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黄昏将近,隐闻来路连大带小又起了两次地震,都是转眼即止,与早来所见不同。仰望天空,云雾甚多,相隔好几十里的天空,均被火山映成了暗红色。想起双珠孤身逃难,互相走失,不知死活,双玉姊妹情长,固是伤心悲哭,路清虽然专爱双玉,对这大姨的为人更是万分敬佩,平素情感又好,真比寻常同胞骨肉还亲,想起双珠此时身受险难之苦,吉凶莫测,也由不得几次流下泪来,为防双玉悲苦过度,人更吃亏,还要想些话来再三劝解。
夫妻二人惊惶逃窜了一整天,始终饮食未进,不曾休息,路上又连遇到几次断干崩落、沙石打击以及失足踏空,滑跌绊倒许多惊险苦难,全都精力交敝,面无人色。一面还要防到风向一转,全林化为火海,许多带有火头的断树残枝,定必随同狂风满空飞舞,落到哪里烧到哪里。所经又是这千百里方圆,到处都是走不完的树海黑森林,只有一点火星落向前面枯木之上,或是那些带有油质的大树繁枝之中,转眼便蔓延开来,那时前路便被隔断,上下四外都是烈火包围,任你天大本领,也逃不出去。人虽疲倦饥渴,仍都打着逃一步安全一步的主意,丝毫不敢停歇。
路清见心上人这样悲苦艰难,连经凶险,双珠生死安危不知如何?口虽说着安慰的话,半扶半抱,挽着心上人一同觅路向前猛冲,暗中却是心如刀割,叫不出的苦。本就挣扎前进,双玉始终担心乃姊安危,万分忧急,心更慌乱,微一疏忽,脚底又踏在一条业已震得半死的毒蛇身上。那蛇长达七尺,甚是凶毒,地震起时,由原巢穴中狂窜而出,大约正逃之间遇到大震,吃一株粗树干折断下落,冷不防打了一下重的,勉强窜到当地,横在草中,业已快死,吃双玉一脚踏中它伤处要害,那蛇负痛情急,临死凶威,长尾横扫过来,竟将双玉的脚卷紧,连路清也被蛇尾将腿扫中了一点。
如在平日,再大一点的蛇蟒也不在双玉心上,并且不等近前已早发现,何况天空还有红光反映,更是容易除去,不足为害。一则此时饥疲交加,心痛同胞骨肉,又不曾吃东西,只顾和路清相扶相抱,中怀悲苦,不曾留意,以为那一带野草只得尺许来高,如有东西潜伏,容易发现,没想到那蛇做一长条横在草里喘息挣命,蛇身又细,就看到也只当是一段树枝,何况未见,加以一路行来,不见丝毫蛇兽影迹,连林中特有的各种大小虫类,俱都不见,只当林中生物业已逃光,未免疏忽了些。等到一脚踏上,那蛇痛极抽身,已电也似急缠绕上来。双玉骤出不意,不是路清在旁,几乎绊倒,人虽未受重伤,腿却被蛇缠紧。
幸而二人的刀剑均在手里,途中虽无动静,始终存有戒心,不曾收起,并还事前商定:一边一个,各防向外一面,左右分待;那蛇重创待死,又被踏了一脚,本就难干活命,双玉又是手疾眼快,随同身子往前一扑之势,右手宝剑业已朝下挥去。那蛇痛极昏迷中毒口刚一张开,业被双玉一剑挥为两段,因是首尾夹攻,头刚调转,剑已斫下,嘶的一声,连头带尺许长一段蛇身,已由二人身旁贴着草皮斜窜出去。等到二人用刀剑贴着里圈将两圈蛇身挑断,双玉小腿虽未破皮,业已有些疼痛,皮色也现出一圈青痕。
