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两个见机先逃的漏网毛贼,看出我武功来路,知道身后几位师长无一好惹,虽然记恨,均想探明我的虚实来历再行下手,未敢冒失。自从去年岁暮大雪,我与师弟会见的前后数日之中,我一个人把赵奎兄弟聘请来的那伙毛贼鼠寇连杀伤了八九个,方始激动他们公愤,立意报仇。为了最后一次,赵奎之兄赵昌为首,所约毛贼颇多,事情又由杜贤弟而起,知我行踪飘忽难以寻找,赵昌已被我点了死穴,不久丧命。先想仗着官势兴讼,一则死后无伤,又料寻我不到,赵奎明白江湖行径,与其徒自丢人,不如多约能手报仇。前些日将人约到,命一盗党往铁山峡投帖,被舍妹接去,才有前夜之事。杜贤弟与二妹以前也常来往,但他为人外和内刚,又太谨细,如论交谊,都是同门好友,两下性情却不相投。去腊为了一事,被二妹和舍妹说了几句,同门至契,情胜骨肉,原不相干,他却因此自愧,不常上门。二妹倒是落落大方,先并不以为意,后来见他固执成见,加以出身世家,多少带上一点习气,只逢年节寿日偶往道贺,也不常去了。杜贤弟为了前事内愧,二妹终是大量,仍在暗中相助。也全仗此一来,你才未遭贼道毒手。那时二妹离你斗处最近,发现也是她早,刚一看见,立即当先赶过去,不似我兄妹冒失,老远便大声喝骂。贼道将你打倒,闻声回顾,见来援兵,乘着相隔尚远,忙下毒手,想在我们赶到以前将你打死。不料二妹机警灵巧,那口宝剑又极锋利,削铁如泥,去时早就相好地势,由侧山坡上绕赶过去。刚一到达,见你倒地,一时情急,当时竟施展从未用过的险招,由那两丈多高的崖坡上,用一个‘飞鹰攫兔’的身法,连人带剑凌空直下,朝贼道手臂上斫去。那贼武功极好,这一剑如若斫空,敌人只要避开来势,一劈空掌往上打去,二妹身在空中,不曾落地,纵然不死,重伤残废必所不免,幸而贼道晦星照命,见我兄妹来势不似庸手,未免惊疑,本就心慌,恰巧另一同党是个蠢汉,瞥见二妹自空飞坠,大呼:‘留神敌人暗算!’贼道人地生疏,上来便遇能手,同党又有一人受了重伤,自觉势孤,闻声以为强敌甚多,将目侧顾,已是分神。百忙中仍未忘了伤人之念,二次毒手刚发出去,没想到来人凌空飞降,刚觉寒光耀眼,收势已自无及,当时将右手四指削去,受伤纵退。我兄妹也自赶到。这有名的三个恶贼,只有贼道最凶,右手斩断四指,如何能敌?当时纵起便逃,连先受伤同党也不暇顾及,被我追上,又找死了一个,只贼道一人负伤逃去。逃时口发狂言,说在三月之内寻我报仇,如有本领,可往西陵寨佟贼那里寻他,我知贼道有一同党姘妇蔡莺花,炼就一口毒药飞针,同是淫凶无比,害人甚多,意欲就便除去,正要追赶。二妹因你伤重,恐有贼党伏伺暗算,又见你背筋被那一掌震伤惜开,必须先揉复原,不宜迟延,连声唤我回转,所以只得赶回,仅由舍妹追了一阵,也未追上,竟被逃去。我将你背筋揉好以后,用内家手法拷问伤贼,才知三贼此来,竟由于佟贼父子密令,并应赵奎之约,赶来助阵。我不必说,连二妹俱在贼党可疑之列。听说淫妇去年听人传说我们四人的踪迹形貌,因二妹耳后有一红痣,心疑是上次南京所寻以前夫主之女,起了凶心,不久便要亲来寻访。仇敌人多势盛,内有些能手,都是极恶穷凶之辈,二妹报仇之事甚是艰难,一发不中,仇报不成,还有性命之忧。加以老母年高,好些顾虑,必须寒松师伯出手相助方可如愿。难得他老人家恰在此时回山,虽有两分指望,但他脾气古怪,一次求他不允,再休开口。但他最爱门人,轻易不收,一入他门便比父子还亲。听今日口气,对你尤为契重。只肯不辞辛苦艰难向其强求,十九有望。你意如何,能助二妹成此孝道么?”
