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身手是否仍自灵便,然后他突然道:
“叫我南人,我叫吕南人,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伊风这个人了。”
语声一了,他倏然转身,闪电般援索而下,强忍着不再向上望一眼,但.他无法使他耳
中听不到上面传下的叮咛和痛哭声,他自嘲地苦笑:
“倒底是女子。”又坚强地告诉自己:
“我又怎会死哩,下面再危险,但只要有这条绳索可以依附,我还怕什么,我一定会再
上来的,那时她们就都会笑了。”
渐渐………
上面的哭泣声越来越微弱,甚至听不见了。
渐渐………
山势更险峻了起来,这壁立千寻的壁上,石牙怪立,又满生着青苔,偶然也有一些不知
名的树木,从石缝中生出,而且越往下面,越为险峻,他甚至不敢再往下看一眼,只是谨慎
而缓慢地往下面移动着。
突地——
他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
那知——
他这念头方自升起,手掌突地一轻,全身显然失却了可以依附之物,无助地向那深不见
底,阴沉幽暗的绝望中落了下去。
他不由生地惊呼一声,心中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
“这绳索怎会断的?”目光动处,见到山壁上似乎有个洞穴,他想伸手攀住,但是,他
的身形却已一无凭藉地落了下去……
落了下去…………
……………落了下去!
奇怪,这绳索怎会断的!
凌琳悲切地伏在栏杆上,望着吕南人越来越小的身影,她再也忍不住,翻身扑在她妈妈
身上,又自放声痛哭了起来。
孙敏怜爱地抚着她柔软的背脊,良久良久,柔声叹道:
“乖孩子,不要哭,他会回来的,他不是对你说过了吗?”
她勉强在自己亦是泪流满面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你难道不相信他吗?他会平安的。”
凌琳抬起头,抽泣着道:
“他真的会平安吗?”
孙敏忍住泪,微笑着道:
“他不但会平安地回来,而且还会带回你的姨父,而且——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凌琳正沉醉在她妈妈的甜蜜地言语之中,突地听到她妈妈厉声大喝起来,她方自一愕,
接着
又是吕南人的一声惨呼,自壑下传来。
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只见她妈妈木然而立,面色惨变,望着身后——
她大喝一声,回过头去,万虹正满面带着狠毒的笑容,站在栏杆旁边,而栏杆之上的绳
索,却已剩下短短一尺!
刹那之间,她只觉天旋地转,什么事也不知道,什么话也不会说……
万虹突然凄厉地狂笑起来。
“我要他死,大家都得不到……哈哈,大家都得不到。”
她凄厉地狂笑,凄厉地狂喊着,就连她妈妈,也被她惊得圆睁双目,痴痴地望着她,口
中喃喃说道:
“疯了……疯了……”
万虹凄厉地呼喊:
“疯了……疯了……”
渐渐——
狂笑变成狂哭,她突然伸出手掌,抓扯着自己的面靥。
突地——
凌琳大喝一声,向她扑了过去:
“你好狠,你好狠,我要杀死你,找要杀死你……”
她竟也发狂地呼喊着,发狂地在万虹身上,头上……击打着,只是她此刻心痛如绞,心
乱如麻,竟似已忘了使出内家真力,而使出女性最原始的武器,她竟也用指甲在万虹身上,
头上抓扯着,
孙敏,这坚强的妇人,此刻又再一次发挥了她坚强的神智。
因为此刻这其间只有她一人的神智较为清醒些,她一步窜了过去,抱着她爱女的双臂,
连声道:
“琳儿,清醒些……琳儿,清醒些……”
万虹疯狂了似的跑到飞阁上去,凌琳也发狂了似的要追过去。
但是她妈妈却全力抱着她,她心活像中了乱箭似的,点点滴滴地滴出血来,她狂喊着:
“你们好狠……他为你们下去了……你们却害死了他!”
渐渐——
她呼声也微弱了,她只觉耳旁什么声音都微弱了下来——包括她自己的狂呼,终于,她
什么声音都不再能听到。
她晕了过去。
太突然的刺激,太深切的痛苦,使得这纯真的女孩子,终于晕了过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
她缓缓展开眼,漫山的夕阳,正灿烂地映照在她脸上,四面风吹林木,草映夕阳,她此
刻竟是置身在一处树林中的一方青石上。
“我怎会到这里来了?”
在这刹那之间,她脑海中是一片空白,她当然不会知道她妈妈怎样离开了那凌空飞阁,
怎么谨慎地带着她从一条特制的云梯上,渡过那深沉的绝望,穿过那浓密的丛林,来到这
里。
在这刹那之间,她甚至也不记得她晕厥之前所发生的事。
但是,转念之间,所有的一切事,却都像怒潮似地涌到她心房,她痛苦地呻吟一声,想
挣扎着站起来,但是一双臂膀立刻温柔地拥住她,于是,她发现自己此刻仍然是躺在她慈母
怀里!
