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虽高,却是一点不懂江湖事体。
泰山号称五岳之一,孔子并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言,其实比起中国的各大名山,泰
山却并不算高,只因山东地势平坦,有这么一座大山,便显得特别雄伟罢了。但正因其如
此,泰山上的寺观建筑便比别的名山多,风景名胜也屡经人修缮,每年游人甚多,(若像天
山喜马拉雅山等之高出云霄,那就不可能有游客了。)泰山脚下,也开有客店,接待登山游
客,少年与樊英投宿,要了两间房,店小二便过来兜揽生意。
少年一开口便问道:“泰山上可平静么?”店小二怔了一怔,答道:“怎么不平静,若
不平静,我们还能在此地开店么?两位是不是要上山游玩。我们这里有人可以陪你们去玩,
只要五钱银子,省得你跑冤枉路。嗯,泰山上可看的地方可真多呢,有人带去,担保你不会
漏了一处。”樊英点了点头,向少年微微一笑,少年不解他是暗含讥笑,也点头说道:“好
极,好极!”
当时初春,泰山上杂花盛开,浓香满谷,山景果然秀丽,两人跟着向导,上“岱宗
坳”,上中天门,那向导不住地指点名胜古迹,滔滔不绝地解释:这是八仙桥,这是王母
地,那是“孔子登临处”,那是水帘洞,那是歇马岩,那是元宝峰,少年与樊英无心观赏,
不住地催那向导快走。
过中天门,看了“五大夫松”,据说那是秦始皇登山封禅,曾在树下避阳,所以把五棵
松树封为大夫,听说原来的树已经死了,后人补种的也只剩下三株,其实没有什么看头,游
客却最多,少年更不耐烦,看了一眼便过,忽听得背后有冷笑之声,樊英回头一望,见一个
道士陪着一个富商模样的人,指手划脚地似乎在那儿讲解五大夫松的来历,那富商笑道:
“有人登山,犹如赶集,如此游山,真不如躺在家里,睡他妈的春秋大觉还好,元任兄,你
说是不是?”后一句话是对另一个同伴说的,那个叫做元任的摇头摆尾他说道:“对极,对
极。偷得浮生半月,忽闻春尽强登山。既上山来,便当尽情游览。”樊英看这两人所作的附
庸风雅之状,几乎忍不住笑,白衣少年却狠狠地瞪了那两人一眼,忽道:“我去一会儿。”
樊英忙道:“不可多事了。”少年一溜咽地跑了,却并非去找那干人的晦气,而是到另一处
乱石之后的隐僻所在,向导道:“在山上小解不妨事的。”背转了身,樊英偷望,见乱石堆
中,隐有火星飞起,心中义暗暗好笑,明知这少年哪里是去小解,敢情又是在石头止刻字去
了。
少年回来把樊英拉后两步,悄悄问道:“你看那两人是什么路道?”樊英笑道:“依你
看来,人人都与那蒙面大盗有关了。你刚才又是去留字骂人是鼠偷,不敢露头是不是?”少
年笑了一笑,意似默认,道:“人不可貌相。那阳宗海难道不是扮成臃身庸俗的商人模样
吗?”樊英心中一凛,再看时那干人已不知到哪里游览了。樊英自己开解:世间哪能有几个
阳宗海?
过了南天门,上天柱峰,那便是泰山最高处的玉皇顶了,山顶有个玉皇观,门面相当整
齐,游人多到这里借宿。这时已近黄昏,樊英和白衣少年也借宿观中,樊英睹暗留心。却不
见那一干人。
第二日一早起来,依白衣少年之意,便要回去。向导言道,凡有登泰山之人,未有不看
日出的,樊英也道,既然来到,那也不迟在这一些时候,少年想了一想,也答应了。
在泰山绝顶看日出,果然别有佳趣,东方刚现鱼肚白,云层下面便抹上一层淡红的朝
霞,远眺东海,一条条白色的水纹,像微风中飘动的彩带,突然一轮红日,似忽地从大海中
跳出来,片刻之间,射出万丈光芒,山河大地都像被上了新娘红色的头纱,樊英长走江湖,
却也未曾见过如此奇景,偶一回头,只见那白衣少年凝望云海,如有所思,眼角忽然掉下两
颗泪珠,悄然吟道:“日出东南隅,大海耀明珠,谁知游子意,难报三春晖。”樊英略通文
墨,却不解其中深意,只道是少年思念他的父母,心中兀自暗笑:这少年到底是未出过远门
的雏儿。忽听得侧面言笑喧喧,原来是另一群游客在右手边的“迎旭享”下面看日出,其中
便有昨日所见的那像商人模样的人,樊英心中一动,注视那些人,却是并无异状,渐渐爬上
更高的峰顶去看日出了。
