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丹枫尚敢到瓦刺去面见皇上,今日在本国的疆土之上,奉皇上的宣召,岂有畏怯不来
之理。”祈镇听他提起当年之事,面上一红,强笑说道:“是呀,何况朕与张先生还是老朋
友呢。”张丹枫哈哈大笑,道:“这可不敢高攀,今时不比往日,当年皇上住的是敌国囚
牢,穿的是单衣,吃的是粗粉,而今住的是雕栏玉砌,穿的是锦绣龙袍,吃的是山珍海味,
哈哈,当真是天渊之别了哪,难为皇上还记得故旧之情!”此言一出,满座失色,祈镇心中
怒极,但为了保持人君的风度威仪,极力抑制了火气,干笑说道:“十年不见,张先生的狂
傲还是不减当年!鸿博,端椅子来请张先生坐下吧。”
张丹枫剑眉一竖,这老头儿果然是大内总管娄桐孙的师父石鸿博,暗暗留了心神,只见
石鸿博小心翼翼,有如扛鼎一样将一张椅子举了起来,轻轻放下,朗声说道:“皇上赐
坐。”张丹枫是武学的大行家,精明之极,一看石鸿博的手法与神情,就知他已是暗中用上
了内家真力,将那张倚子的木质震得松软如同豆腐,教自己一坐上去便要出丑,却不点破,
对那张倚子望了一眼,淡淡说道:“谢坐。”张口一吹,作势要吹去那椅上的尘埃,但见一
吹之下,登时哗啦啦的一片响声,那张椅子就似泥沙堆成的一样,一吹便塌,裂成片片,祈
镇不由得大惊失色,石鸿博大是尴尬。
这张椅子,虽然已被石鸿博运用内家真力震得木质松软,张丹枫这一吹,可说大半是靠
了石鸿博之力,但一吹吹塌,这内家的气功,也确是非同小可,尤其祈镇不明就里,更是心
内吃惊。
石鸿傅见张丹枫暗中取巧,心中甚是不忿,但却也不敢再弄玄虚,另外端了一张椅子
来,张丹枫笑道:“宫中的一些旧椅子也该换换了,晤,这一张似乎还很结实。”大马金刀
地坐下,向石鸿博微微颔首,道:“多谢你啦。”石鸿博臊得老脸泛红,故意立在张丹枫的
背后,只待皇帝眼色一抛,他就要对张丹枫施展分筋错骨的杀手。
祈镇待张丹枫坐定,冷冷说道:“张先生,听说你收了一个得意的女弟子,乃是于谦的
女儿,这次可有携她同入都门么?”张丹枫道:“待皇上将于阁老的沉冤昭雪,昭告天下,
那时我自会带她陛见。”祈镇哼了一声,道:“你不知道于谦对朕大逆不道,朕免他凌迟,
已是额外施恩了。”叶张丹枫冷笑说道:“皇上你也可还记得当年于阁老迎你回国,你曾亲
口答应我永不会杀他的话么?”阳宗海喝道:“张丹枫你好无礼!”祈镇道:“于谦乘朕蒙
尘之际,另立新君,纵有免死金牌,亦难赦罪。张先生,朕不明白,你何以总是要和朕作
对?”张丹枫冷笑道:“我若是与皇上作对,只怕皇上而今还在瓦刺忍受那刺骨的寒风
呢!”祈镇勃然作色道:“你昔日曾于朕有恩,肤已记下来了,不劳你再三提起。”张丹枫
冷笑道:“好,事过境迁,旧事不提也罢。那么,且说如今——”祈镇道:“叶宗留叔侄与
毕擎天在江南倡乱,幸在毕擎天迷途知返,如今已向朕通款输诚,叶宗留亦已亡命海外,只
有叶成林尚在泪溪顽抗皇师,听说他是你的师侄,你若不是立心要与朕作对,那么就请你写
下一封给叶成林的函件,为朕招降。”
张丹枫笑道:“原来丹枫的一封书信,竟值得皇上隆重赐宴,这可使丹枫受宠若惊了。
可是丹枫也有三件事情要求皇上。”祈镇听他如讥似讽,大是不悦,沉声说道:“你说。”
张丹枫道:“第一件适才已经说过,请皇上昭告天下,为于阁老洗冤。”祈镇道:“第二件
