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疑是天外白鹤来
晌午时分。
大船来至三江口外。
大江直流变作浅水沼泽,已似到了江流尽头。
花红柳错,芦白风清,时令虽已入秋,偏多异草奇花,融秋色于冶丽之中,别具一番姿态,舍此之外,别处却不多见。
远远的停下了船,却只见拦江一网,把前道实实封死,浅水沼泽里,有人在打鱼摸虾。
这里风俗汉苗杂处,附近深山更有独龙族、景颇族、傣族,原是我国民族最为复杂之处。这一带原来甚少汉人,还是当年明廷太祖当国时候,为争东川之铜,大将铁铉奉命率部而来,大败苗部后,部众落土生根,两百多年以来。子弟繁殖,俨然成乡聚镇,才有了今日这个场面。
丽日当空,水面上一片绮丽风光,花红柳错里,歌声阵阵,乍看之下,疑置身江南膏腴所在,又似在烟波浩渺的洞庭,声声俚唱,不啻渔歌互答,将此荒僻边陲点缀成无与伦比的世外桃源,令人顿生无限流连,仿佛置身幻景。
张顺将大船下锚,其实船已搁浅。
眼前劈啪声响,尽是些盈尺银鳞,鱼虾之多简直令人艳羡。
正在沼泽中的土著渔民,对于忽然来到的这艘双桅四帆华丽大船,俱都心生好奇,纷纷仰首而观。
方天星当舱而立,打量着眼前情景,转向张顺问道:“地方到了么?”
“前头没有路了,这就是三江口了!”
一言未已,却听得身后刷拉拉一阵水响,托起了一面长网,恰与前头相仿,亦是拦江而撒,由两艘平底渔船隔江而立,形成了一面网墙,如此一来,前进后退俱是不能。
却只见一艘平底快舟,自芦丛中,突兀冲刺直出,一发如箭,直驰而近。
船上两个粗汉手抡长篙,力撑之下,其快如矢,呼哧声里,已临眼前。
打量着这般姿态,直似要撞在一块,即连当舱而立的方天星亦吃了一惊,正待有所行动,来船却在两个持篙汉子的撑持之下,陡地停住不动,双方距离不及三尺,激起来的浪花,足有半丈来高,哗啦啦爆落满船,湿漉漉弄了一地。
两个持篙汉子,白巾加头,左右而立,精赤着上身,一身肌肉盘龙虬结,色作古铜,极是扎实。一篙而空,怒目而视,样子大不友善。
却在此一瞬间,直由来船上拔起来一条人影,一起即落,落在了大船船头。来人一身渔家打扮,头戴大笠,足踏草鞋,腰上甚至还系着装鱼的竹篓,模样儿瘦小干枯,却是身手矫健,大非等闲。
这个突然的举动,使得当舱而立的方天星为之一惊——身势一晃,闪身而前。
“什么人?”话声出口,一掌当胸,向着来人直劈过去。
那人嘿地一声,身势方落,尚未及站稳,紧接着腰下一折,忽悠悠倒翻而起,翩若飞鹰已自回落船头。
却在这一霎,呼哧哧连番声响,即由两侧方一连驶过来两艘快船。
只见来船,平底尖首,模样儿俱是一般,猝然由芦丛中蹿出,蛇鼠也似的快溜,配合着先前来船,三面兑挤,一发而止,却已把对方大船围在中央。
此番阵仗,极不寻常,即以久经惯战的方天星看来,亦不禁触目惊心。
三条快船上,各有两支长篙,后来二船,更是人数甚伙,一经停住,咆哮声里,刀剑齐出,眼看着即成火爆局面,却闻得一声断喝:“且慢!”
声音发自先时现身的那个渔夫。
别看他个头儿瘦小干枯,这声喝叱却是中气十足,一时间声震四方,顿陈静寂。
“格老子好大胆子,也不打听一下,这白鹤潭岂是随便可以来的?”
矮小渔夫手指大船,一声喝叱:“把话说清楚了,是哪里来的?”
原来滇地方言流通四川官话,来人这个矮小渔夫,更是一口浓重川音,神色之间,极其自负,大是有恃无恐。
方天星聆听之下,未及答话,站在身后的张顺忽地闪身而前,一脸堆笑道:“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不是老兄提起,兄弟几乎忘了,给你老哥打个哑谜——今夕只可谈风月……”
矮小渔夫怔了一怔,随口而出道:“谁想这里遇神仙?”
张顺拍了一下手:“天上神仙要修福!”
矮小渔夫道:“人间哪有几回春!”大笑一声道:“果然是自己人,得罪、得罪!”
言罢身形微晃,一片飞叶般地轻飘,已来到对船,向着张顺抱拳道:“兄弟柳飞扬,各位是……”
张顺一笑说:“原来是柳兄,这附近百十里内外,谁人不知道你翻天鹞子柳飞扬的大名?”
一旁的方天星亦不禁啊了一声,面现微笑,显然这翻天鹞子柳飞扬的名字,他亦深知。
柳飞扬哈哈大笑道:“过奖……兄台是?”
