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也未必做得到的,我舅舅穷年累月,苦苦钻究,连头发也想得斑白了,虽然小有成就,
却总不能满意。他用心过度,未满五十之年,竟然壮志未酬,便先归黄土,临死前殷殷嘱咐
天都,要他继承遗志,传之子孙,一代不行,便两代三代,也总得把融会天下各家各派剑术
的天山剑派创立起来!”
于承珠听了这个故事,甚是感动,心中想道:“她舅舅这番虔心毅力,真可以与愚公移
山相比。呀,若是霍行仲尚在人间,我一定请师父成全他的志愿。”
凌云凤叹了口气,往下续道:“我舅舅死的时候,我才十二岁。天都比我年长四岁,所
以我的武功根基是舅舅扎的,剑术却是跟天都学的。我们都没了父母,两个大孩子在天山相
依为命,真比亲兄妹还要亲。
“天都样样都好,质朴诚挚就像你的叶大哥一样。不过骨子里却也有点心高气傲,不愿
在天山埋没一生,舅舅一生搜集了十二家的剑谱,天下重要的剑派,据舅舅说共有三十六
派,即是说他所搜集的剑谱,仅仅只是三分之一。天都一直想到中原游学,完成他父亲的志
愿,只是因为顾念到我年纪太小,迟迟没有成行。
“晃眼过了四年,瓦刺的小王子带兵侵入回疆,天山南北动荡不宁,天都有一日对我
说,咱们本来是中原人氏,先祖为避兵逃到天山,现在回疆也是兵荒马乱,咱们只好再逃回
去啦。哎,若是早知有生离死别之祸,还是在天山隐居一世的好。
“不过那时候,其实我也很憧憬中原的繁华,我父亲给我起的名字便叫做凌慕华,那是
要我毋忘故国,恋慕中华的意思,趁这个机会回到中华故土,我自然是毫无异言。”
于承珠“啊”了一声,凌云凤凄然笑道:“现在你知道我何以一看那封信,就知道它是
假的了呢?云凤这个名字,是我逃到中原之后,自己起的,天都根本不知道我有这个名字,
他一直唤我做华妹华妹的。”
于承珠道:“你们同路而来,怎么又会中途分散了呢?”凌云凤道:“你们在中原长大
的人,怎知道在沙漠赶路的苦况。那些大沙漠几无边际,常常走了十天半月,未到路头。我
们便是在撒哈拉大沙漠分散的。那一日我们所带的水快喝完了,天都到几里外一个小山边去
找水源,其时天气晴朗,小山距离又近,我疲倦极了,就让他独行。哪知他一走之后,沙漠
蓦起狂风,黄沙满天,十步之内,不见人影,我骇怕极了,在狂风黄沙之中奔跑,想去找
他,哪知方向走错,越跑越远。我被狂风吹倒,醒转来时,但见沙漠变型,远远近近,黄沙
堆积成十几个土堆,至于那座小山,却连影子也不见了。幸喜后来我碰到一个骆驼商队,跟
他们走出了沙漠。可是又碰到了瓦刺和哈萨克族的两军交战,一路流离,更是无法打听天都
的下落了。我想天都既说要游学中原,我便到中原打探,哪知这几年来,还是今天才听到他
的音讯,这音讯还不知是真是假?猜不透他是死是生?”
积水浮光,寒梅吐艳,月光花影之下,凌云凤倾吐衷情,把于承珠听得痴了。心中想
道:“日间看她,是何等豪气逼人,却原来她一方面是侠骨如钢,一方面又是柔情似水。”
又想道:“她有霍天都这样的风尘侠侣,可以托刻骨相思,纵使有甚不幸,也不枉此一
生。”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禁黯然神伤,对凌云凤既是怜惜,又是羡慕。
凌云凤续道:“霍天都与我从回疆出走之时,他将舅舅所遗下的十二本剑谱,都交给我
保管。他曾和我开玩笑他说过,假若有一天咱们不幸离散,这十二本剑谱我已熟记胸中,你
凭剑谱自己修练,也可以继承舅舅的遗志。哎,想不到往日戏言,竟成事实。而这也是我看
出那封信假冒的又一个原因,试想他既熟记胸中,何须向我索谱。
“我到了中原,也曾想过遍访武林名家,勤修练剑,不料中原也是一样的兵荒马乱,老
百姓比回疆还苦,我一个人闯来闯去,人也变得粗野了,我聚了一些流离失所的苦命女儿,
渐渐觉得这不是办法,索性自己开山立寨,做起女寨主来。我想若是天都知道,他也会同意
我的。呀,可惜我今生只怕见不着他了。”
