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着石钰臂膀走向居处,燕铁衣边付边道:“一年多来,都好吧?”
点点头,石钰低回的道:“还不是老样?悬壶行医,读书课子,平时我连大门都懒得迈。”
燕铁衣道:“你可别光顾着赚银子,啃书本,你那几手把式亦属一绝,却也荒废不得呀!”
石钰步下台阶,笑得有点苦:“偶而也练练,但总提不起劲来,行医是为了生活,读书乃为消遣,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业已令我厌倦。”
燕铁衣一哂道:“身为江湖人,难避江湖事啊!”
侧过脸来,石钰道:“瓢把子,说起江湖事来,你最近真是声威越盛了,常德‘大森府’何等势雄?却他被你弄了个人仰马翻,几乎溃散,我委实佩服你的本领!”
燕铁衣淡然道:“以暗打明,取巧罢了,说不上什接光彩。”
微微一笑,石钰道:“老友面前,你也作兴客套啦?”
燕铁衣道:“人嘛,自谦点总是好的。”
于是,两人相视大笑,举步进入“黑云楼”的小厅中。
不拘形迹的坐下,石钰啜了一口僮仆献上的香茗,深深嘘了口气:“平常时,你都做什么消遣呀!
笑了笑,燕铁衣道:“堂口里的大小琐碎事不少,够头痛的,有时候也奕奕棋,看看书,却不及你有儒者之气。”
石钰的眼睛望着宝蓝盖杯口上,──上升的热气,平静的道:“不大出去走走?”
燕铁衣耸耸肩道:“出去大多为了办事,否则便是推辞不掉的酬酢,赏心清游,却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又啜了口茶,石钰笑道:“今天有事么?”
燕铁衣道:“几桩例行会商罢了,怎么?你要我陪你?”
石钰安详的道:“想约你到附近几处山林水泉走走散心,咱们俩可也有段日子没好好的把晤了,但你如果不得闲,就算了。”
燕铁衣笑道:“不要紧,可以交待屠长牧代我主持,你老哥大老远跑来,我敢不奉陪么?别说只这是桩小事,天大的问题,也得丢开先凑合你。”
犹豫了一下,石钰的唇角肌肉不由自主的急速抽动着,像是十分艰辛的道:“我看,你就不用出去了,我独个儿逛逛也罢。”
燕铁衣忙道:“什么话?我一定陪你四处走走,一天不尽兴,咱们多玩几天也无妨,这次你得在我这里多盘桓些时。”
石钰的表情忽然显得有些错杂,也有些怪异,他讲话的时候好似害着气喘病似用力呼吸着:“瓢把子,你无须这么迁就我,我其实也--。”
打断了他的话,燕铁衣笑道:“你这人怎的变得唠叨起来啦?大郎中,莫非人的年纪一大真就喜欢罗嗦了?”
石钰勉强笑道:“我只是怕耽搁你的正事--”
燕铁衣道:“全是些歪事,不管它了,待会午膳我叫他们摆席为你接风,吃完饭略略休歇一下,我们哥俩就出门,对了,你打算到那儿去逛?”
石钰呐呐的道:“‘虎山林’、‘玉瀑泉’,是不是太远了点?”
有些意外的一怔,燕铁衣随即笑了:“好家伙,还说‘附近’的山林水泉呢,‘虎山林’在三百里开外,‘玉瀑泉’更远,近四百里路了,我还当你是想到十来里外的‘小香山’古刹去参禅。”
石钰眉目低垂:“我也认为远了些,瓢把子,我看算了。”
燕铁衣沉吟了一下,毅然道:“我们去,好歹自己也轻松两天,就算我替自己放假慰劳自己吧;三四百里路,骑快马来回,加上游赏的时间,至多也只是四五天而已,堂口并无急事待理,老哥哥,我就奉陪到底了。”
拱拱手,石钰的口气反倒十分沉重了:“真是赏脸,瓢把子。”
燕铁衣端详着老朋友,道:“大郎中,你好像心头有事?”
悚然一惊,石钰笑得相当不自然:“没有呀,我心头会有什么事?”
燕铁衣平静的道:“你神态之间,颇蕴忧色,且言谈举止也失去你惯有的安详与恰然之态度了,好似老在揣摸什么,斟酌什么,也似是希望什么,又怕什么的样子;大郎中,近来是不是有问题疑难困扰了你?若有就说出来,让我这小老弟替你出出主意。”
青虚虚的脸孔变得微见灰白了,石钰唇角的肌肉又抽搐起来,他连忙否认:“绝对没有什么烦心的事,你别瞎猜了……”
凝注着对方,燕铁衣低沉的道:“没有最好,如果有,你别忘了我这做老弟的;大郎中,或许我有力量帮助你解决某些困惑。”
石钰吸了口气,笑笑道:“先多谢了,瓢把子,你对我的隆情高谊,我是终生不忘的,设若我真遇上了麻烦,不来找你帮助又能找谁?放心吧,我好得很,约莫近来心绪不畅,精神烦躁,或有失态之处,你也包涵则个,我想,四处走走,就会好了。”
点点头,燕铁衣道:“不错,有时心里烦,到外面看看,逛逛,是会舒畅得多,大郎中,这一次有我陪你,包管你几天下来愁躁全消,笑口常开!”