元礽闻言,立把黑女前言说了出来,一面满口应诺,力任其难,死也无悔。秦瑛见他慷慨激昂,似颇感动,笑道:“徐师兄休把事情看易。你不知这位老人家脾气多么古怪,不以至诚强毅感动,休想得他应诺。有时所出难题和身受之苦,直非生人所堪。杜师弟为人甚好,也为四妹几句戏言,请其相助。他深知利害,不敢答应,嗣后自觉不好意思,因而彼此疏远。何况你伤还未好,王大哥也特心急,且待伤愈再说吧。”黑孩儿道:“非我性急,这位老人家平日游戏风尘,宛如神龙见首,不可捉摸,说走就走,谁也寻他不见。如能求他传授本领更妙,不乘徐师弟伤愈以前先与说定,以便相机行事,万一突然走去,何处寻找?”话未说完,秦瑛慨然答道:“真要不行,我豁出被敌人粉身碎骨,也须与之一拼,死为厉鬼,终报此仇!如非家母多病,母女相依,我早去了。”
元礽对秦瑛虽是爱极,因见杜良少年英雄,人品既好,又是同门至契,非特近水楼台,求婚容易。便论人品家世,武功情分,哪一样也都胜过自己,每一转念及此,心便发酸。及听黑孩儿之言,得知受伤时节心上人守护在侧,寸步不离,到家又是那等不避嫌疑尽心医治,越觉情重如山,感恩刺骨,肝脑涂地也难报答。尤妙是杜良与她情意不投,再以此报仇大事来相委托,真乃喜出望外,求之不得。偷看秦瑛,见己闻言未答,黑孩儿便在旁插口,回头答完了话,目光又转向自己脸上,妙目红晕,澄波欲活,知是亲仇在念,心中悲忿,不禁又是怜爱,又是敬佩,立即慨然说道:“我蒙二妹天高地厚之恩,杀身难报。二妹的事即我的事,先听四妹之言,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何况所受只是一点寻常苦难,有什相干?二妹大义纯孝,至性天生,虽然人神之所同佩,但是伯母年高,侍养无人,如何可以轻易离开膝下,深入虎穴?我拜见恩师之后,定必竭诚苦求,无论如何也须办到。事若不济,我必以死继之。非我轻视二妹,实为伯母年高,关系太重之故。”
元礽还待往下说时,忽见秦瑛妙目含瞋,微愠道:“我关系太重,你累世单传,门庭衰薄,不也和我一样么?同是孤独,如何就能够为我犯险,深入虎穴呢?”元礽满拟方才那番话必可讨好,不料对方这等回覆,闻言甚窘,无词可答,面上一红,吞吐答道:“我虽门衰柞薄,但我是父母双亡,无什顾虑。再如不遇二妹,不早死贼道毒手了么?”秦瑛气道:“此话越发不通!莫非我救人,是为想你代我去做替死鬼么?这样我成什么人呢?”
元礽见她满面娇嗔,疑心话不投机引起误会,方自又急又悔,急得面红颈粗,通身出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忽听床侧有人插口道:“我说你不听好话,偏不相信,你看如何?我这二姊是好对付的么?”元礽见是黑女,不知何时走来,身后面小燕也端了一个大木盘由外走进,闻言更窘。黑女又转向秦瑛道:“二姊也忘了徐师兄伤有多重,看他被你几句话急成这个样儿,脸都红了。”
秦瑛忽改笑容,对元礽道:“徐师兄,我素心直口快,你休介意。此事虽非你不可,你如孤身犯险却是不行。你我同是苦命人,你虽比我强些,但是你家不肯做官,读书只为明理,不能以此去谋功名,常受人欺。好几房的香烟仗你一人接续,先与贼道对敌已嫌冒失,如何为我犯此奇险,不自保重?倘有疏失,我于心怎安呢?”