呢?”张丹枫道:“招降之信,我纵肯写,叶成林亦示必肯降。两全之策,不如让叶成林率
领所部,到舟山群岛去,既可为朝廷抵御倭奴,又不要朝廷的粮晌,皇上若为了朝廷的颜
面,亦可由他遥领封号,海外称王,名义上仍算是大明的臣属,岂非两全其美。”祈镇心中
一动,似随即想到“养虎遗患”的古训,默然不语。张丹枫道:“第三件——”祈镇道:
“张先生说得口干了,请先饮一杯润润喉咙。云状元也一并请了。”他亲自提壶,斟了三
杯,以求无他,叫阳宗海将那两杯酒分敬张丹枫和云重。张丹枫忽地把云重那一杯酒也抢了
过来,笑道:“云状元酒量浅,待我与他喝了。”喝入口中,忽地张口一喷,一股酒浪,直
向阳宗海射去!正是:
杀气隐藏惊禁苑,最无情义帝皇家。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散花女侠》——第三十三回 策献筵前 丹心图报国 火焚大内 异土救英雄
梁羽生《散花女侠》 第三十三回 策献筵前 丹心图报国 火焚大内 异土救英雄 石鸿博横肱一撞,将阳宗海撞过一边,大声喝道:“张丹枫,你在万岁跟前,竟敢如此
无礼!”只见那股酒浪,射到了旁立的一个武士面上,登时起了无数泡泡,脸皮迅即焦了一
片,好像被火烧过一般。原来这酒壶分为两格,壶柄中藏机关,皇帝喝的才是玉液琼浆,而
斟给张丹枫与云重的却竟是一杯毒酒!幸好张丹枫见机得早,喷了出来,而阳宗海也幸得石
鸿博那适时的一撞,要不然他就要首当其冲,先被那毒酒射中。
这几下子动作快如电光石火,但听得叱咤一声,刀光一闪,屠龙尊者隔着一张桌子,伸
出了长臂,便把屠龙刀舞动斫来。张丹枫哈哈笑道:“想不到我以一介小民,竟蒙皇上青眼
相加,赐以鸿门宴了!”衣袖一拂,卷着了屠龙尊者那口毒刀,左掌一招“乘风破浪”,荡
开了石鸿博的一抓,屠龙尊者大叫一声,毒刀脱手飞出,人也给张丹枫那股反震之力,震倒
地上。摘星上人本来也准备出手,见张丹枫这衣袖一卷,竟然有如此的威力,不禁心中一
凛,倒提尘柄,不敢冒昧出来。
石鸿博一抓落空,化为阳掌拍出,双掌相交,只听得“蓬”的一声,张丹枫却反而给他
震退了两步。原来是张丹枫有意试他的掌力,不过张丹枫因为要兼顾屠龙尊者,将真力分成
两半使用,石鸿博的功力与他旗鼓相当,张丹枫以单掌应敌,当然落了下风。
石鸿博是武学的大行家,自是知道其中之理。心中想道:“张丹枫只用了五成真力,居
然能以绝妙的巧劲,卸开了我这力逾千斤的掌力,怪不得许多武林前辈,也甘愿奉他为
尊!”只听得张丹枫连声说道:“可惜,可惜!”石鸿博道:“可惜什么?”张丹枫道:
“可惜你以北方武学大师的身份,这样的年纪,还被徒弟骗了出来,替人家做奴才!”石鸿
博大怒,喝道:“你师父谢天华见了我,也要恭恭敬敬尊我一声前辈,你知道么?”张丹枫
笑道:“所以说一个人的立身处世,不可不慎,你临老胡涂,甘心做奴才之事,是你自己先
叫人看小了,与我何干?”张丹枫寓劝于讽,这一番话石鸿博哪里听得进去,暴喝一声,左
掌划了半弧形,向张丹枫又是搂头一抓。张丹枫一个盘龙绕步避开,石鸿博右掌又到,这两
掌连环劈至,端的是厉害异常,其中又暗藏着分筋错骨的许多精妙招数,可以随时化掌为
指,化指戳为擒拿,与武林各派掌法,迥然相异。
张丹枫一掌护胸,一掌应敌,使用须弥掌法,化解了他的三招,斜眼一瞥,只见云重巅
巍巍地站了起来,悲声说道:“皇上,请问我云家屡代,忠心为国,何罪何辜,竟蒙皇上两
番赐酒?”
