒海似的向东厂的专
使攻击。
那位叫费文裕的年轻人,赤手空拳向已挥剑砍杀暴民的专使,北地第一剑客神剑晁庆进
击。神剑晁庆仅攻出一剑,便被费文裕抢入一掌拍破了天灵盖。
四十余名东厂走狗,死伤近半纷纷从署后逃出抚署,逃至苏州经由卫军保护,三艘官船
也被烧毁击沉。
另一批东厂专使的船泊在胥门码头,那是要到浙江,抓另一位忠臣御史黄尊素的专使,
三艘官船也被民众焚毁,把专使捆上大石沉入河底。
从此,天下各地都仇恨厂卫的人,东厂与锦衣卫的特务们,不敢再公然在各地耀武扬
威,纷纷化整为零秘密活动。
事变已过了将近四个多月,市镇已恢复平静。市民们并没健忘,眼巴巴等候本府引以为
傲的好官周顺昌荣归故里。他们还以为周顺昌并非魏奸恨之切骨的东林党人,织造中官太监
李实罗织罪名,皇帝应该知道周顺昌是已经退职三年的忠臣清官。周顺昌是避免激起民变,
为免故乡苏州受到大军压境的大劫,而悄然自行进京就讯的,皇帝必定还他清白释放他荣归
故里。
他们却不知道,周顺昌在天牢,被魏奸的走狗,号称京师五彪,锦衣卫指挥掌北镇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