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放开四蹄,穿林跳涧,在山坡陡路上也如履平地,倏忽之间,已转过山坳,望不见了。那
两个旁观的军官都大感奇怪。
这少年人明明占着上风,却忽然逃跑,不但旁观的军官莫名其妙,连老樊也觉得出乎意
料。小虎子从池塘里爬上来,抖一抖身上的水珠,拍掌笑道:“打得好,打得好。”老樊脸
上一红,问道:“小虎子,你爹在家么?”小虎子一瞪眼,道:“你也问我爹?”小手一
伸,就在老樊的胸口一抹,老樊手臂一抬,将小虎子的肘尖一托,脚底一绊,小虎子四脚朝
天地摔了一跤,一个鲤鱼打挺,立刻从地上跳起来,道:“你是樊大哥?”老樊点头道:
“不错,这,你可记得我了?”小虎子记起四年之前,这个人曾到他家中住过一晚。教过他
一招“虎尾脚”,那时他还只有八岁,若不是老樊照样地绊他一跤,他可认不出这个满面虬
须的汉子就是那个樊大哥,那时樊大哥可没有这么又浓又黑的须子。
小虎子不再瞪眼,笑嘻嘻地道:“樊大哥,你刚才一连劈那三掌,使得真好,我以为你
的脑袋一定给他打着了,哪知这三掌连劈,竟然不用转身防守,敌人就要跳开,真是妙极
了。樊大哥,这回你就教我这连劈三掌的手法。”老樊看着胸前的掌印,那是小虎子的泥手
抹上的,哈哈笑道:“小虎子,真有你的!再过两年,樊大哥可没资格教你啦。好啦,现在
你就和我们走吧。”小虎子眨眨眼睛道:“你们?”老樊道:“不错,这两位大人都是我的
朋友。”那两个军官听小虎子刚才和老樊的那番问话,竟是深明拳理,都大为诧异,放宽笑
脸,双双上来,要和小虎子拉手,小虎子突然一瞪眼睛,给他们个不理不睬,对老樊道:
“好,冲着你的面子,我带你们去,我爹若然不见那可休要怪我小虎子,这交情我已卖与你
啦!”小小年纪,说话居然一副江湖口吻,那两个军官碰了一个钉子,好生没趣,但对方是
这样一个孩子,却是气恼不得。
老樊和两个军官牵着马跟在小虎子后面,在弯弯曲曲的山路转来转去,走了大半个时
辰,只见一座石屋,建在半山,这座石屋占地颇宽,前后三进,约有一丈七八高,像个小小
的碉堡,屋子前面有好几株苍松,大可合抱,三人系好了马,只见石门虑掩,小虎子蹦蹦跳
跳地跑进家门,大声叫道:“爹,大须子樊大哥来看你。”里面寂然无声,小虎子突然叫
道:“樊大哥,快来,快来!”
只见大厅的石壁上印着三朵鲜红的梅花,也不知是雕出来的还是用模型压出来的,入石
数分,娇艳可爱,老樊吃了一惊,穿房入室搜了个遍,既不见主人,亦不见其他痕迹,屋内
的一切东西,也不似有人动过,那两个军官嘟嘟咕咕谈论,一个道:“这是江湖人物留下的
标记,我瞧,走是个极厉害的强盗。”小虎子歪嘴一撇,似是道:“这还用你说,当然是江
湖客的标记。”又一个道:“敢情就是那小子抢先一步,在这里留下的。”
老樊一想那少年人突然逃走情形,拍掌叫道:“不错,九成是他!”先头那军官道:
“这小子功夫邪气霸道得紧,你的朋友莫非是给他弄死、毁尸灭迹了?”小虎子一瞪眼睛,
骂道:“放屁,我爹爹是打不死的好汉子,那小子的本事,再多两个也不在我爹爹眼内,你
敢损他。”那军官气得几乎发作,老樊急忙将小虎子拉开,道:“这位大人是一片好心,他
没有说你爹不行。”小虎子兀自气鼓鼓地不理那个军官,老樊笑道:“小虎子,去瞧瞧你爹
回来没有,我们在这里等他。明儿一早,我就教你那连劈三掌的手法。呀,小虎子,大哥来
了,你也不弄点东西招待我吗?你再生气,我以后可不敢来啦。”小虎子给老樊逼得格格一
笑,道:“樊大哥,我记得你喜欢喝酒,那一年你偷偷教我喝酒,险些给爹知道。好,我给
你弄两瓶酒,再弄三斤腊虎肉给你尝尝,这只老虎还是我打的呢!”老樊一竖拇指,道:
“小虎打老虎,好,真成!”小虎子被人夸奖,十分受用,笑嘻嘻地跑出去了。
那军官摇摇头道:“这小蛮牛脾气真大,喂,老樊你说的那位老英雄就是他的父亲?”
