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吹着笛子从屏风后面转出,绕过桌子,一步一跳的往外走,仙仙飘然跟着枇杷,有如天仙,却更似冥府中偷走出来的幽灵。
祖松在笛声中酒喝不停,仰着脸,眼望着承尘,彷佛无动于中,又彷佛不忍看见仙仙这样子。
笛声消失的时候,壶中酒亦尽,祖松看来亦有些醉意,摇摇晃晃的走到玉蝶身旁,取过几子上的另一壶酒,一面喝一面走了出去。
锦宫城没有理会,玉蝶也沉默。好一会,玉蝶才问:“这个人只怕也有……”
“寡人也许看错了很多人,但这一回,肯定是不会看错。”锦宫城叹了一口气,一摆手,“你也出去,让寡人冷静一下。”
玉蝶也没有再说话,飘然离开,锦宫城目送她穿过珠看着那道珠完全静止,颓然靠坐在那张龙椅之上。
他突然感觉一阵前所未有的疲倦,连一手指的气力没有。
可是他的脑海并没有平静下来,思潮起伏,这之前许多、有考虑到的问题现在也考虑到了,数十年的悲欢亦紧接的涌上来!
第二十章 易容
锦宫城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这一次,他若是再出现错误,即使他能够逃出生天,这一生也没有希望的了。
他的年纪实在太大,已没有足够的时间再作同样的行动。
这一次的行动是否太仓猝?成功的希望又有多大?
一想到这些问题,他的思维又陷入混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恢复平静。
他倏的一声叹息,取过身旁几子上放着的那杯酒,仰首一饮而尽,在他的左手将杯放下同时,他的右手多了一柄刀。
一柄长只有七寸,阔也仅拇指左右,看来纸一般轻薄,通体晶莹碧绿,华丽而妖异的刀。
他将手抬起,摊开,移近面前,撮唇一吹,那柄碧刀便在他的掌心旋转起来,彷佛真的薄纸一样被他吹动。
那柄碧刀越转越快,逐渐化作一个碧绿的光球,在他的掌心上滚转下来。
他的眼中那刹那也彷佛有碧光射出来,一闪一,与之同时,掌中光球一散,化回一刀。
他的目光同时刀一样射向珠那边,冷冷的一声道:“进来!”
珠应声掀开,进来的是玉蝶。
锦宫城嘴角笑了笑:“是你?”彷佛有些意外,又彷佛在意料之中。
玉蝶一面上前一面道:“枇杷仍然在吹笛子,就像是玩蛇似的,要仙仙不停扭动!”
锦宫城淡然道:“很多女人不也是给叫做蛇蝎美人?”
玉蝶道:“枇杷大概要使自己能够完全控制仙仙,也显得有些紧张。”
锦宫城笑道:“他恨做大监总管,已经恨得要发狂。”
玉蝶道:“有你这样的主人,这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
锦宫城“嗯”的一声应着,玉蝶接说道:“祖松已醉倒了,醉得就像是一个死人。”
“好酒也必是烈酒,那样子狂喝,不醉倒才是奇怪。”锦宫城笑问:“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些?”
“不是——”玉蝶一咬唇:“我真正的来意,我以为你应该明白。”
锦宫城笑道:“因为我现在仍然是魔王。”
玉蝶道:“那岂非也是我跟随你的主要原因?”
锦宫城凝望着玉蝶,好一会才道:“你真的一些信心也没有?”
“非独我,祖松也是的,不同的只是他完全是一个狂人,我还有一些理智。”
锦宫城笑笑:“一个人若没有几分狂性也不会终日在泥土里打滚。”一顿接道:“其实你们是不用害怕他的。”
“可是,谁忍受得住他那种色迷迷的目光。”
“他只是看而已,不能干什么。”锦宫城又笑笑:“你难道看不出事成之后,充其量他也只能做一个大监?”
玉蝶淡淡道:“你是一个天生做皇帝的人。”
“这大概是因为最忠心于寡人的都是太监,不能人道。”
玉蝶突然问:“你呢,能不能?”
锦宫城大笑:“若是不能,也不会急着要做皇帝。”
玉蝶再问:“你看我怎样?”
锦宫城道:“很好。”
玉蝶道:“你还没有后,我……可以替你……”
锦宫城微喟:“玉蝶,你实在太令寡人难过。”
玉蝶道:“你其实应该明白,这件事成功的希望有多少?”
锦宫城笑道:“要是明白,寡人也不会继续下去。”
玉蝶摇头:“你知道,到现在为止,我最佩服你的是那两件事?”