张顺道:“我的名字说了等于不说,倒是我家三爷的大名,柳英雄应该知道……”
随即代方天星向对方引见。
柳飞扬哎哟一声,嘴里连叫道:“罪过,罪过,我可是有眼无珠了。”
说时慌张上前待要向方天星大礼参见,却为方天星双手架住,哈哈一笑:“老兄何必如此,翻天鹞子大名,兄弟亦是久仰,今日才得拜见,真正幸会之至。”
柳飞扬嘿嘿一笑,站定之后,却把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珠子盯向对方。盖因为过去年月,方天星三字大名,正和秦太乙、宫天羽、简昆仑一般,江湖见重,诚然心仪已久,乍见其面,自不免好好打量一番。
方天星被他看得甚不自然。
柳飞扬立即自觉,嘿嘿一笑,退后一步,抱拳道:“小弟奉有宫二侠的嘱托,正在打探方爷踪迹,以便迎接,却不曾料到来得这么快……”
微微顿了一顿,上前一步,声音忽地放小了:“宫二侠交待,还有一位简少侠,不知……来了没有?”
话声未已,简昆仑已自舱内翩然出现:“不才就是。”
柳飞扬讶然有惊,才自发觉到这个鼎鼎大名的年轻侠士,原来如此风度翩翩,气宇不凡,真正见面更甚于闻名,一时大力感叹,方待诉说几句倾慕的话,却是一双眼睛,为随后出现的一个绮年玉貌的人,紧紧吸住。
“啊……这……位便是……”
“对了!”方天星代为引见道,“这便是我等此行护送的九公主殿下!”
柳飞扬啊呀一声,倒地便拜。
却为简昆仑一只手托住,示意道:“柳爷不必如此,惊动了大伙,反倒不好……”
“啊啊……”柳飞扬这才似有所警觉,慌不迭向着二人各自见了礼。
当下退后一步,立向船头,大声道:“自家兄弟,不碍事,各人忙自己的去吧!”
双手一拍,再叱道:“撤网!”
后来二船聆听之下,立刻掉头自去,先时所布下的两面拦江巨网,陡然间亦为之撤离,动作之快,行动之利落,整齐画一,一看之下即知是久经历练,训练有素的游击奇兵。
方天星、简昆仑看在眼里,甚是高兴。他们也知道围绕在皇帝身边,必有一支忠贞誓死的义民侠士,却不知分散如此广阔,这里白鹤潭是否就是永历皇帝息驾所在,却是不得而知,既然到了这里,倒也不必急在一时。
眼看着前番阵仗在柳飞扬一叱之间,烟消云散,此刻秋日如晦,浅水沼泽里渔歌再起,又自现出了前见的欢乐太平景象,再也没有人向来船注视一眼,这般历练端的是培之不易。
柳飞扬随即恭请朱蕾一行五人上了自己快船,一面兴奋地道:“宫先生前番交待,说是快则十天,慢则半月,你们一定会来,却是只有三天就来了!”
说话时,这艘平底快船,在一双汉子长篙撑持之下,快若箭矢,直似水面飞船,哧哧声响里,激飞起双股浪花,水箭也似的洒向两沿。
非仅此也,水里游鱼,原已到了麦收季节,无处不在,眼前被船板一边,纷纷跃起,泼刺劈啪,落了满船都是。
朱蕾乍见,哎哟一声:“好多鱼哟!”一时动了童心,慌不迭赶上船头,弯身察看,喜得眉开眼笑。
“殿下当心,莫要掉到潭里!”柳飞扬也笑眯了眼睛,“这是去年撒的鱼苗,今年就丰收了,回头叫他们给殿下烧一盘,品尝品尝。”
说话的当儿,脚下快船已冲入一片芦苇。只以为将是觅岸而停,却不知在芦苇丛里拐了个弯儿,竟自转上了另一条水道。
这一面双峰夹道,堪称天堑。
却是小小一道溪流,大船万万难容,小船却可通行无阻,其大小距离宽窄情形,正与足下快船相仿佛,船身再大一点即难以穿行。
只是几个冲刺,便自又拐了弯儿,眼前又是一番境界。
双峰合抱,四面山势连绵,却于此抱持之中,形成了大片腹地。
正前方是一面方圆只有里许大小的水潭,潭水清澈,直可透视水底游鱼,却有成群天鹅、雁鸭,荡漾翱游其间,岸上接壤,俱经开发,秋收之后的田畦,堆立着一束束的稻麦庄稼。便在田陌之后,隐隐约约,建有许多房屋。
柳飞扬指着水潭,向众人介绍道:“这就是白鹤潭了,好地方啊!一夫当关,万夫莫入!”
随着他手指之处,四下里展现有无数分支水道,仅是同来时水道一般狭小,原来这白鹤一潭,是为无数支流所汇集,真正天险福地,诚然攻守咸宜,不知当初是谁人发现,用于反清复明大业基地,实是再好不过。
一片纯白鹭鸶,缓缓由头上掠过。
远方浪花卷处,一艘巨型华丽座船,陡地出现眼前。
“啊——宫先生好啦?”
