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狨共只十余只,休说全体熊犀,便树下这一群,相差也是十之一二,山狨身形那么瘦小,竟具无上威权,那么猛恶的庞然大物,竟被制得服服帖帖,俯首听命,丝毫不敢倔强,比什么都听话,不抓不动,一抓就走。山狨一双利爪坚逾钢钩,抓在犀股上面,当时连皮带肉一齐抓裂,现出四五条红印,鲜血四流。熊犀只管吓得周身乱抖,为了不吃这一抓之苦,明见同类业被仇敌抓伤起身,它却不走。索性倔强到底也罢,等被仇敌抓得皮开肉绽,鲜血四流,苦头业已吃到,却是俯首帖耳跟了就走,看神气,出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样苦头,疼痛已极,方才那样张牙舞爪咆哮如雷的凶威,竟不敢面向仇敌稍微施展,只在鼻孔里惨哼,声都发颤,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这十几只山狨动作绝快,转眼之间,树下上百熊犀,差不多每只都被抓伤,乖乖走往湖岸一面,和原有的犀群挤在一起,伏卧地上,无一敢动。地下斑斑点点,到处淋漓,都是熊犀所留血迹。
山狨等熊犀排好,围成一片,重又分开,四方八面做一圆圈,各占一方,围将过去,见有伏得稍远的,扬爪就是一抓。一声惨哼,被抓的熊犀便往中心挤拢。如这样分头下手,不消顿饭光景,沿湖一圈,密层层全被犀群挤满,昂首望着湖心两只为首熊犀,静听仇敌宰割,一动不动。
按说熊犀这样伯那山狨,原应一律,不知怎的,里外不同。岸上的一大圈,都是将头向里,伏在地上。湖心那两只为首熊犀,明知强敌当前,凶多吉少,仿佛倚仗犀多势盛,可以负隅一时,至多把手下犀群吃光,本身仍可无事神气,各瞪着一双凶睛,始而注定仇敌动作,昂首水中,也和群犀一样,无什动静。等到四面均被仇敌逼住,外围成了一大圈犀城,水中的一群,好似仗着地理,离为首的近,胆子较壮,虽没有方才那样猛恶发威,依旧围绕二犀身前,若有所恃神气,一面再将比它稍小一点的熊犀挤轧出去。
等把犀群分成两起,许多留在水中的小犀,因被同类大犀排挤,拥向靠岸一面,当中立时空出一圈水面。两只大犀为首居中,另外一二百只最肥壮长大的熊犀四面包围,孤岛也似挤成一团,浮向湖荡中心。
那十几只山狨,这类事似已做惯,深知对方习性,知到时候,忽然同声长啸,在外圈犀城之上欢跃起来。为首二犀似被激怒,忽然昂首一声厉吼,那拥护身旁的大熊犀立时同声应和,吼啸之声比起方才还要情急猛恶。阿成虽曾见过两次熊犀为山狨所制,甘受残杀不敢反抗,但是为数不多,所杀也不满十只,又在白天无水之地,像当夜这等奇景,也是第一次看到。
路清等三人更不必说,见湖心犀群以两只最大的为首,合成一大圆饼,当中空出一圈水面,只管水中还有空地,却不许外圈同类挨近。稍一近前,中心犀群本是挤成一团,一动不动,仿佛怯敌已极,可是一见外圈同类逃入,立时群起而攻,仿佛那两只大犀是它护身符,只能保护它们,余者都该上前送死一样。而靠近湖岸的这一圈,只管想要靠近为首大犀而不可得,自己受了暴力威逼,一面却要欺凌岸上受伤的那些同类,将湖岸挤满,不许一只下水。经此一来,成了两道犀城、一圈水巷,环绕着当中两个首领和一些比较雄壮最大的熊犀,层次分明,各不相混。
