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对方背上背着一个大草帽,仿佛在后肩部位现有一截剑把,可能他的年岁不小了,只凭着头顶上那一络高起的白色鹤发即可判知。
邵一子倒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发式,那样子很滑稽,乍然看上去就像是鹦鹉或是八哥儿头上的那络“角毛”一个样子。
黑夜里邵一子看不出对方穿的是一身什么样的衣裳,看上去肥肥大大的。总之这个人初初一现,却给邵一子一种似曾相识的印象,仿佛在哪里与他见过似的。
忽然间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倒使得邵一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对方一双瞳子似乎特别亮,即使在黑夜里亦显得精气逼人。
“噢!这……”微微一顿,邵一子一双手抱拳道:“还没见教这位朋友你贵姓大名。”
那人呵呵一笑,朗声道:“个老子的,哪一个要跟你闲话家常,这个姓左的老小子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邵一子想不到对方话这么冲,对自己亦口出不逊,当下面色一沉,道:“仁兄又打算如何?”
对方高瘦老者呵呵一笑道:“这小子此番落在老子手里,只有死路一条,刚才老子看见你哥子先来,所以把他让给你,要是你不下手,那就看我的了!”
这番话只把邵一子身后的左光斗吓得浑身战抖,道:“老爷于……老爷子……救命、救命……”
邵一子原是对他心存恨恶,此刻经他这一哭求,可就禁不住动了侧隐之心,再者对方高瘦老者又摆出一副以强压弱,君临天下的姿态,令人大是不忍。
邵二子苦笑了一下,道:“此人与我究竟没有深仇大怨,我的事可以不究,老兄你要如何?”
高瘦老者呵呵一笑道:“既然这样,没有你的事,你就闪开来!”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兄何妨对此人留些情面,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高瘦老者聆听至此,霍地发出了一声狂笑,头上那一络白发倏地倒立了起来。
“你也配给老子说教?快闪开来!”
邵一子一再为对方奚落,不禁无名火起,面色一沉正当发作,只见对面老者忽然长躯晃得一晃,面前人影闪烁,不及交睫的当儿,已然失去了他的踪影。
这一手功夫,奇妙无比,以邵一子之功力能耐,竟为他当面瞒过,当然绝非偶然。
这一惊,使得邵一子顿时如春雷乍惊,下意识地连忙回过身来。
果然没错,那个高瘦老者已然来到了他的身后,此时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霍地向身后左光斗袭到。
这么一来,邵一子反倒不好出手了。
观诸对方老者出手方式,邵一子大声喝道:“一鹤冲天!”
左光斗由于与对方‘老者乃系旧识,知悉对方的功力几可独步当今,自忖性命不保,由不住吓了个魂飞魄散,方寸早已大乱。这时听得邵一子口中喝声,猛可里拔身就起,“呼”
的一声腾起来一丈五六。
果然,就在他身子猝然腾起的一霎,对方老人高大的身影,有如奔雷疾浪般地自他足下扑了过去。
黑夜里虽然难以看清对方老人的真实面目,但是那条显示他高大异乎常人的身影却是十分清晰的。
他出手的方式极为特别,观诸他眼前所出手的这第一招,即可说明,特殊的地方是,他的动作是整体的,而非个别的,似乎整个全身上下都是力道的源泉,而并非仅是一手一足。
是以,在他这个动作的整体里,全身上下汇成一团狂风,大片劲力,这一拍一撞之下,只怕是一堵石墙也将会为其击成粉碎。
大股的劲风,狂啸着扫空而过。高瘦老者一击不中,星移电转般地倏地掉过了身来。
左光斗虽然听从邵一子指示,侥幸躲过了眼前这一式凌厉的杀机,但是却碍不住他打从骨子里对于对方的畏惧。
“高……高老前辈……”敢情这个高瘦老人姓“高”。左光斗也不过说出了这几个字,对方老者已第二次出手发难,依然是一式整体招式,随着他前耸的躯体,整个身子带出了一片力的狂涛,再一次向左光斗全身扑了过去。
由于在黑暗中停留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邵一子已大概可以认出对方一些轮廓了,越觉得对方那张枯瘦的长脸在哪里见过。
他只是拼命地在脑子里回忆着过去若干年的经历,却不曾想到最近,特别是这一两天的遭遇。否则,立刻他就可能获知答案。
平心而论,对方高瘦老者所施展的招式,邵一子竟是前所未见,只觉得对方出手凌厉,深博雄厚,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劲敌,只看对方施出两招,邵一子已感觉出自己绝非其敌,下意识里显出一些紧张。
突然间,他看见了瘦老人对于左光斗的第二次发难,心里暮地一惊。
以他见解,这一式高瘦者的攻势,明面上是奔向前方,但事实上左光斗的背后也必将受敌,若是自己临敌,也似乎只有集功力于一身,与对方硬碰硬地对上一招,但左光斗是否有这一拼之力就不可知了。