元礽闻言,才知她并未见怪,又见她薄怒方收,轻颦乍敛,瓠犀微露,笑语嫣然,词意之间分外亲切,隐蕴着无限深情。先还在想心上人刚得相见便要分别,此去伤愈以后,能得常共往还已是天幸,万不料相待如此亲切,至少也把自己当作骨肉之交。自来美人恩情最难消受,由不得心慰神安,通身舒服已极,忙道:“本来此身已非我所有,二妹既以大义相规,我也无什话说,且等见过师父再图报命吧。”秦瑛微笑未答,微闻黑女低声自言自语道:“我这人向不喜帮男人的忙,这还是头一次,偏遇见一个不知好歹的,真气人!”
元礽心中一动,暗忖:“黑女先颇嫌憎自己,今日忽改神态,细详他兄妹先后语意,莫非良友关心,想代自己作伐不成?秦瑛虽然美如天仙,乃女中丈夫,性情刚烈,多年薪胆,亲仇未报,仇敌又极厉害,不是一个弱女子所能近身。听那口气,虽想得人为助,但却不愿以身许人为饵,或受怯敌之嫌。杜良那等人品,竟会疏远,想必也为出言不慎之故。照此情势,黑女不令先说,实有深意,自己原因不忍隐瞒恩深义重的心上人,才照实说出,听她适才口气,似已见怪。因黑女走来说自己伤重不应受急方始改口,话虽温和亲切,预兆似乎不好,否则黑女不会说出这样话来。二女至交,性情言动均所深悉,深悔先前不该口快,未听黑女叮嘱,万一真是一段极美满的姻缘,为了出言不慎断送,岂非终身之恨?便活在世上也无趣味。”不由又生疑虑。偶一抬头,见秦瑛已然走向一旁,正助小燕在拢杯盘碗筷酒菜之类,黑女仍站榻前,笑吟吟望着自己,知道心意被其看破,只有求她暗助最好,无如此是一面痴想,他兄妹是否有此心意并不一定,一个料错便召奇耻大辱,不特事更无望,还要见弃师门,连眼前一些同门好友也全失去,休说求教,连意思也不敢露出一点,正打不起主意。
黑女在仙都男女诸侠中最为灵慧机警,早看出他面上阴晴不定,时喜时忧。回顾无人在侧,悄声说道:“徐二哥,你以后还信我话么?”元礽觉有指望,立时乘机低声答道:“我与大哥、四妹已成患难骨肉之交,况又同门之谊。四妹冰雪聪明,女中英侠,如有指教,焉有不听之理?”黑女面上似现喜容道:“你倒会恭维人。我别的虽不如人,鬼聪明还有。以后有什疑难之事,只要寻我,多少我代你出点主意。自来言多必失,事贵力行。你先养伤,将来再说。”
说时,秦瑛已将酒菜放在一个小长方条桌之上,端到病榻前面,安好座位。秦瑛、黑女分坐两方,黑孩儿独坐对面,本意元礽不能起床,想令小燕坐在床边喂与他吃。分坐时黑女先把下首占去,秦瑛坐处正在元礽头前。黑女笑道:“二姊,你拣菜与徐师兄吃,恰正顺手。小燕少时去端热菜,一人忙不过来。你我难道还有世俗女流之见么?”