当中犀群本和外层犀群不同,犀头有里有外,并不一律,等到为首二犀发威怒吼,立时纷纷应和,转过身来,一齐将头朝外,昂首怒吼,形态吼声本极猛恶,为数又多,湖水随同中心犀群转身翻动之际,惊涛腾涌,骇浪横飞,月光之下,宛如千里银雪跳波而起,看去越显威武。可是外层两圈犀群,似因为首二犀只知拥兵自卫,专和极少数的爪牙互相依赖利用,不管它们死活,内受同类逼迫,外有强仇大敌,四面围攻,两面煎迫,心胆已寒,只管昂首向外,还存希冀,并无一丝回应。
月光甚明,四人遥望逼真,方觉为首二犀和中心犀群业已情急发威怒吼,必能结合同类,与强仇大敌拼个死活,至不济,身边这一群最猛恶的大犀必能为之出力,这场恶斗不知如何紧张凶猛。隔了一会,吼声渐止,不见动静。那十几个山狨一任对方吼啸发威,张牙舞爪,始终不曾理会,也不再用利爪朝犀群中乱抓,只在犀城上面欢欢喜喜跳来跳去,有时并还朝犀头轻轻摸上两把,欢啸几声,由外而内,差不多把每只熊犀都摸到,忽然同声长啸,齐往中心犀群纵去。
为首二犀刚把头一昂,猛张血口,似要发威迎敌,声还未发,忽见仇敌并未伤它,一齐落向最前面同类身上,有的摸上两下,有的抓上一把,被抓的犀群立似皇恩大赦,亡命一般朝方才被迫挤往湖边的同类丛中冲去。看意思似上岸逃走,无奈先前排挤大甚,那些同类密层层挤在一起,无法冲上,冻蝇穿窗一般,此冲彼突,想要乘隙穿过,对方偏是死也不让,急切间无计可施。转眼之间,中心犀群只有十之六七被山狨抓过,齐往岸边同类挤来。一面是得到仇敌宽免,苦头吃足,却可保得一命。一面为敌所制,以毒攻毒,使其围成一圈,将中心这些肥壮的犀群道路挡住,不令通过,以便选择肥瘦,最后发落,这一作法自毙,逃的越多,冲突越盛,其势越猛,于是互相挤撞,两败俱伤,转眼之间乱成一片。山狨任其自相残杀,也不去理睬。等将一些不中意的熊犀分别用利爪抓伤赶走,只剩十之一二,和为首两犀挤作一团,这才择肥而噬。
这类熊犀,头上顶着一个生有独角的厚包,其坚如钢,山石大树均可撞破,不知怎的,竟禁不起山狨利爪,先抱着犀头抚摸,看去又是亲热又是欢喜,忽然一声惨嗥,那一片凸出的带角厚皮竟随爪而起,再一抓,便将犀脑取出,也未入口,就势甩向水中,那犀随同脑浆迸裂,血水涌处,当时身死。似这样,杀完一只又一只,转眼剩下二三十只最大的,为首两只大山狨立往那两只大犀头上纵去。它这里如法炮制,还未下手,下余山狨忽然同声发威怒啸,扬起尾鞭,近者爪抓,远者鞭打,内有几只,并往外围犀城上跳去,也是乱抓乱打。外圈犀城先起骚动,一只只慌不迭将头拨转,穿林而逃。湖水前面有了空隙,后面的早就得到仇敌网开一面的号令,不顾同类冲突,纷纷抢上,争先恐后,卷起满地泥雨尘沙,逃上岸去。
这类熊犀大都恋群,尤其对那为首两只大犀恋恋不舍,先受同类排挤,不得近前,又吃了许多苦头,这时竟改了脾气,一到岸上便自顾自穿林而逃。跟着,便听林中奔驰骚动之声连路响将过去,越听越远,仿佛乌合之众,上来那样张牙舞爪,威风凛凛,众星捧月一般,将为首二犀团团围住,及至外受强敌危害,内遭同类欺凌,对头仇敌又是极厉害的克星,一经打击,立即烟消云散,转眼逃光,只剩水中心有限二十来只最雄壮的熊犀和为首二犀,欲逃不得,每只头上都蹲着一个山狨,只管抚摸戏弄,并不下手,等到为首二犀众叛亲离,忽然同声欢啸,利爪起处,犀头厚皮立被揭开,将那脑髓捞将出来,这才放在嘴里,吃将下去。一片惨嗥过处,先前湖面上本是一片银色,忽然浮起许多大小片不等的黑影。