于承珠道:“姐姐侠骨聚肠,就因你这片善心,老天爷也必定保佑你们见面。”凌云凤
苦笑道:“我也但愿如此。只是那些人怎知道剑谱在我手中,怎能偷到天都手抄的剑谱,那
是舅舅从十二本剑谱中撷其精华叫天都抄下来的。从这两件事看来,天都也极可能遭遇了什
么不幸,吃了他们的大亏。”说着说着,眼泪不禁又滴下来。
凌云凤虽说方寸已乱,但讲理论事,还是比于承珠老练得多。于承珠竟想不出用什么话
来替她开解,好半晌说道:“忧能伤人。目前正有一番事业要待姐姐去做,姐姐还应自己保
重。”凌云凤凄然一笑,忽地恢复了日间的神采,毅然说道:“这我理会得到,姐姐,你真
是我的知己,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把天都当做兄弟,今后我也要把你当作姐妹了。”于承珠
道:“这是求之不得。”叙起年齿,凌云凤比于承珠年长两岁,当下掇土为香,结拜为金兰
姐妹。于承珠唤了一声“姐姐”,凌云凤唤了一声“妹妹”,两人眼角都沁出晶莹的泪珠。
忽见梅枝风动,两人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叶成林走了过来,远远说道:“寨中女兵不见
你们,她们又似听得有夜行人的踪迹,嘈了起来,没什么事吗?”凌云凤擦拭了泪痕,一笑
说道:“没什么事,如此良夜,我和于姑娘出来散心。既然她们担心,我这就回去吧,难得
这梅林月色,你既然起来了,就陪于姑娘多玩一会吧。”于承珠追上两步,凌云凤已翩然走
出梅林。于承珠心念一转,停了下来,心中大是感动。
叶成林笑道:“你们真是雅兴不浅。”于承珠心中酸楚,默默无言,暗自想道:“凌姐
姐身经百变,居然能抑住心头惨痛,却为我们设想。哎,你这番好意,只怕我要将它辜负
了。”
叶成林缓步走近,但见于承珠低垂扮颈,眼角儿也不向自己流泪,不禁面上一红,又退
了两步,讪讪问道:“于姑娘,你想什么?”
于承珠轻轻拂开头上的梅枝,忽地低声问道:“叶大哥,你看寨主这人怎样?”叶成林
愕了一愕,随即笑道:“凌寨主胸藏甲兵,襟怀爽朗,自是人中豪杰,女中丈夫!”于承珠
心中一动,手指一颤,将扳着的梅枝放开,梅花簌簌落下,沾满了她的云鬓衣裳。
叶成林问道:“凌寨主和你说了些什么?”于承珠道:“没什么,噫,叶大哥我想问你
一句话。”叶成林道:“请说。”于承珠道:“古人说,两情相悦,坚如金石。这话是真的
么?”叶成林面红心跳,讪讪说道:“古书所载,像祝英台死后化蝶,孟姜女哭倒长城,如
此至情,直可感动天地,坚如金石,那还不能比拟呢。你读书比我多,知道的例子自然比我
更多了。”于承珠道:“古人如此,今人如何?”叶成林笑道:“情之为物,只怕是古今一
例的。当然古人中有真情薄情,今人也自是有真情薄情的。”于承珠道:“然则那是因人而
别,不可一概而论了。”叶成林道:“这个当然,自是彼此相投,方可两情相悦。”
于承珠略一凝思,忽地又问道:“设若是一对知己,因为偶然的变故,人各一方,消息
远隔,甚至何时相见,亦自无期,他们该不该至死不变。”叶成林怦然心跳,他哪知于承珠
问的是凌云凤的事情,心中想道:“原来铁镜心竟令她如此倾心,幸喜我不曾冒昧!”淡淡
答道:“那不是该不该的问题,那只是情深情浅的问题。依我看来,既然是彼此以知己相
许,他们就必然会相守不移。”
于承珠又问道:“设若有一方真个死了呢?”叶成林道:“哪有这样轻易便死了的。你
说的是谁?”于承珠道:“我是讨论。叶大哥,古礼说女子该从一而终,若是未曾婚配,相
爱的人先死了,也该从一而终么?”叶成林见她问得认真,也认真答道:“那自然也是因人
而别。愿守便守,不愿守的便不守。”于承珠道:“依你之见,是守的好?还是不守的好
呢?”叶成林道:“设若我是那个死了的人,我死后若有知道,必愿我心爱的人我到比我更
适当的人,免得她孤苦伶汀,凄凉过世。咦,你今晚怎么问得这样奇怪?”于承珠抿嘴一
笑,道:“多谢你通情达理之言,令我顿开茅塞。是啊,是不该让她郁郁寡欢,凄凉过
世!”