路清见状,越发愁急。二人由逃难起,早已互相扶抱,为防邻近蛇窟,再三劝说,将双玉捧抱起来,抢出一段。见无动静,匆匆放落,取出药囊,将伤处敷好。裤褪已被逆鳞刺破,正劝双玉,如不肯换,怎么也将那条裤腿剪断,兔有余毒。双玉见他忧急关心之状,笑说:“呆子!我们共总这几件衣服,哪再经得起糟蹋?破了好补。爹爹药甚灵效,就是有毒。也不妨事,何苦为了一点裂口,丢掉一条裤子?那虽是条毒蛇,我看它那身上皮鳞,毒决不重,否则药敷上去不会好得这快。相隔这远,你看看去,我看你也是勉强挣扎。该死不得活,来路这面树林始终不曾燃烧,越往前红光反映越淡,我们逆风而进,看神气决不曾烧到这里。我们大概走了一整天不曾停过,还是歇上一会再走。”
路清此时心乱如麻,再往前走,既恐双玉支持不住,无意中又被蛇扫了一下,增加苦难,不易前行,不走又恐变风发火,端的去留两难,双玉又在连声催促。忽然想起来路左近曾发现大片透光之处,还有好些大小裂口,天却暗了下来。自己沿途不曾跌倒,何不让双玉坐上片刻,援往枯树顶上查看形势再作打算,同时也可查看那蛇皮鳞是否有毒?走近一看,那蛇乃是一条“过山青”,奇毒无比,并还凶狡已极,饥饿时节,无论人兽决不放过,知其毒在头上和前半身脊梁上的一条逆鳞硬刺。且喜方才不曾被咬中,否则就有灵药也极讨厌。
心方暗幸,忽然听出隐隐雷鸣之声。先还当是一直不曾停歇的火山爆发喷火之声,正在侧耳静听,向空仰望,猛瞥见暗云中金蛇乱闪,雷电交呜,天又闷热异常,身上早已湿透,知将变天,转眼便有倾盆大雨,心中一喜。因这一带肢陀起伏,林木高低相问,上面树幕相结之处本来较稀,便在平日也有天光透下。经过一场地震,到处都有大片天光透下。惟恐狂风暴雨突然发作,饥疲之余再遇大水,想择一个树幕较密的高地避雨休息,忙往回路飞驰。
天早入夜,上面虽有红光反映,林中光景已转昏暗,尤其是那天光稀少之处,不是练就目力已难分辨。方想:转眼之间怎么黑了起来?眼前倏地一亮,满空数十百道金线乱闪乱窜中,瞥见左侧竟有一座小山,心又一喜,人也赶到双玉面前,刚刚数说经过,伸手想把人捧起,去往小山之上休息饮食,猛听惊天动地一声大震,大片林木上的枝干纷纷折断,飞落如雨,地底也起了大震。脚底一飘,身子一歪,骤出意外,双玉坐在一块山石之上,心慌情急,再用力一拉,二人全都立足不稳,滚跌地上,几乎震昏过去。
跟着霹雳连声,风雨交作,狂风暴雨,挟着排山倒海之势倾盆而下。二人总算便宜,未被那些断落的树干打中,最近的一株巨干,相去人头不过三尺,如非被旁边一株矮树挡住,双玉首当其冲,也是难免。
二人惊魂乍定,地震之势也是停止:只听雷声隆隆,风狂雨骤,宛如海涛怒涌,虽甚惊人,仗着生长蛮荒,这类豪雨见惯无奇,同时听出来路轰轰喷火之声似已停止,料知地震已过,林中大火已被大雨扑灭,甚而地火也都喷完,再遇上这场大雨,也许连余火残焰都被消灭,否则此时风向已转,怎么也能听出一点声音。
估计大难已过,心定了许多。起身一看,立处地势虽然较高,相隔不远业已水深尺许,正在由高就下绕坡而流。那由树幕上面空隙中流下的雨水,东一条西一条,满林皆是,大小瀑布多得不可数计,身上也是水泥狼藉,湿污了好儿处,电光闪过,神情狼狈已极。整片森林均被雷电风雨笼罩。不是二人胆大,又是以前见到过的人,当此千百里方圆音无人迹的黑森林内,大难之后,深夜荒山,见此猛恶恐怖的风雷暴雨之势,吓也吓死。
等到二人互相扶抱,冒着林隙瀑布一般的雨绳,由黑暗中勉强抢到小山顶上,寻见避雨之处,再往下一看,目光到处,下面低地,均被雨水组成纵横交错,一条条的网形白练,在暗影中闪动。有时一道电光由空隙透下,照得林中雪亮,映在那些水影上面,更像无数大小银蛇交织冲突,互相分合,穿林而驰,其急如飞,冲在山石树根之上,便激起一蓬蓬的水花,吃电光一照,银雪也似,顿成从来未有之奇景。