四人料是犀血快将湖面布满,这样小的野兽如此猛恶,好生惊奇,正在暗中戒备,忽听远远又传来一声清啸,与方才山狨啸声不同,约有盏茶光景方始停歇。声还未住,那十多只山狨,己和箭一般丢了死犀蹿上岸来,往来路林中飞纵过去,转眼无踪。那啸声甚是清越,从所未闻,余音曳空,半晌方息,竟听不出是人是兽。
四人和八十多个壮士料知厉害,且喜未被山狨看出,还算便宜,否则虽有山狨不肯伤人的传说,这等猛恶之物到底难料,何况生裂兽脑又曾眼见,并非素食之物,互相庆幸。阿成更是欢喜,说:“熊犀肉最好吃,今夜少说也有百多只死犀。明早正好用此题目回寨送信,就便请求同行,再好没有。”
众人先以为天明前必还有别的兽群来此饮水,尤其末次长啸甚是奇怪,看山狨突然奔去光景,无论人兽均非寻常,少说难免寻来,山狨也必回转,谁也不敢冒失下树,一个个剑拔弩张,守在树上候到天明。日光业已照将下来,始终没有别的动静,山狨也未回转。按照以往经历,断定平安脱险,心中一宽。众人虽都胆勇之士,遇到这类凶恶无比的大群猛兽,后来的怪兽石猴儿山狱更是厉害,到底不免提心吊胆。等熊犀逃光,那十多只山狨闻得林中长啸之声飞驰而去,人在树上守了这一整夜,来路又奔驰了一整天,当然不免疲乏,先还未觉,事情过去,心神一定,反更疲倦起来。二女、路清更因形势紧张,连肚皮也未吃饱。
阿成看出三人都有一些饥疲,略谈几句,正要下树查看。另一头目已带了十多个壮士抢先赶下,分往林中窥探,刚赶回来,说兽群业已去远,不足为虑。但是林中昏黑,前途有数十里,都不透天光,林木最密,中间更有好些险阻,必须绕越,就照以前去过之路,赶往落魂崖,至少也要一天半的光阴,何况前段险阻大多。同行壮士常时往来林中采荒,比较还好一点,路清等三人初次穿行这样奇险,加以昨日长途劳顿,直到今朝不曾阖眼,再要跋涉一整天,恐禁不住。万一行至中途精力不济,进退两难反而不美。
同行壮士虽非初次经历,就此上路也是勉强。如把日期拉长一天,先在当地吃饱一顿肥肉,大家上树安眠,乘着连日月光明亮,午后起身,赶到前面觅地安息些时,索性缓缓行去,就便还可寻找以前去过的一条好路,以为将来往返之计,比较安稳得多。
三人来时曾听哈瓜布说此去楠木林险阻甚多,内有两处均非人力所能绕越,未了一段不曾去过,还不深知,单走到落魂崖前为止这一段,中途便有好几处奇险。以前共只去过三次,内中一次,无意之中寻到一片好地方,非但上透天光,并有溪谷平原,地虽不大,风景极好,未了一次,不知怎会迷路,怎么也寻找不到。三位此去如其能将此路寻见,以后彼此往来方便得多。并向二头目发令,三五日内把人送到落魂崖并非定限,迟速进退均要听命自己而行等语。料知同行壮士都已疲劳。心想:前途险阻,这大群熊犀和那怪兽不知去往何方,万一在此暗无天日的黑森林内,骤出不意狭路相逢,岂不讨厌!自来客随主便,他们奉有寨主严命,小心保护,不许丝毫疏忽。这等说法,定必有些为难,便是自己三人第一次受到这样劳苦,此时已是饥疲交加,走到路上,再要人倦难支,任其抬走,也不好看。