老樊道:“不错。你瞧,他儿子已经如此了得,你总可以放心了吧?”另一位军官道:“他
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你总不肯说。”老樊道:“这位老英雄八年前已闭门封刀,他可不愿别
人再在江湖上提起他的名字。等他答允之后,那时他自然会对你说。”那军官道:“既然他
已闭门封刀,你还带我们来做什么?咱们之事急如星火,若他不应允,岂不反而延误了。”
老樊道:“也许他肯为我破一破例。两位大人若是瞧着不行,那就请两位大人另请能人,我
姓樊的可没有法子啦。”那两位军官对望了一眼,心中暗道:“你明明知道我们没有法子,
就像溺水的人找着一根稻草也好,你这不是故意气我们吗?”又想道:“听老樊的口气,似
乎和这里的主人有特别的交情,哎,也只有靠他啦。”
等了一阵,小虎子还未进来,两个军官解下上衣,给自己肩上的伤口换药,一个军官
道:“那蒙面强盗厉害得很,老樊,咱们几百人恐怕就你一个人没受伤了?”老樊道:“我
也几乎挨他一棒。”那军官道:“这位老英雄单身一人能成事么?”老樊道:“只要他答
应,胜于千军万马。”两个军官谈起那蒙面强盗犹有余怖,一个道:“若是不成,咱们的身
家性命就全完啦!”一个道:“咱们现在就只有靠他,于大哥,你别说不吉利的话啦。”老
樊一声不响,对两个军官患得患失的心情似是甚不高兴。忽见那虚掩的石门一开,小虎子跳
了进来,咬紧口唇,面色十分难看,老樊心中一凛,小虎子双手空空,根本没有带任何酒
食,一开口就道:“樊大哥,你可不够朋友!”
老樊道:“小虎子,你怎么啦?”小虎子道:“你若够朋友,就将今日的来意告诉我
知,要不然我就跑去告诉我爹,叫他不要理你。”老樊道:“你知道你爹去了哪里?”小虎
子道:“当然知道,你快些说,你要邀他和谁作对?”其实小虎子并不知道他爹为何突然不
见,他爹七八年来,在这个时分,从不会出门,小虎子隐约觉得这是今日来的这几个陌生人
(连那个少年人在内)惹来的,他刚才偷听了一阵,不知怎的,总感到这一班人将对他爹爹
不利,因此立心要骗老樊的话。
老樊略一踌躇,看看那两个军官,毅然说道:“好吧,小虎子,你不是普通的儿童,我
就说给你听,你可得卖我的交情呀!”指指那个军官道:“这位是于统领,这位是陆管带,
我替他们保镖,从湖北押解三十万两漕运进京,漕运你不懂,总之是三十万两银子的官晌就
是了,到了山东,就在前天,在泰山的南面,给一个蒙面强盗劫去啦。”小虎子道:“樊大
哥,你也不是他的对手?”老樊苦笑道:“若然我是他的对手,我就不用到你家来啦。这两
位大人都受了伤,我们带的几百名官兵都给那强盗捉的捉杀的杀了,就我们三人逃出来。”
小虎子听得出神,道:“哈,这强盗好本事!是个大大的好汉!”两个军官大为恼怒,盯了
小虎子一眼,老樊干笑一声,拉着小虎子的手道:“不错,要不是那强盗厉害,我怎敢惊动
你爹。我是来请你爹去捉那个强盗,夺回这三十万两银子。”小虎子起初听得老樊捧他的爹
爹,咧开小嘴一笑,听完之后,突然一下摔开老樊的手,道:“樊大哥,你可不够朋友
了!”老樊道:“怎么不够朋友了?”小虎子笑一声,道:“我爹爹最讨厌狗官,你却要请
他出山,再去做官府的奴才,哼,哼!我就不答应。”此言一出,老樊与那两个军官都意料
不到,不觉兀然,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原来小虎子忽地跳出门外,将那两扇石门关上
了。这两扇石门都是半尺厚的整块巨石作的,若非两臂有三五百斤力气,也休想关得上这两
扇石门。
只听得小虎子在外面笑道:“樊大哥,对不住啦。我告诉爹去,他若肯放你们,我再给
你赔罪。”一阵踢哒踢哒的声走出屋外,小虎子似乎跑得很欢,嘴里还哼着山歌。
两个军官骂道:“小强盗!”跳上前去推门,哪里推得动,石门已给小虎子在外面反锁
了。这间石室没有窗户,只正面有几个通风的气孔,老鼠也钻不过,两个军官气得泼口大
骂,连老樊也埋怨了。“哼,哼,原来你的朋友这样憎恨朝廷命宫,你怎么带我们进这狗强
盗窝来?”“一定也是强盗!樊英,你这是什么用意?”老樊面色一沉,道:“两位大人且
别骂,这屋子主人,他做过的官比你们的上司还大得多!”
两个军官倏地停口不骂,怔了一怔,先后问道:“他是谁?”“他怎么住在这里?”