石钰的形态恢复了平静,他缓缓的道:“你带不带人侍候?”
燕铁衣道:“你说呢?”
想了想,石钰无所谓的道:“我是独来独往惯了,就怕你金玉之体,缺不得人使唤呢。”
哈哈一笑,燕铁衣道:“扯淡,我那有你说的这等娇嫩尊贵法?若论对吃苦受罪的耐力我决不比你差;也罢,就谁也不带,只我们哥俩并行,亦落得清静自在。”
不拘形迹,石钰举起茶杯,笑道:“瓢把子,谢你赏脸结伴由一游,你也明白,除了你,我连个倾吐心中积郁的朋友也难找!”
燕铁衣也举杯道:“忝为知交,我不为君解愁消忧,夫复谁寻?”
于是,两人齐声笑了起来。
燕铁衣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门口,大声道:“厚德,通知厨下备筵为石先生接风,另外把我的随身衣物用具收拾好,并告诉大领主,我下午要出门消散几天。”
※ ※ ※
“虎林山”景色之优美清奇,乃是北地有名的,一片翠绿蓊郁的森森林木覆映着全山,形成了一片盈碧幽爽的雅静,在或是峭拔、或是雄伟的峰岭崖峦之处,隐约可见一些道观庵院的檐角殿脊,展露于青碧之中;人到了这里,不觉自心平气和,俗虑全消,便不脱尘,也带着那么几分脱尘的意味了。
燕铁衣与石钰到了这里,一路上指指点点,谈笑风生的尽情游赏着这名山风光;燕铁衣尤其专心一意的要使老友消忧解闷,更竭力想出些甚至夸张的法子以令石钰展颜开怀。
真挚的友谊首在于彼此的谅解,燕铁衣对石钰便是如此,他知道石钰是个伤心人,也是个长年将自己禁锢于灰黯岁月中的失意者,石钰这些年来一直很悒郁,也很落寞--自从他的妻子在十年前过世之后。
石钰号称“鬼手郎中”,非但怀有精绝的医术,也具有一身高张的武功,只是,他的人却长像奇丑,遂使他无形中孕育成一种自卑心理,他不愿参加热闹的场合,不喜欢应酬,甚至厌恶人多的地方,他把自己拘禁在一个狭窄局促的小天地里,他极不乐意同任何没有必要的人士交往,对女人则更甚。
岁月是不饶人的,他这种孤僻又带着点逃避现实的生活方式,使他极少朋友,更便他到快近四旬年纪了还没有娶到一房妻室。
但人的命运乃是无可捉摸的,要来的,去了,要去的,却又来了,造化往往喜欢落在不相信造化的人身上;有一年,石钰将邻镇一个少女的绝症治好了,这个少女以及她的双亲,便在感恩图报的心理下将这少女的终身许配了石钰。
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美得出奇,美的叫人迷恋,更难以想像的是--她在与石钰未来的几年夫妻生活中,竟然全心全意的热爱着石钰,她不但奉献了她的身体,更奉献了她整个的情感,关注,与生命中一切所能奉献的,她和石钰的年龄几乎相差了二十岁。
又要谈到造化了;石钰和他的妻子结构四年,四年的双栖生活,是他一生中最绚烂光耀,也最美满甜蜜的时间,他活得从没有像在这四年中如此的起劲过,他不再孤僻,不再自卑,更不再落寞,他抬头看人,正眼视物,在感觉上,他突然觉得拥有了骄傲,在人世间,再没有使他可以退缩的理由,他以同样的全部心力来热爱他的妻;四年一瞬即过,美好的日子尤其比一瞬更快,石钰的妻子就在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之后,那年冬天,忽然得了一种症名叫做“脏虚溃”的绝症,任是石钰医术超凡,却也未能挽回他爱妻的生命,于是,造化弄人,给了石钰穷其一世里最甜蜜的四年岁月,又夺回了他活着的全部生趣,四年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结束了,石钰对人生的希望也就此结束了。
当他妻子埋进土里的那一天开始,他的整个心灵也跟着埋了进去。
石钰所以还能在这样沉重的打击下继续活下来,只有一个原因--为了将他的儿子抚育成人,这是他与妻子四年恩爱中所唯一留下来的结晶;孩子生像酷肖母亲,乖巧可爱。也只有在孩子身上,石钰方能寻回那梦样的温馨回忆,方能依稀看到亡妻的神韵,他爱孩子,把他对亡妻的爱,对骨肉的爱,双份重叠起来加到孩子的身上,他用自己的全生命来爱他的孩子,他爱到几乎发狂的地步,他可以为他的孩子作一切事甚至是去死!