双珠人更谨细,首先开口答应,笑说:“黑森林内暗无天日,透光之处极少。我兄妹初次涉险,道路形势和前途安危一概不知,全仗诸位老兄相助,行止均请你们作主,无一不可。”
阿成接口笑道:“按说这条路我走得最多,但那未去过的地方真不知有多少。记得前途有一小山,上下全是空地,山洞甚多,这中段数十里路好些险阻,算将起来,和走三四百里寻常山路一样远近。最讨厌是未了十多里,左右绕越,少说也有一二百里冤枉路。我们在此吃饱睡足,候到日色偏西起身,赶到山下寻一两座山洞安眠,再好没有,并且还可将那每日照例来此饮水的兽群避开。小山偏在正路左侧三四里,外有密林阻隔,极难寻到。我们平日往来,全凭行路步数来记远近,稍微疏忽便要错过。幸而前两月,有三个人和我一路,又去过一次,并将沿途树皮削去一片,留有标记。这三个弟兄,倒有两人在此,有他们引路,必能寻到。有此多半日耽搁,我赶往寨中报信,再行赶回,决来得及。大家也可乘此时机,将那些死犀牛设法吊向树上,以便寨主派人来取,免被吃水的兽群占便宜,将它吃掉。别的不说,单这熊犀的角和那一身好皮,运往山外,也值不少东西呢!”
双珠听他口气,似想当时起身,赶回寨去禀告,就便向哈瓜布请求跟随自己为奴之事,忙即劝阻,力说:“来路险阻甚多,孤身一人十分可虑。我们业已答应在先,到了落魂崖,一定等你一二日。无须这样心急。就是要去,也等吃饱睡足,大家起身,并还请上几人与你作伴,同去同回才好。”阿成先说“无妨”,后来勉强答应,并将昨夜心事告知头目和一些平日和他亲厚的壮士。三人只说山人性直,说过算数,已然答应,便未多言。
人多手快,湖荡前面又是大片空地,业已水湿,不怕失火成灾。那犀牛肉又肥又鲜,重达千斤,众人挑了五条最肥的开剥,就湖水洗净烧烤。八十多人竟未吃完,还制了许多兽肉干粑,分带身旁。将皮角包好藏起,三人又各取了一只牛角,以备万一之用。大小死犀共有一百多只,内中还有好些伤重未死的尚在怒吼,均被众人用刀杀死,分别吊向高树之上挂起。忙了一清早,快要正午,方始停当,经此一来,谁也力尽筋疲。路清等三人,一则少年好胜,深知众山民尚武,最重胆勇勤劳。再说人家好意相送,也应同甘共苦,吃饱之后,虽经众人再三劝说,仍在一旁出力相助,帮众壮士捆扎熊犀,不肯上树。众壮士从未见到这样好的汉人,又见三人胆勇多力,本领高强,丝毫不以上客自居,人又那样俊美谦和,满脸春风,由不得心生敬爱,赞不绝口。
三人平日常听南洲说那对人处世之法,看出山人诚朴天真,胆勇义气,没有丝毫虚伪,对自己这样敬爱,越发兴高采烈,顿忘疲倦。阿成从早起便自带十余人,专做开剥犀牛之事,相隔颇远。中间另一头目,因阿成还要赶回寨去送信,令其吃完先睡。三人也未理会,等到吃完,帮助众人绑吊犀牛。双珠回顾阿成不在人丛之中,旁立壮士说他上树安睡,只当先睡,就此丢开,事完想起,命人往探,回报牛肉吃完,匆匆援到树上,拿了随身兵器,只约了一个同伴,便自起身,业已走远。三人只得罢了,一同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