“怎么有这样一个野孩子,哼,不止野,简直是头小蛮牛!”“他既做过大官,为何反而恨
做官的?”两人七嘴八舌,言下之意,既是不信,但都不像先前那样地放恣,将屋主人胡骂
一通了。
老樊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这屋子的主人以前曾做过御林军的统领,又做过锦衣卫的
总指挥,十年之前,号称京师第一高手,他,他就是张凤府,张大人!”俩军官不约而同地
惊叫道:“京师第一高手张风府?”老樊道:“不错,京师第一高手张风府!”两个军官听
后“唰”地一下,面色全部变了,虽在沁凉的石室之中,也吓出了冷汗。
张风府是正统年间(即明英宗祈镇),皇帝最倚重的第一名高手,不但统率过御林军、
锦衣卫,而且曾屡立战功,威震中外,当年和瓦刺在土木堡之战,明军全部覆灭,祈镇被
俘,他却单人匹马,七进七出,虽然救不了皇帝,却令胡人闻名胆战,天下英雄,无不景
仰。
其后明阁部大臣于谦派遣云重出使瓦刺,两国谈和,将祈镇接回,祈镇的弟弟祈钮(明
尺宗)不肯让位,将哥哥囚禁南官,“晋号”太上皇,张风府立即挂冠而去,从此不知下
落,有人说他是眷恋故主,不肯在新皇帝手下做官;有的人说他看淡功名,隐居修道。其实
他却是受好友张丹枫所劝,看透了皇室的腐烂,更兼奸佞当朝,贤人不用(一如功勋盖世的
于谦,朝廷就只准他做一个挂名的兵部尚书,不许他干预朝政。)故此他心灰意冷,闭门封
刀。
这两个军官万万料不到,威震中外的以前的京师第一高手张风府,竟然就是这间屋的主
人,想起适才还骂他是“狗强盗”,虽然明知张风府不在屋内,亦自惴惴不安,老樊微微一
笑,斜倚墙壁,再不言语。两个军官望他一眼,疑心大起,不约而同地道:“樊兄,咱们是
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樊兄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一路之上,咱们多多失敬
了。”原来这三十万银子官晌,是两湖盐运使贯居委托湖北巡抚派他们押解上京的,这两个
军官是湖北巡抚手下最得力的两个将领,他们点了五百名精壮劲卒押解官银,自以为万元一
失,不愿有人分功,不想动身之前,盐运使部又荐了一个镖师来,这镖师便是樊英。两个军
官一打听,南方几省有名的镖局,都没有樊英这个人物,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镖师,只因他
是盐运使荐来的人,不得不纳,心中可是不大高兴。哪知这老樊竟是挟有惊人技业,官银被
劫之时,只有他一人能挡那蒙面大盗数十招,没有受伤,这还罢了,他居然还和张风府大有
渊源,两个军官都不觉刮目相看,同时疑心大起,摸不清是何来历。
两个军官不约而同地小心赔罪,樊英只是微微一笑,说道:““两位大人言重了,樊某
只是一个寻常的镖师而已,哪敢当是什么真人?”说完之后又斜倚石壁,竟自闭目养神。
这两个军官讪讪地好生没趣,想探听樊英与张风府有何关系,却又不便开口,只好啷啷
咕咕地再三谈论官银被劫之事,一会儿唉声叹气,说是官银若不能追回,大家都有抄家之
祸;一会儿又将张风府恭维备至,说他不止是京师第一高手,而且天下无敌,就只伯他不肯
出山相助,一会儿又悄悄地谈论樊英,故意让他听见,说樊英一身武艺,不应该埋没镖行,
作个镖师,又说若樊英此次请得张风府出山,讨回官银,他两人必定要据实奏禀,让樊英立
刻可以为官,最少也是个正五品守备。
樊英听得暗暗好笑,但心中却是沉重如铅,他也想不到张风府归隐之后,竟然对官场如
此深恶痛绝。樊英心道:“其实我又何尝愿意当这个差使,这回弄得不好,不但教江湖同道
疑心,只怕张世伯也怀疑我追求功名利禄了。”这刹那间,盐运使贯居邀他相助,蒙面大盗
劫银等一幕幕往事,都重现出来。
“唉,我为什么要出来替官银保镖,自讨苦吃?这俩家伙不知我的来历,但江湖上的朋
友,多少世知道我宣花斧樊英的小小名头,我为什么要甘心替官府当差?”樊英心中自言自
语:“谁叫我是樊忠的侄儿!而那盐运使贯居却是我的世交兄弟,原来当年张风府与樊忠、
贯仲二人合称京师三大高手,张风府与明朝皇帝的世仇张丹枫相交,贯仲暗中出卖盟兄,用
密折禀奏皇帝,却被张丹枫截获,将他杀了,这事情当时还引起张风府的一场误会。至于樊
忠则是在土木堡被围之时,一锤击死卖国的奸宦王振,然后战死的。贯仲的儿子贯居靠着乃
父的余荫在官场中混,竟混到了两湖盐运使的肥缺,樊忠的弟弟樊俊本来也是大内卫士,哥
哥殉国之后,他也学张风府所为,弃官不做,归隐湖北老家。张、樊、贯三人当年结为兄
弟,贯仲虽然出卖盟兄,其事只有张丹枫与张风府二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