于是,她忍不住又扑向这温暖的怀抱,放声痛哭了起来。
“妈妈,是她们害死了他,她们害死了他……我要为他报仇,我一定要为他报仇的!”
她痛哭着,呼喊着,辛苦了,疲倦了,也伤心了的孙敏,无言地拥抱着她,此时此刻,
她又能说什么?
吕南人,这个年轻人也是她深深喜欢着的,这年轻人若是死了,她也会伤心,难受,她
记得上次这年轻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受了重伤,她是如何地担心,是如此地照顾他,甚至比
担心她女儿,照顾她女儿还要深厚多了。后来,侥幸他能遇着奇人,不但伤势好转,还有奇
遇。
但此刻,他终于死了,是为了她姊妹死的,她心里能不难受?她口中喃喃地安慰着她的
爱女,她的心,却在绞痛着。
她想间苍天,对这勇敢而正直的热血少年,为什么这样残酷。
但是夕阳虽仍辉煌,苍天却永无语,只有她的爱女的悲泣,混合在呜咽着的晚风里,大
地,已又将被黑衣笼罩!人们,也又将在黑暗中安息,但是,她心中暗想,吕南人,是永远
会活在她心里的,不但活在她心里,还会活在许多人心里,你说是吗?
那么。让我悄悄地告诉你……
标题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八十九章 玄冰烈火
那么,让我悄悄地告诉你……
就在这暴风依依,夕阳如火,静静的初春黄昏,就在孙敏与凌琳这一双历尽沧桑的母
女,正自无言地相对拥泣的时候。
树林外,崎岖的山道上,一个沈默而安详的少年,正用他那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目光,静
静地自掩映的林木中,望着她们,犹带料之意的初春暮风,卷起了灰砂与尘土,卷在他在那
身淡黄色的衣衫上,他的目光,却丝毫没有转动一下!
渐渐地——
这清澈而明亮的目光,轻轻地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迷惘,穿过这层迷惘,翠绿的小林,淡
黄的尘土,似乎全都变成了一片轻盈的粉红,而这一片粉红中的两条人影,射出了圣洁的光
芒。
于是他茫然开始移动着自己的脚步,轻微而缓慢地向她们走去,哭泣的声音逐渐微弱,
而他心跳的声音,却逐渐加响。
,孙敏柳眉轻颦,突地转身低叱:
“是谁!”
移动着的少年倏然顿住脚步,他的心房虽然跳动得那么急遽,他的目光中虽已流露出太
多的热情!
但是……
他的面容却仍然是安祥而沈静的,清晰分明的轮廓与线条,就像是上古的智者,在坚硬
的花冈石上雕成的石像!
在满天嫣红的夕阳下,凌琳抽泣着抬起头来,秋波一转。
“是你!”
她抹去了面上的泪痕,脱口惊呼了出来。
这少年明亮的目光中,突地又闪过一丝更明亮的光芒,沈重的心房跳动似乎也因着她仍
然没有忘去自己,而轻盈地飞扬起来。
他缓缓弯下腰,躬身一礼:
“小鄙锺静,无意闯来此间,如夫人不嫌冒昧,小鄙不敢请问夫人,是否可有容小鄙效
劳之处?”
他虽是在向孙敏说话,但目光却仍停留在凌琳身上。
孙敏呆呆地望着这少年,她此刻已知道他与自己的爱女是相识的,但何时相识?如何相
识?她却一点也不知道,于是这饱经忧患的母亲,便难免为自己天真的女儿担心,担心之
外,又有些奇怪,对这少年安祥的举止,沈静的面容,她并无丝毫担心,奇怪之处,但是他
这一双眼睛中灼人的火焰,即使她担心而奇怪。
已经渡过了生命中大半绚烂岁月的孙敏,可说真的是涉世已深了,而且天生她就有一种
超于常人的镇静,也有一双洞悉世人的目光,可是她却从未想到过一个如此安祥沈默的少
年,竟会有此灼人的目光,这正如终年万戴玄冰下掩覆的火山,此刻已因一个突如其来的变
故与激动而裂开了一丝缺口,于是被抑制得太久了的火焰,便不能自禁地从这缺口中喷出了
火花!
虽然她知道向两个在深山林木中哭泣的妇女伸出援手,正是行侠江湖,仗义人间的游侠
豪杰所应有的本份,但是这少年一双灼人的目光,却使她愣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份
善意的询问。
锺静笔直地伫立着,却丝毫未因她没有回答自己的话而不安,他紧闭着嘴唇,闪动着目
光。
那知凌琳却突地轻叹一声,缓缓道:
“你来了正好,我正要找你!”