双玉刚说得“这真好看”四字,忽然想起大难已过,姊姊逃的一面不知是何光景,她虽智勇双全,心志强毅,向不怕什辛苦艰难,人更机警,到底孤身一人,不比我还有一个知心同伴分劳共苦,互相扶持。她真危险已极,能否出死人生,将来姊妹重逢,实是渺茫之事。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喊得一声“姊姊”,放声大哭,几乎急晕过去。
路清也是一样伤心,勉强婉言相劝,好容易才将双玉劝住,进了一点饮食,人早疲极。二人经此患难,情爱越深。本是夫妻,早就无什拘束,吃完商量:森林之中虽无日夜之分,这等狂风暴雨,满林积水终是讨厌。前途地势已低,人又累了一整天,还受过两次伤,也不好走。再往前去,不知能否发现天光,连方向都不知道,如何走法?与其冒失乱闯,不如就在当地养足精神,候到天明雨住,就着透光之处,援上树顶查看形势。
只要看出飞泉崖和馒头山火口旧址,便可查明途向,往落魂崖进发,也许还能望见双珠踪迹,更是幸事,免得走到暗无天日之地,想要援上树顶既办不到,就能援到顶上,一眼望去都是这绵延不断的树海,直到天边也看不出个道理。二人均觉来路所行地势逐渐高起,方才这一带已往下降,林木又稀不是岭脊也是山顶,正好远望。越想越有理,就在当地树下草地上卧倒。因那千年古木易为雷火所伤,又将兵器放开,将刀剑插在地上,然后背抵背,枕着外包油布的包袱,一同卧倒。
二人到底疲倦大甚,心虽忧急双珠安危,谈了一阵也就昏沉睡去。梦中闻得左近山乌飞呜,左近山脚似有响动。双玉猛想起森林之中野宿何等危险,虽说地震之后林中生物早已逃窜,昨夜忘了火山离开已远,就许入了蛇兽潜伏之区,如何这样大意!心中一惊,忙即睁眼。未等起身,瞥见路清已先纵起。
刚看出天已大亮,刚升起来的朝阳由林隙中射进,照得林中明暗相间,绿莹莹的。
到处都是飞瀑流泉,水流甚急,只不似昨夜那样声势猛恶。林木经雨,是望得见的地方,全都一片清新,苍翠如沐。山下透光之地原有几处小树,昨夜不曾见到,这时上面聚着十几只不知名的山鸟,剔羽梳翎,飞鸣上下,穿梭也似。树上并还开着不少花朵,地震之后纷纷坠落。树下落花狼藉,碧草如茵,树上却有许多花朵,含苞欲放,连那已开半开的,分外显得鲜艳。景物清丽已极,比起昨夜惊天动地之势,仿佛换了一个世界。四外仍是静悄悄的,只有水流花放,乔木深秀,并无人迹。
方以为先闻响动乃路清所发,忽然看出路清面带惊疑之容,似要往下走去,欲行又止。心中一动,方要询问,路清已先说道:“这事真怪!方才我在梦中曾听两人在山下说话,惊醒转来,还当是梦,忽然瞥见前途林隙中接连两条人影一闪,那等服装从未见过,但又不像平日所见山民野人那样半身赤裸,仿佛和岳父所说前朝人的打扮一样,看年纪也必不大。想要追去,这两人走得甚快,业已隐入前面暗影之中。从无人迹的黑森林,怎有汉人踪迹?如是隐藏林内的野人也还罢了,这两人非但装束决非野人,梦中所闻也是汉语,可惜刚刚醒转,不曾听清。我因玉妹昨日劳累,身上的伤不知是否痊愈,不敢丢你在此,前往追赶。又见我们的东西都在,无一失去,来人不似怀有恶意。再说那等快法和路径之熟,也决追他不上。这等地方会有我们的人,岂非奇迹?”