叶成林诧异之极,叫道:“咦,你到底说的是谁?”于承珠道:“是我一位知心的姐
妹,日后你就知道。”叶成林不喜理人闲事,虽是觉得奇怪,听过也就算了。眼光一瞥,但
见于承珠遥望远方,呆呆出神,似是有几分悲伤,又似有几分喜悦,良久,良久,始叹口气
道:“这里好冷,好冷!”叶成林道:“是啊,这里哪比得上昆明四季如春。”于承珠忽
道:“你瞧,铁、铁镜心他会不会来?”这话原是叶成林问过她的,叶成林这时听她拿来反
问自己,心中不觉一酸,答道:“铁公子的为人,你比我更为明白。呀,这里是冷,咱们该
回去啦!”他哪里知道于承珠另有所思,只当她念念不忘铁镜心;于承珠何等聪明,听他言
语神情,也自知道他有这个误会,但这时她却不愿辩解。
第二日,潮音和尚得了韩老镖头的解药之后,把丐帮受伤的众人治好,寻上山来。凌云
凤与各女兵头目商议已定,拔寨同行,一齐去投义军的首领叶宗留。
凌云凤的伤心之事,除了于承珠之外,别无一人知道,而凌云凤也真能克制自己,并不
在人前表露出来。一路之上,于承珠时时故意让她与叶成林同行,凌、叶两人都是性情爽朗
的人,根本就想不到于承珠别有用心,均是言笑自如,胸中毫无芥蒂。他们指点山川,谈论
兵法,倒也甚为投合。于承珠每当他们在一起时,就会不期然地想起梦中的情境,但觉叶成
林和凌云凤都是像大青树一样的人,这样一想,心中便浮起喜悦,但这喜悦却又掩盖不住内
心深处的凄凉。可怜于承珠这样曲折的儿女心事,不要说叶成林,连凌云凤也未曾理解。
半月之后,他们来到浙江某处的义军基地,于承珠回首前尘,不胜怅然。叶成林笑道:
“上次你在台州之时,义军中只有你一个巾帼英雄,而今有了凌寨主一大帮人,你可不必要
女扮男装了。”正说笑间,忽见有一彪军马迎面而来,为首的两个统领一男一女,正是成海
山和石文纨。叶成林奇道:“咦,怎么他们就接到了信息,知道咱们今日来到呢?”他还以
为是毕擎天派来迎接的。
石文纨一眼就认出了于承珠,纵马上前,执手相叙,笑道:“承珠姐姐,你回复本来面
目,越发显得俏了。可有见着我的铁大哥么?”于承珠道:“说来话长。他现在昆明沐国公
那里享福呢,你不必挂心。令尊大人呢?”石文纨道:“我爹爹自那晚闹事之后,一直没有
回来。”于承珠黯然无语,抬头一看,见成海山正在指手划脚地和叶成林说话,脸上似有愤
愤不平的神色,再看石文纨时,见她眉宇之间,也似有隐忧。于承珠心中一动,问石文纨
道:“叶统领好么?你们是不是他派来接应我们的?”石文纨道:“我们是被毕大龙头派遣
去打仗的,哼,哼,不是看在叶统领份上,我们才不服他!”正是:
但见某雄图霸业,却教军旅起风波。欲知后享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散花女侠》——第二十九回 隐患潜埋 野心图霸主 伏兵突发 浮海走英豪
梁羽生《散花女侠》 第二十九回 隐患潜埋 野心图霸主 伏兵突发 浮海走英豪 于承珠笑道:“义师既起,打仗怎么能免?”石文纨道:“咱们不是怕打仗,只是打仗
的地方选得不对。”于承珠道:“怎么?”成海山道:“咱们这支子弟兵本来都是滨海的渔
民,从台州调到温州守备,一年多来,在水上与官军交锋,战无不胜,如今忽然要调到山地
去作战,而且是孤军深入,奉命去攻略江西的上饶,这岂不是用非其材,而且犯了兵法的大
忌吗?”石文纨道:“而且咱们这支渔民子弟军调离本土之后,温州门户洞开,官军若从海
上来攻,实是危险。”叶成林皱了眉头,道:“毕擎天颇通兵法,他昔年在山东为盗,和官
军大战小战,也不下百次之多,怎的如此调度?你们跟我叔叔说了没有了。”成海山道:
“说啦。可是毕擎天下了将令,不肯收口,叶统领和他争执了两回,终于还是劝我们顺从他
的意思,免得伤了和气。叶大哥,你这次回来,拜托你再去说说,兄弟们实是不想离开故
乡。”叶成林道:“好,我这就去见毕擎天去。不过将令既下,军中最讲究的是纪律严明,
你们还是依旧行军。若然我劝得毕擎天收回将令,那时再用快马将你们请回便是了。”
叶成林和于承珠等一行人回到大营,毕擎天和叶宗留正在大营议事,听得消息,迎了出
来。一见叶成林便哈哈笑道:“叶老弟,辛苦你啦!帐中歇歇去。哈,于姑娘,你也回来
啦,我正想建立一队女军,你回来那是最好不过了。”眼光一瞥,白孟川道:“这位是江西
芙蓉山的凌云凤凌寨主。”毕擎天拱手道:“久仰了!”凌云凤纵声长笑,仰头说道:“我
也久仰啦,你派人劫韩振羽的镖,所用的手段之妙,可真今我想不到是号称天下十八省大龙
头干的!”
说话之时,一行人已进入大营帅帐,叶宗留闻声问道:“什么,谁劫韩振羽的镖?”毕
擎天面色一变,随即淡淡说道:“是我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