孙敏心头一跳,开始惊异,不知道她的爱女怎曾突地说出这句话来。
却见锺静安祥沈静的面容,亦不禁为之轻微的扭动了一下。
“姑娘有何吩咐?小鄙无不从命。”
语声缓慢低沈,却显然是在极困难的克制着。孙敏伸出手掌,握住了她爱女的柔荑,他
不愿爱女再说出任何一句足以令她惊异的话来,就像方才所说的那句话一样。
却听凌琳又自幽幽长叹一声,道:
“你方才交给南……“铁戟温侯”吕大侠那张字柬,上面写的是什么,你可知道吗?”
锺静钢牙微咬,沈声道:
“家师虽命小鄙将字柬交给吕大侠,上面的字迹,小鄙却未尝得见!”
凌琳眼一合,晶莹的泪珠,便又夺眶而出,却听锺静缓缓又道:
“姑娘如此伤心,难道是吕大侠已不辞而别了么?”
凌琳啜泣着,点了点头,锺静缓缓转过目光,出神地凝视着从林漏下的一片散碎的夕阳
影子,缓缓道:
“姑娘若是想寻访吕大侠,在五月端阳,至嘉兴南湖烟雨楼头一行,便可寻得吕大侠的
侠踪。”
凌琳倏然张开眼来:
“真的?”
夕阳的光影,映了锺静眼中轻红色的迷惘,似乎已转变成一片淡灰的朦胧,但是他的目
光,却仍未转动,只是缓缓接道:
“五月端阳,乃是家师与吕大侠约见晤会之时,吕大侠万无不去之理,姑娘但请放心好
了。”
凌琳悄然闭起眼睛,喃喃道:
“五月端阳……南湖烟雨楼头……他一定会去的,一定会去的……妈……我也一定要
去。”
孙敏暗中长叹一声,她深切地了解她女儿,正如她深切地了解她自己衣上的摺痕一样,
她知道她女儿此刻虽然伤心,却未绝望。
相爱着的人,永远不会相信被自己所爱的人真的死了,除她能亲眼看到他已无生息的躯
体,亲手抚摸到他冰凉的肌肤……
而凌琳,正是这样,她深信吕南人会奇迹般地从那绝壑中逃出来,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眼
前。
孙敏忍不住沈重地叹息着道:
“琳儿,他不会去的!”
这短短五个字,从不忍使爱女伤心的母亲口中说出,真是件困难的事,锺静目光一转,
闪电般回到凌琳身上,像是想问:
“为什么?”
却见凌琳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轻轻道:
“他会去的……他不会死,像他那样的人若是死了,老天爷不是太不公平了吗?你说是
吗?…….你说是吗?”
她第一句“你说是吗?”是问她的母亲,第二句“你说是吗?”却是问向锺静。
当她那双泪痕未干的秋波转向锺静的时候,他立刻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因为此
刻他的眼中,有着太多她永远不该看到,他也永远不愿让她看到的事,但是他仍忍不住脱口
问道:
“二位如此说来,难道吕大侠已遇着什么不测之祸么?”
凌琳又自不可抑止地啜泣起来,孙敏却悲伤地点了点头,直到此刻为止,她还不知道这
少年是谁,更不知道他就是自己仇人萧无的弟子。
她只是轻叹着道:
“南人确已遇着了不幸之事,只怕……只怕……唉!能够活命的希望不多,希望你回去
转告令师,端阳之会,他只怕……唉!已经不能赴约了!”
锺静目光一转,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
“想不到吕大侠今生竟然无法见到家师了!唉!想来吕大侠虽死亦难暝目,这真的是天
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日清晨,弟子方自见到吕大侠,却想不到他此刻已然……”
语未了,凌琳突地一跃而起,一把抓着她母亲的衣襟,痛哭看道:
“妈!我们到……南湖烟雨楼去……”
孙敏叹息着,慈祥地拍着她爱女的手掌,她不忍再说令她爱女绝望的话,但是她却又不
能不说,任何一个人,无论他的武功多高,若是坠入那深不见底的绝壑中去,活命的希望,
当真比泰山石烂,北海水枯的机会还要少些。
于是她沈重地说道:
“傻孩子,人生不是神话,故事,也没有神话故事那么美丽。人生是残酷的。事实更残
酷,假如我们都是活在虚幻的神话故事中,我一定陪你到南湖去,因为只有在神话故事里,
死去的人,才能复生。傻孩子,现在你难道还想不明白吗?”
锺静出神地听着,他一生之中,从未听过如此温柔的语句,更未想到,在如此温柔的语
句中,竟会包涵这么多深邃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