秦瑛平日与一班男女英侠常共出入往还,都是落落大方,言行随便,人也自然庄重,另有一种英仪令人生敬。自将元礽救醒以后,芳心中不知怎的起了一种极微妙的感觉,一面觉着对方志诚端谨,儒雅温文,又是将来助自己报仇的好帮手,心虽重视,相待也更关切,只不愿与他亲近,仿佛有什嫌疑,防别人笑话神气。自命女中丈夫,以前对于男子并无这等心情,好生奇怪,偏想不出是何原故,闻言面上微微一红,想不答应,又觉自己常笑别人喜作儿女之态,只要心地光明,有什相干?前救元礽时还曾亲为按摩,明知人醒也未停手,此时怎倒避嫌起来?黑女口舌犀利,岂不遭她嘲笑?答应心又不愿,微一迟疑,见黑女已在含笑相看。素性好强,不愿示弱,故作从容,用筷拣了一点菜,刚一回顾,发现元礽正看自己,目光恰巧相对,方想问他喜吃何菜,黑女笑道:“二姊请客,怎连酒也不敬一杯呢?你如烦厌,我来代劳如何?”
秦瑛听出黑女语有机锋,本就有点脸红,正待答话。哪知元礽喜与心上人亲近,偷觑玉容,正涉遐想,对于二女问答竟未入耳,直等秦瑛拣菜喂他。目光一对,方始警觉,只防心上人多心,恐被看破心事,忙把目光往侧一偏,菜到口边竟未看见。秦瑛也在分神之际,所拣的一片笋脯竟落向右颊之上。元礽忽想起主人如此情殷义厚,怎么连谢都未道?一方又防露出马脚,越发心慌意乱,慌不迭脱口说道:“多谢二妹,我真该死!”因当惶急之际,口说着话,忘了重伤未愈不能转动,身不由己往起一抬,猛觉上半身奇痛酸麻,才知不妙,连忙躺下,虽然强行忍住,没有喊出声来,人已痛得浑身乱颤,意欲闭目养神,无如心中有事,真气不能调匀,痛苦更甚,正在又是急愧又是痛苦,心乱如麻,百脉皆沸,难受已极。
秦瑛何等聪明,早看出他神志失常,面色慌张,语无伦次,不由有点醒悟,又见黑女面带巧笑,望着自己说道:“二姊,你怎么把菜喂到人家脸上去了?”不禁有气,秀目微瞋,正要发作,忽见元礽面容骤变,满头汗珠似有黄豆大小,方觉不忍出口。忽又听黑孩儿道:“徐师弟因和你客气,头抬了一下,此时苦痛已极,二妹还不替他想想法子医治一下?”先前因在羞忿头上,不曾看清元礽欠身妄动,这时才想起此人伤还未愈,不能起动,方才神志失常,许是为了自己拣菜与他,意欲推谢之故,不由怒气全消,转生怜悯,暗忖:“此人实是性情中人,照此情形,分明平日拘谨,见自己亲手喂他的菜,心中不安,并无他意。这一来伤势又发,暂时不能饮食,白累他受这一场痛苦。”越想越不过意,正要伸手为他按摩,不知怎的老觉不好意思,想了一想笑道:“我本想徐师兄初来是客,因在伤中,不曾款待,略备水酒,同饮几杯再走,谁知东西吃不成,反倒累他受苦。四妹可帮我将桌搬开,并将一切收好,请王大哥为他按摩几下,把气血揉匀了吧。”
黑女方要插言,黑孩儿已然应诺道:“我却没二妹精纯细心呢。”黑女方道:“那你还不停手?让二姊全始全终,一手包医多好?”秦瑛佯笑道:“这不过伤后无心中稍微受点震动,无关大体,大哥稍微把气给他理顺立可复原。我还有点事,去去就来。”说罢,不俟答言,转身往外走去。
元礽痛楚中未忘了偷觑玉人词色,虽幸将窘状遮掩过去,但好容易得此良机可与玉人亲近片时,经此一来,连这片刻温情也成幻想。再听秦瑛推托,不肯再给自己按摩。人当热恋之际,得失之心最重,疑虑尤多,哪怕对方随便一说,不是成心,也必当是含有深意,并且专往不好处想,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