说时,双玉仔细一看,果然东西都在,身前不远山石上还留有几个脚印,再一抬头,越发惊奇。原来相隔两三丈一株大树上面挂着两个大小包裹,大的正是来时所带悬床皮袋,小的乃是一袋干粮和一些腌肉。这还不奇,最奇是那树又粗又高,树身坚厚,纹理细密,树干最低的,离地也五六尺。来人似防取时艰难,竟用一根粗约两寸,长约三尺,新折断的树枝,不用刀斧,硬插在离地六七尺的大树里面,拔都不易拔出。路清越看越怪,用力拔下一看,所钉树穴深达一尺以上。这么坚固的树身,另外一头还是秃的,并不尖锐,外面又无刀凿形迹,不知怎会被他硬插进去,并还这样深法?俱都惊奇不已。
双玉想了一想,笑说:“此事实在奇怪。这里地理我们虽然不知,前夜睡前听同行壮士口气,由飞泉崖到落魂崖高岗之下只一天多路程。我们初上路时,曾经照着风向左右乱窜,走的并非直路,这里怎会有什汉人足迹?我先当是那两位姓木的异人,后来一想,来人如是这两个老前辈,应该一男一女,不应照你所说那样年轻。就算是他徒弟,原近情理,但他既知这两个皮袋是我们的东西,并代送来,应当要通知,此时天已大亮,理应将人喊醒,至少也应谈上几句,如何不告而去?你醒来见他刚走,想必他已见你起身,怎连头都不回?这等行径实在难测。看爹爹那封来信,好似木里戛和野人烈凡都之事,楠木林这两位老前辈全都知道。见面不交一言,各自走去,断无此理!爹爹常说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我们此时比前两天艰难得多。同行八十壮士不知死活,连个领路的人都没有,姊姊吉凶存亡也不知道。此去前途满布危机,丝毫大意不得。这些东西全用得着,只不遇见非常之事,带它上路也不为难。不过,我们应该往哪一方走呢?”
路清见她经过一夜安眠,精神业已恢复许多,伤也痊愈,心颇喜慰,答说:“照理应该朝那两人追去,至不济他们也住在这里,便楠木林两位异人他不知道,地方定必晓得。不过此事还有可疑:梦中所闻虽未听清,内有一人似在发怒,朝另外的人喝骂,好像不止一人。醒来虽见两人在前飞驰,始终头都未回,仿佛有什急事或是有什追逐,由附近路过,并不一定是由山上下去。醒前又曾听到一声从未听到过的惨嗥声,并有许多人在这两人去路一面骚动吼啸,隐隐传来,相隔已远,细听已无声息。此时想起,可疑之处甚多,不止一点。你方才说得对,如是那位异人门下,休说知我根底,便是无心相遇,见我们两个出死人生的自家人野宿在此,必生同情,怎会不顾而去?如我料得不差,这两个皮袋也许并非有意留与我们,另外还有原因。事情难料,万一是两起人正在争斗追逐,去路又与我们相反,冒失追上,休说急切问难分敌友,一个不巧便要铸错吃亏,两者之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