锦宫城道:“其一,当然是那种天下无双的魔术。”
玉蝶道:“其次,就是你那种自欺欺人的本领。”
锦宫城叹了一口气:“就是这句话,寡人已可以诛你九族。”
玉蝶反而笑了。
锦宫城叹着气接道:“可惜你只是一个人。”
玉蝶笑容一敛,一字字地道:“只要你答应我所求,无论你要我怎样,我都会答应。”
锦宫城又笑了:“造物有时实在很不公平,女人只以身体就能换到她所需。”
“你是答应了?”
锦宫城没有回覆,一扬那柄碧刀,道:“你看上了这柄刀?”
玉蝶没有否认,毫不犹疑的点头,锦宫城接道:“这柄刀虽名贵,但绝非天下无双。”
玉蝶道:“只要你告诉我,我定能找到一个能够弄出这样的一柄刀的匠人”锦宫城颔首:“能够有一柄好刀固然理想,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玉蝶道:“这当然……”
锦宫城一扬碧刀截道:“这其实只是一柄很普通的刀,要将它变成一柄魔刀,必须有一双魔手,要拥有一双魔手,就必须懂得魔术。”
“我来正是学魔术。”
锦宫城笑问:“你决定了?无论我提出什么条件?”
玉蝶一咬唇:“决定了。”
锦宫城悠然站起身子,道:“随我来。”举步往后陛缓慢走下。
玉蝶目光落在锦宫城如银的白发上,露出极其复杂的表情,那只是刹那,自举步追前去。
锦宫城一直都没有回头,彷佛胸有成竹,又彷佛什么也不在乎。
小小的殿堂之后,就是锦宫城的寝宫,也极其华丽甚有帝王的气派。
锦宫城在龙椅上坐下后,目光落在玉蝶的身上,开口第一句就是:“将衣服脱下。”
玉蝶虽然是意料之中,但仍然一怔,也毫无不犹疑的将衣服脱下来,一件不留。
她丰满晶莹的胴体,完全展露在锦宫城面前,虽然再没有任何动作,但仍然充满了诱惑。
他的面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泥塑木雕般,只等待锦宫城下一个命令。
锦宫城瞬也不瞬的盯着玉蝶赤裸的胴体,须发也似都抖动起来,随即道:“过来——”玉蝶即走了过去,锦宫城下一个命令却是大出她意料之外,竟是命令她:“跪下——”她仍然服从的跪下去,锦宫城笑起来,却一丝淫邪的意味也没有。
玉蝶只是看着锦宫城,没有作声,无论锦宫城拿她怎样,她也准备接受了。
锦宫城笑了一会,道:“寡人没有看错,你真的是那一种女人。”
“那一种?”玉蝶冷冷的反问。
锦宫城道:“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惜牺牲一切。”
一顿又道:“尚三娘虽然很不错,比起你还是有一大段距离。”
玉蝶傲然挺起了胸脯:“她不是已大老了?”
“不错——”锦宫城笑笑,“所以寡人一直都无意收她为徒弟。”
玉蝶一怔,锦宫城笑接道:“不全是因为她大老,还因为她欠缺你这种魔性,没有这种魔性又怎能够修炼那种魔术?”
玉蝶心头一动脱口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随即拜倒,一连三拜。
锦宫城大笑,接受了玉蝶三拜。
这实在是一个很妖异的景象,若有人在这个时候看见,不难会以为他们都是疯子。
锦宫城的神态亦事实显得有些疯狂,好一会才收住了笑声,道:“你起来。”
在玉蝶站起身子同时,锦宫城亦站起身子,绕着玉蝶一面蹁步,一面问:“什么是易容术,你可知道?”
“知道一二。”玉蝶没有动,眼睛直视。
锦宫城缓缓道:“一般所谓易容术,其实应该叫做变装术,假发,假须,不同的衣服,将一个人变成不同的另一个人。这种所谓易容术,简直就是小孩子的玩意,也是最低下的一种。”
玉蝶道:“我们这一种又如何?”