石钰的孩子今年满十岁了,学名叫石念慈,小名是“柱儿”。
燕铁衣与石钰结识很早,算起来也有十二、三年的交情了,因此,他对石钰的个性及为人都很清楚,尤其清楚石钰这一段痛苦的过往,燕铁衣一直想找机会慰藉一下他的这位老友,真心诚意的替石钰分忧,现在,他有了这次的机会,怎能不尽力?
两个人本来骑着马在洁净弯曲的青石板山道上游赏,如今,乾脆下了马来步行了,这样,似乎更能获得朝山探幽的乐趣。
在笑语欢畅的气氛中,石钰望着远峰那一抹淡淡的流云,若有所感的道:”瓢把子,你在江湖上称雄多年,有没有想到过人生一世,彷同浮萍一寄?悲欢离合,皆无定数,而人的命运,更似那天上云彩,今日据此,明朝便又不知飘向何处何地。”
燕铁衣寓意深长的道:“我相信的不是命运,而是人定胜天的勇气与毅力,说凭着这点信心,我便经过了多少次凶险艰困,渡过了惊天的腥风血浪,因而奠定了今日这一点小小的基业,大郎中,命运往往是由人来创造的,太迷信它,反而为其所制。”
淡然一笑,石钰道:“你很看得开。”
燕铁衣道:“我要活下去,领着许多人活下去,如果我否定了自我的意识,而去依附虚无的命运,大郎中,我便早被人吞没了。
注视着燕铁衣充满朝气的焕发面庞,石钰道:“你的气色真好,红中泛白,白里透红,目光充盈,神足精旺,越是久不见你,你倒更年轻了。”
哈哈大笑,燕铁衣道:“天门冬、地骨皮、厚朴、左为膀胱、右是疝气,三根葱子,两片生姜,吃了降火安心。大郎中,说着说着,你就三句话不离本行啦。”
也是十分有趣的笑了,石钰道:“你在那里听到这几句歪对,却拿来调侃我们行医的这一行?”
燕铁衣莞道:“大郎中,调侃不敢,以此写照悬壶者的口头经,倒也颇得神髓。”
石钰笑道:“瓢把子,有时候你真是诙谐随和,我常常想,外头不识你的那些人,还不知将你想像到了何等凶恶冷酷地步。”
燕铁衣道:“一个人,总不能让天下人尽都了解。其实,人的名与他的本质,往往是大异迳庭的。譬如说,做刽子手心地善良的也不是没有,只是他干了这一行,不得不这么做,但他内在的想法与心性却不为人所知了。”
石钰颔首道:“我知道,瓢把子,你一向是个断得清,分得明,恩威并济的英雄!”
燕铁衣豁然笑道:“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大郎中。”
走在青山石道上,在一片碧绿青翠的景致中,此际就只有他们两人的谈笑声,回荡于幽静的空气里,脚步声与马蹄声,悠闲脆落的交杂相应,便越觉得怡然自得了。
抬头从林间隙中望了望天时,石钰道:“该找个地方歇午用膳了。”
燕铁衣笑道:“你不说,我还不觉腹饥,经你一提,可不真有点饿了?”
极目眺视,他又道:“今天不是朝香拜神的日子,这里相当冷清,不知山上的观院与可备得有素斋待客?”
石钰道:“一定有,‘虎林山’为道家胜地之一,又是北面有数的灵山,此处道观,何止几十?随便到一座,也能混出一顿素斋来。”
燕铁衣道:“这里你比较熟,可知道那一座道观的素食可口?”
沉吟了一下,石钰道:“倒是有一处小道观的素食特别清淡隽永,食后馀味无穷,这座小道观地方极为偏僻,是而不甚出名,我怕太远了。”
燕铁衣忙道:“不要紧,远近全是一样,横竖我们出来就是玩赏山水的,只要尽兴,何妨穷幽探胜,更进一层?走罢,我们去那里好好吃上一顿。”
石钰犹豫着道:“地方在后山脚下,你不在乎尚须攀过这道侧岭?”
燕铁衣笑道:“当然不,大郎中,咱们今天便玩个痛快。”
两人一边朝目的地走去,燕铁衣又问:“那座素食特佳的小道观,可有个观名?”
点点头,石钰低沉的道:“叫‘长春观’。”
在嘴里念了一遍,燕铁衣道:“我实在佩服你的雅兴,居然这么荒僻角隅的所在都游遍了,换上我,就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啦。”
石钰的表情竟有些阴晦,他兴味索然的道:“人到了心绪恶劣,无以自遣的时候,所作所为,连自己也都感到莫名其妙了,像那样的地方,我真不想再去上--”
燕铁衣轻轻的道:“你如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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