原来云重的祖父云靖,当年出使瓦刺,历尽千辛万苦回来,也是被祈镇赐以毒酒鸠杀
的。云重想起祖父的惨死,祈镇今日又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自己,不由得伤痛之极,拼着舍了
性命,当着皇帝的面,质问起来。
祈镇见张丹枫将毒酒倒进口中,虽然立即喷出,但那酒毒性甚烈,沾肉肉裂,沾草草
焦,而他竟然毫无异状,心中吃惊非小,正自全神注视张丹枫与石鸿博的搏斗,想不到云重
突然有此一问,吓了一跳,睁目说道:“你说什么?”云重悲愤之极,大声说道:“请问朝
廷的大法,是否尽忠为国的,都得受那毒酒之刑?”祈镇面色一沉,道:“这是什么话?”
云重道:“我祖父出使胡边,牧马二十年,朝野称颂,说是他节比苏武,可登史册,但他一
入国门,便领受了皇上的一杯毒酒!我云重虽然远远不及他老人家,也曾为皇上效过微劳,
出使瓦刺,亲迎皇上回国,请问皇上又为甚要用对我祖父的手段来对付我。”祈镇被他一
问,答不出话,那穿着长衫儒服的粗豪汉子喝道:“云重口出怨言,便当一死!”
云重大怒,一跃而起,忽听得环佩叮当,众武士突然寂静无声,那粗豪汉子也敛手恭
候,只见有两对男女走了进来,行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华贵少年,中间的一对男
女,挽手同行,状如夫妇,女的竟是一个西方金发美人,最后面的是一个中年美妇,云重认
得正是妹子云蕾。
祈镇忽地哈哈一笑,道:“云状元,你误会了。令祖是奸宦王振所害,朕早已为他昭雪
沉冤。今日这酒,乃是十全大补的药酒,你怎的胡乱猜疑,你不见联也喝了么?”云重心
道:“你当我是小孩子么?”正待不顾一切,拆破机关,这时张丹枫与石鸿博亦已罢斗,但
见张丹枫眼角飘来,示意叫云重不可妄动。
这四个人走进阁子,那少年俯伏于地,唱道:“父皇万岁,臣儿见驾。”祈镇道:“见
深,你来做什么?”那少年道:“波斯公主,远道来朝,臣儿陪她见驾。”
这个少年正是祈镇的太子朱见深。原来张丹枫入京之后,日夕筹谋,要找一个最适当的
机会去见皇帝。他探听得太子尚有年轻人的一股劲,颇有振奋图强之心,他想尽办法,打通
了太子的门路,与他商量由波斯公主作为桥梁,将来好与波斯联盟,夹击鞑靼的大计。太子
被张丹枫说动,正想待有利的时机才带他们去见父皇。想不到祈镇已先把张丹枫请来,张丹
枫在离开镖局之前遣云蕾飞快报知太子,那波斯公主和驸马段澄苍数日前已秘密移居太子府
中,是以一接报讯,便能前来,张丹枫和太子都知道此计甚险,但事到临头,只此一策,再
无他图。
波斯公主曳起长裙,盈盈一福,轻启珠喉,莺声呖呖说道:“波斯公主偕驸马段澄苍拜
见大明天子,并代表波斯大皇帝向大明天子致以最高敬礼,敬祝大明天子福寿无疆,民安国
泰。”这几句汉语,波斯公主学了数十百遍,说来字正腔圆,甜美动听。祈镇心中大乐,要