“肯定是目前最高超的一种,一经易空,完全就是另一个人,本人与之同时在人间消失,一劳永逸,绝无麻烦,任何时候都可以过着正常的生活,而且更可以美变成完美,这当然也很重要。”
玉蝶不能不同意。
锦宫城接道:“眼太细,鼻太低,嘴太大,要将之变大,变高,变小,在我们这种易容术来说,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们甚至可以将很多相貌不大相同的人变成完全相同的人,换句话说,也就是可以将一个人化身千面。”
“正如那些司马仙仙——”“不错,”锦宫城接问:“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正要请师父指点。”
“人所以相貌不同,可以说完全是因为骨肉的各异,所以要改变容貌,先必须改变骨肉,其中当然又以骨最为麻烦,要将骨削薄或加厚,必须将肌肉割开而且要把握得恰到好处,偶一不慎,不难前功尽废,若是骨骼中本来就差不多,那就简单了。”
“那只需改变外形。”
“不错,”锦宫城手落在玉蝶赤裸的身子上,“肥瘦可以由食物多寡来控制,即如你,若是不让你移动,不停的要你吃肥肉,绝不难要你变成祖松那种身材,相反,若是将祖松囚起来,每次只给他小量的食水养命,亦不难使之变成皮包骨。”
“这个不难懂。”玉蝶笑了笑。
锦宫城亦笑笑:“眉毛可以拔掉,随意改变,眼型可以利用肌肉的切割缝合改易,鼻子要隆起来,只需加进一些东西在内,口型亦可以利用切割的技术,牙齿的多寡与位置,对于面型同样的有影响。”手一掠,抚在玉蝶脖子上,“至于声音,往往由于肌肉的多寡影响,咽喉内的两片软骨影响更大,但没有必要,还是不要更改的好。”
“为什么?”玉蝶每一件事情都希望弄清楚。
“到现在为止,这种技术还没有成功,变虽然变了,大都是变得比较难听。”
“听师父这样说,并不困难。”
锦宫城笑道:“因为只是说,要实践,非独要刻苦,要经验,而且要灵活,能够有名师指点,当然是事半功倍。”
玉蝶道:“师父能否将是次行动押后,让徒儿有足够的时间亲领教益。”
锦宫城摇头,玉蝶不由叹了一口气。
“你无须叹气!”锦宫城笑笑,“这些年来,师父每有所得,都详细记载下来,再加上你祖师的一卷秘诀,还有师父的讲解,有三个时辰,应该足够了。”
“只怕徒儿太愚蠢……”
“好像你这样聪明的女孩子真还不多。”锦宫城生了回去,“师父学习这门技术的时候,年已过四十,有今日的成绩,完全是刻苦,你还年轻,将来的成就,只有在师父之上。”
玉蝶道:“希望如此。”
锦宫城接道:“师父曾经将所有的人分成百三十六型,原是准备每一型的人都找几个,授以武功也以备随时将之改易成某人,加以利用,这个心愿,看来要你来完成了。”
玉蝶接问道:“师父还要徒儿怎样做,只管吩咐……”
锦宫城笑着截口道:“你喜欢怎样做就怎样做,师父绝对相信,无论你做什么,都绝不会大令师父失望。”
玉蝶笑了,那种笑容不寒而栗。
锦宫城看在眼内,亦打了一个寒噤,面上却露出了极之安慰的表情,他知道,这一次是选对了继承人了。
玉蝶若是完全成功,那时天下将会引起怎样的动乱。一想到这里,锦宫城便不禁由心底笑出来,他名副其实,是一个魔王,玉蝶也绝无疑问,是天生的魔女,他们之所以成为师徒,当然是因为这一股魔性的连系。
锦宫城笑着道:“由现在开始,你要一口气看罢十三条卷轴,师父也会不停的说,有什么不明白你要把握这三个时辰问清楚,然后你准备动身离开这里,选择你认为适合的地方,将这门易容术发扬光大。”
玉蝶道:“现在这件事……”
“已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师父到底有多少分把握?”
“一分也没有。”锦宫城竟然这样回答,这才是他心里的真话。
“那师父何不离开,假以时日再……”
“这件事已拖得太久,再拖下去就变得很没有意思了。”锦宫城一声长叹,这片刻之间,竟然像老了十年有多。
玉蝶没有再说话,锦宫城接从腰带上解下十三条钥匙,道:“这些钥匙上都有编号,你拿去,到那边照壁上自左而右,自上而下,插进照壁上刻着的十三个天魔女的肚脐上。”
玉蝶将钥匙接下,锦宫城又道:“那些卷轴就放在暗门之内,去——”玉蝶应声走过去,赤裸的身子移动间更诱惑。
锦宫城以目相送,眼瞳中却一丝淫邪之色也没有,他现在的心中也只是想着怎样将魔术完全传授给玉蝶,让王蝶以之大乱天下。
这件事在他的心目中,比他要做皇帝,竟然还重要。
也许对做皇帝这一件事,他已经真的绝望,可是他仍然要做下去。
这也是他一生之中最大的希望,就因为有这个希望,他才能够活到现在。
夜幕已低垂,灯亦已亮起,但即使白天,这条地道也必须灯光照明。
差不多一里长的地道,由锦宫城那座室内宫殿直通往白玉楼的府邸下,出口本来是决定在后院的花木中,临时又加长了数丈,变了在白冰居住的那座小楼之下。
地道在地面下四丈,既为了安全,也为了不想挖掘时的声响惊动地面上的人。
地面上的声响当然也传不到这儿来,整个地道异常的静寂,这种静寂简直已接近死亡。
锦宫城也有一种正步向幽冥的感觉。
他清楚的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甚至心跳声,所有的声音听来都是那么诡异。
地道可容四个人并肩走过,但祖松仍然是在锦宫城之前,掌灯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