到红日升起,白衣少年已是意兴阑珊,匆匆吃过早点,便即下山,回到了客店,恰是黄
昏时分,店小二出来迎接,问道:“客官游得如何,我给你保荐的向导可没错吧?”白衣少
年哼了一声,樊英道:“还好,还好!”两人要了两间房,吩咐店家准备晚膳。
白衣少年回到房中,便骂那“不敢露面”的蒙面大盗,樊英走过来道:“老弟,你武功
是高明极了,但在江湖之上,似乎不多行走吧?常言道得好:须防隔墙有耳,……”话不说
完,白衣少年便抢白他道:“哼,我若怕他,也就不来寻找他了,那号称大盗的鼠窃狗偷之
辈,我巴不得他听到我骂他的说话。”越说越大声,樊英只好苦笑。忽听得外面也有吵闹之
声,樊英道:“咦,怎么有这样凶的客人,咱们出去瞧礁。”他是想藉此机会,转移那白衣
少年的注意,叫他不要胡骂。
外面来的三个客人,竟然是一个道士和两个乞丐,敢情是店家不让他们投宿,只听得那
道士骂道:“开馆子的不怕肚子大,开客店的不怕肮脏客,你是看衣裳不看人的吗?为何不
让我们投宿?”店小二道:“道爷,你要住房尽管吩咐,这两位花子爷,咱们的店规是不收
留的。”那道士骂道:“胡说,天下哪有这样的店规?”那两个叫化子忽然笑嘻嘻地道:
“道长,俗话说狗眼看人低,果然说得不错。”忽地面色一变,道:“你家花子爷不爱穿凌
罗绸缎,你管得着么?”“啪”地将一锭大银掷了出来,道:“花子爷的银子也是白花花
的,并不比大爷们的银子缺了成色,你瞧清楚去!”
普天下的客店,虽然没有订明要何等样的客人才肯招收,但不欢迎乞丐投宿,那却是间
间如此,不须说明的,而事实上也从未曾有过乞丐投宿客店之事,那叫化子一出手就是一锭
雪白的银子,看来足有十两,店小二不觉呆了,半晌说道:“两位大爷既走要光顾小店,那
也可以通融通融。”那叫化子又骂道:“什么通融?干脆说你愿不愿服侍大爷。”眼睛一
瞪,那店小二道:“服侍,服侍!”赶快给那道士和两个乞丐准备上等房间。
白衣少年看得甚是好笑,和樊英回到房子,击桌说道:“那两个乞丐倒是妙人,骂得痛
快。”樊英迢:“这一干人若非侠客就走是强盗,咱们不要在背后议论他们。”白衣少年
道:“什么?你说他们是蒙面大盗的一伙吗?”樊英道:“这也未可料。”少年道:“好,
那么我就要骂他们了。”樊英忙道:“天下异人甚多,也未必就是那蒙面大盗的党羽。”白
衣少年道:“你怎么说话老是模棱两可!”樊英道:“我委实是不知道呀。你不要骂错人
了。”白衣少年道:“好,那我不骂他们,专骂那号称大盗的鼠窃狗偷。”樊英拦阻不住,
又只好苦笑。那少年骂了一阵,见没人答理,也就罢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店小二进来结帐,白衣少年正待问他,那两个叫化子如何?樊英这时
早已拾好行囊,过到少年房间等候他一同起程,那店小二却忽地捧出一个大红拜盒,说道:
“今儿一早,有人将这个拜盒送来,叫我转呈两位大爷,说是要请你们两位赏光。”樊英
道:“什么人送来的?”店小二道:“他们说是武家庄的庄丁。”樊英“哦”了一声,却不
打开拜盒,先把店钱结了,店小二道:“多谢,多谢,一路顺风,还有什么要小的做么?”
樊英挥手道:“不用了。”店小二正要退出,白衣少年急忙问道:“那两个叫化子还在店中
吗?”店小二道:“这两位花子爷一早就走了。呀,我可还真的没有见过这样阔气的客人!
十两银子,不要找赎,全赏给我们了。”言下之意,实是想向二人多讨赏银,白衣少年却听
不出来,笑道:“那你们受他一顿骂,也还值得。”店小二尴尬苦笑,一双眼睛却尽望着白
衣少年,不肯退出,少年道:“咦,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店小二道:“待候你大爷。”少
年正想说道:“不是早说过没事了吗?谁要你侍候。”却见樊英摸了一锭银子出来,道:
“这赏给你,不必侍候啦!”
店小二退出之后,白衣少年笑道:“樊大哥,你要和化子比阔气吗?”樊英道:“咱们
寻访那蒙面大盗以来,这两日才碰到一些异人异事,我瞧是有点眉目了。”不答少年适才那
话,却捧着拜盒瞧来瞧去,白衣少年嚷道:“你怎么还不打开?”