远远看见一个人,五短身材,一顶卷帘大帽,当船直立,距离甚远,看不十分真切,柳飞扬既如此说,想来当是宫天羽无疑了。
方天星奇道:“咦?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来了?”
柳飞扬笑道:“那还消说?我们这里的号鸽子最是勤快,百八十里举翅可及,不要说这点点路了。”
远方来船已来到近前。
站立在船头的,五短身材的宫天羽,仍是一身闪闪发光的缎质长衣,那般着装与头上的宽沉大帽,虽是不大搭配,却是神采飞扬。
容得双方俱能辨认,宫胖子哈哈大笑道:“来得好快!好快!”
话声方顿,人已翩然掠起。
忽哧哧大鹰掠空似的,已到了对方快船,右脚尖不过在船头轻轻一点,刷地一个拧身,已落向船身。
“好!”柳飞扬大赞一声道,“宫爷这一手鹤舞乾坤往后要教教我,我这里先拜师了!”
说得众人俱都哈哈笑了起来。
宫天羽上前一步,迎着简昆仑,双方亲切执手为礼。
方天星一边笑道:“你可好,在这里纳福,几天不见又发福了,贼胖贼胖的,小心再胖下去,可就走不动了。”
朱蕾忍不住被逗得笑了起来。
宫天羽连道:“辛苦,辛苦。”目光转向朱蕾,嘻嘻笑道:“姑娘一路辛苦,肚子饿了吧?”
朱蕾哼了一声说:“才不呢!”眼睛向身边的张嫂一瞟,小声道:“一见面就是问吃问喝,好像我天生就知道吃,气死人了。”张嫂也忍不住笑了。
“那是殿下的命好呀!”她说,“像我们就是饿死了,也没人管!”
“哪个说!”她汉子张顺打趣说,“你可是死不得,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张嫂白着他,半笑不笑地骂了句:“死相!”
倒也为眼前带来了一些轻松气氛。
众人随即转到了白鹤潭的迎宾座船,气派较自柳飞扬的平底快船又自不同。
这艘华丽的座船,设置独特,八名水手俱在底下内舱,除了八面透出水面的长桨之外,众人脚下都有一个可以足踏的滚轮,手足并用,其速自快。
眼下迎得贵宾登临,一径直驰而前,其速如矢,转瞬间已达彼岸。
岸上早已有多人等候。
官天羽代为引见之下,来人一共六人,其中较为突出的两个,一个是年过七旬的长须老人叶天霞,一个是黄须束髻的弯腰驼子钱枚。
简昆仑与方天星俱是第一次与他们见面,也不曾听过他们的名字,可是宫胖子却似对二人推崇备至,同时也知道此二人亦是此负责白鹤潭实际任务的两个富家人物。
观其谈吐风度,举止气势,亦可测知此二人武功必然不弱。须知四海之内每多奇人异士,愈是名不见经传,望之不起眼的人物,越可能是深悉藏晖的高人。
揆诸眼前的叶、钱二人,极可能亦是属于这类真人不露相的避世高人,因为二老年岁俱高,简、方二人俱以前辈呼之。
当今武林,又由于简昆仑单身对抗万花飘香,以及勇救永历帝、九公主诸多传闻,而声名大噪,被喻为不可多得的少年奇侠。
正为如此,叶天霞、钱枚这双避世高人,亦不能为之免俗,见面之后少不得对简昆仑特别注意,极以青睐。
朱蕾这个落难公主,在彼辈眼里,更不失尊贵,虽经朱蕾一意回避,仍不能推却,即在岸边接受了他二人的大礼跪拜。年纪老的人,思想固执,确是改变不易。
好不容易行过了一番俗礼、酬酢。简昆仑等一行,才在宫天羽带领之下,来到了一处草丛。
四面青松,更多槟榔大树,天青云霭,风儿舒徐,吹拂在人身上,有点冷冷的感觉,却是惬意得很。
至此,朱蕾才似松下了口气。长长地喘息一声,她向宫天羽说:“求你叫他们别来这一套了,我真想躲起来谁也不见!”
“这里的规矩大,是因为有很多避世而居的前朝遗臣,他们仍然固守着汉家遗风,尤其是君臣之礼执行极恭,轻言废除,谈何容易?”
宫天羽一笑接道:“就像刚才的叶、钱二老,听说以前便曾在天启先皇帝驾前,作过侍卫首领,后在崇祯先帝手下,亦曾外放为官,崇祯先帝归天之后,他二人便避秦来此,带领忠贞手下,在此白鹤潭大肆开垦,才有了今日一份基业。”
“原来如此。”简昆仑微微点头,总算明白了此二人身份。
宫天羽道:“这两位老人家龄德俱高,难得的是这把年岁,一身武功却也没有搁下,两位老人家原为避秦来此,却是未曾料到,竟与永历皇帝不期而遇,乃自燃烧起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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