知明朝国势日衰,一些小国藩属尚且不依期进贡,远方大国的使者来朝,那更是从所未有之
事。
段澄苍因为份属大明治下的子民,虽然是波斯驸马的身份,仍然行了跪拜之礼,太子朱
见深代奏道:“段驸马是以前大理段平章段功的八世子孙,和现今大理的知平章事段澄平是
堂兄弟。段驸马七代以来,客住波斯,而今方回故国。”
祈镇心中一动,对波斯公主道:“公主与驸马来朝,可有什么事么?”波斯公主的汉语
只是一知半解,这几句话听得不大明白,段澄苍给她翻译了,波斯公主盈盈一笑,指着张丹
枫说了几句,段澄苍奏道:“波斯公主授权给这位张先生,请他全权代奏,与陛下商议中国
波斯两国通好联盟之事。”太子走近皇帝身边,轻声说道:“波斯帝国是中亚的第一大国,
国力不弱于我们中国,请父皇稍稍优礼使臣。”这番应对都是张丹枫的事先所教,祈镇听
了,只好重新“赐坐”,请问张丹枫“高见”。
张丹枫微微一笑,道:“这就是我适才所要说的第三件事了。请皇上封段澄苍为大理世
袭藩王,大理府属的各族官吏,由他统辖。然后派遣使臣,前往波斯,让波斯皇帝知道,他
的爱女爱婿,已得到中国君皇的优厚礼遇。”祈镇点点头道:“这个可以商量,不过云南一
省,在太祖皇帝开基定国之后,已封给沐家世袭罔替,如今要把大理割出来,朕还得下旨给
沐国公,再看他有甚禀奏,以示朕对功臣之后的尊崇。”张丹枫知道这不过是朝廷的例行公
事,有皇帝诏书,沐国公断断不敢违抗,想到大理的一场干戈,从此可以消弭,纵是身冒奇
险,也算值得的了。
张丹枫续道:“波斯当年曾受蒙古铁蹄躁蹿,提起‘黄祸’,人人变色。如今鞑靼的小
皇子乌诃克图,继承瓦刺霸业,国势更盛,兵力直到中亚细亚,几与波斯帝国接壤。皇上若
派遣使臣,建议与波斯联盟,共防挞鞑靼,想来波斯皇帝,定表赞同,如此一来,中国西北
的边患,当可减轻,实乃两国之利也。”祈镇之愿封段澄苍为大理藩王,就正是为了这个缘
故。虽然对张丹枫甚为忌恨,也不得不点头赞道:“张先生深谋为国,朕失敬了。再赐酒三
杯,并传旨内庭,准备厚赏。”云重大惊失色,只道祈镇又要弄什么手段,却见张丹枫笑
道:“厚赏不敢领受,这酒倒可润润喉咙。”毫不踌躇地将三杯御酒喝了。
云重见张丹枫喝酒之后,毫无异状,这才放下了心,想道:“是了,祈镇要与波斯联
盟,对波斯公主自须笼络,张丹枫是波斯公主最信任的人,毁了张丹枫就等如毁了桥梁,皇
帝亦不能不无所顾忌。”其实这猜度也只对了一半,祈镇见张丹枫如此神通广大,连外国公
主也肯为他所用,对张丹枫的忌惮,更是深了一层。
张丹枫续道:“现下鞑靼称雄于西北,倭寇虽被民军挫败,但仍骚扰东南,更可虑者,
满州又崛起于东北,集兵关外,窥伺中原。皇上若不广施仁政,善用民力,只怕尚有第二次
土木堡之变。”祈镇道:“朕虽德薄能鲜,自问还不是昏庸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