樊英关上房门,将拜盒放在桌上,拉白衣少年退到屋角,摸出一把匕首,少年道:“樊
大哥,你这是干么?”樊英手心一旋,那把匕首打了一个弧形,斜飞出去,轰然声响,将那
拜盒划开,盒盖跌在一旁,白衣少年莫名其妙,心道:“开这拜盒,何用费如许力气?”只
见樊英走去,将盒中拜帖拿起,笑道:“这是真的了。”
白衣少年道:“什么真的假的?谁的帖子?”樊英道:“这是小金龙武振东的帖子,我
与他不过泛泛之交,他却派人请我到他庄子去,还请了你,这倒奇怪了。”武振乐是山东南
面一个庄主,据说他少年时候曾做过独脚大盗,中年时候,洗手归隐,在乡下置了产业,建
了一座好大的庄园,富甲一方,人言如是,是否属实,不得而知,这武振东极为仗义疏财,
常年四季,都有江湖上的朋友在他庄园寄食,所以人称“小金龙”,取龙能吐水,润泽天下
之意。白衣少年也似曾听过武振东的名字,道:“既然是小金龙的帖子,那还有假的吗?”
樊英道:“老弟有所不知,武振东当然不会做假。但恐有人冒武振东之名送拜帖来,那岂可
不防?所以我躲在屋角,用飞刀划开拜盒,若然有人弄鬼,那盒中必定藏有机关暗器,拜盒
一开,暗器便发。如今一无所有,因此我才敢说这是真的。”白衣少年听了,暗自佩服樊英
的细心。
樊英道:“但仍有一事可疑。”白衣少年道:“何事可疑?”樊英道:“武家庄离此一
百八十里,他的帖子约我们今日到他家赴邀,他怎知道我们有两匹好马?老弟,你的马日行
千里不足为奇,但通常的马,走一百八十里,可得两头见黑。”少年笑道:“既然是这帖子
不是假的,小金龙武振东难道还会无缘无故地设下陷阱,摆布我们吗?我说,细心固好,亦
不必无谓猜疑,咱们马上赶路。”
白衣少年给樊英买的那匹马虽然算不得是宝马,但亦甚为健骏,不必樊英怎么鞭策,就
放蹄疾跑,一刻不停,清晨动身,日头未落,便赶到了武家庄,樊英在离庄三里之地,即便
下马,这是江湖上的规矩,表示恭敬之意,白衣少年亦依着做了。但见路上有诸色人等,都
牵着马走向武家,樊英心中暗自诧异,看这情形,莫非是武家庄大摆筵席,广宴宾客,一抬
头,忽见前日在泰山之上所碰到的那个商人模样的人和那个“元任兄”,以及昨晚在客店闹
事的那个道士以及那两个乞丐都在其内。白衣少年不由“咦”了一声,樊英急忙悄悄说道:
“不可大惊小怪。”白衣少年横他一眼,意思是说:这个我还不懂?那一于人却并不回头,
好像并不知道他们来了似的,走进庄内。
樊英与白衣少年进入庄内,自有管事的招待,将他们带到一个花园之内;
花园甚大,摆了数十席酒,还是绰有余裕,中间还有个练武场,两旁犹有兵器架子,场
上摆有石担石锁之类。那管事的将两人安置在东厢的一个房内,同席的人都不相识,但听得
他们嘟嘟喳喳地谈论,互相探问小金龙武振东为何在今日大宴宾客?
他们坐的这席离开主席甚远,看来不过是将他们当作宾客,随便安署,坐不多久,筵席
便开,只见一个年约六旬,长着三缎长须,壮老绅士的一个老老,站起来道:“承蒙各位赏
给老朽薄面,这次发出的英雄帖,除了元涵长老有事,柳定庵师父因病,寒江道长在湖南还
未及赴回之外,其余的全部来了。今日算得是咱们北五省英雄的大集会了。承各位赏面,请
先尽三杯。”樊英吃了一惊:撤英雄帖这是非同小可之事,想这武振东早已养老纳福,难道
他还有什么图谋?
酒过三巡,武振东朗声说道:“在座的都是好朋友,我武某人少年之时,也曾做过没本
钱的生意,不必忌讳。近来听说各寨之主,多有纷争,这很不好。依我之意,蛇无头而不
行,因此请各位英雄到此,共推一位‘大龙头’,咱们都听他的号令,一来是从此可避免纷
争,二来不怕官军各个击破,三来是当今之势,瓦刺外扰又未除,尚为隐患,东南倭寇又
起,而东北的女真族亦蠢蠢欲动,意图内侵,咱们有了龙头,若万一有外祸入侵,亦可各自
保境。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在座的十之七八是绿林中人,但亦有从事正当营生的武林人
物,甚至还有几个成名的捕头在内,听了之后,有人叫好,有人交头接耳地议论,有人沉吟
不语。武振东双目环扫全场,双手一按,将嘈嘈杂杂的声音按了下去,又朗声说道:“这次
推举龙头,虽然是以绿林豪杰加盟为主,其他白道上的朋友,各随其意加盟之后,大龙头亦
绝不强迫他人伙,只是再不许与绿林中的豪杰为难,井水不犯何水,有事都可与大龙头商
量,绝不让哪方吃了亏。”那几个成名的捕头听了,心中暗思,若然如此,倒也不错。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