左光斗显然已乱了方寸,迎着对方这第二式凌厉的杀着,他身子霍地向后一倒,施展出一手“铁板桥”的功夫,招法施展得不谓不快,无如对方敌人身法之快,简直出人意料。
左光斗身子才倒下一半,忽然间就觉出身后同时间也袭过来大股劲力,力道之强竟较正面攻来的力道不差上下,这一惊,吓了他个魂飞魄散,嘴里一声惊叫,挺身作势再次跃起,却已来不及了。
原来高瘦老人所施展的功力,乃是一种旋回之力,随着他前扑的身势以及抱出的双臂,无比的劲道形成了旋转的气招,是以,明面上看来,左瞎子是正面受力,其实背后亦同时受力。
左光斗不明白其中道理,自然吃了大亏,身子一倒不下,上亦不能,成了个进退维谷之势,猛可里两肋间一阵奇痛刺骨,已被对方双手紧紧拿住。
瘦老人一声狂笑道:“个老子,送你上西天去吧!”瘦臂扬处,左光斗身子球也似地被抛了起来,足足抛出了三丈左右,头下脚上地一头栽了下来。
旁观的邵一子看到这里,一声惊叱,身子疾晃,猝然间飞身而出,迎着左光斗落下的身子伸手向对方双肩上一托,用力一扬。左光斗身子随着邵一子这股扬起的力道,猝然间一个翻身,“通!”一声站在了地上。
站是站住了,晃了一下,他又坐了下来。
“你……好狠……”左光斗才说了三个字,已忍不住那口急涌而出的鲜血,“哧”的向天狂喷而出。紧接着他身子伸缩了一下,向后直挺挺倒了下去。
邵一子心里一惊,赶了几步,弯身把他扶了起来。
左光斗圆瞪着那并不是瞎子的眼睛,甚是吃力地道:“老爷子……请……相信我……”
说到这里已是气力不继,只是他的嘴皮子仍在蠕动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邵一子附耳其上,勉强可以听见他说的是些什么。
“……我写给你的……都是……都是真……真……的!”说了这句话,他就死了。
邵一子呆了一会儿,缓缓站起来。
姓“高”的那个瘦老人,却在与他距离两丈以外的地方站着。他那一双炯炯瞳子瞬也不瞬地向邵一子注视着。
邵一子冷冷笑道:“他已经死了!”
瘦老人点点头道:“死了的好。”
邵一子哼了声道:“足下身手不凡,显非无名之辈,请教大名上下是?”
老者嘿嘿一笑,向前踱了两步:“你不认识我,我倒是认识你,姓邵的,我知道在西边你哥子有点名堂,你就该老老实实的守着你的地盘不动,偏偏你又不甘寂寞,哼哼,这样就对你很是不利!”
邵一子由对方话里,忽然领略出强烈的敌意,由不住心中一惊,脚下后退了一步。
“老兄你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光棍面前不说假话!”对方姓高的老人冷冷他说道:“那张藏宝图你还不配享用,拿出来吧!”
邵一子陡然吃了一惊,这才发觉到敢情对方原来也是道上人物。事到如今,说什么已属多余。
邵一子由不住发出了一连串沉实的笑声,尔后道:“很好,这倒也是两句干脆的话!”
他探手在身后那卷宝图的卷上拍了一下,冷笑了一声:“不错,那卷东西就在我这里,老朋友,你要怎么样拿,画下道儿来吧!”
姓高的老人不屑地笑着道:“信不信由你,这个天底下只要姓高的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到不了手的,不要说你身上的东西了,就算是天上的月亮,老子要想摘下来它也跑不了!”
邵一子由对方浓重的四川口音联想到了他的姓氏,再想到了此人的狂态,忽然间,使他云雾洞开地想起了传说中的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闪电似的在他脑子里掠过……顿时禁不住使他打了一个寒颤。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我不懂老兄的意思,可以说清楚一点么?”
“白鹤”高立一笑道:“这个你还不懂,我们就在这里当场比划,十招之内生死胜败一切认命,十招之后你东我西各不相犯,你认为怎么样。当然,我话也说在前头,你要是死了当然不说,要是败了,身后那卷宝图也就是我的了!”
邵一子内心略一盘算,暗忖着老儿,你好大的口气,尽管我邵某人可能不是你的对手,难道与你对拆十招的能耐都没有么!
心里想着,表面却不动声色,冷冷地道:“这么说高老兄的意思是决意要在十招之内取老夫我的性命了?”
高立点头笑道:“也可以这么说吧,天可要亮了,我们这就快点吧!”
邵一子打量了一下眼前这片院落,由于所居住处是一个单问,两面有高墙隔断,倒不会打扰到别的客人,一想到与对方此番搏杀,虽说是限于十招,然而这十招却是双方生死存亡和荣辱的抉择判断,焉能不令人为之惊心?
“白鹤”高立似乎已等不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脚下已悄悄有了移动。
地面上尘沙不惊,他已经掉换了一个方向,却站立在邵一子的右侧面。邵一子已经感觉到了,只是他却并不急于把身子转过来。
东方天边现出了一线乳白。空中的云块是暗灰色的。
显然,天色已不如先时之晦黯,在这个光度里,邵一子终于认出了对方那张脸了。
“呵,”邵一子惊异地向对方注视着道:“足下莫非是不乐帮的帮主,高……立,‘白鹤’高立!”
姓高的似乎呆了一呆,冷笑一声:“你我本无仇恨,高某人原有对你开脱之意,现在既然被你看破了行藏,可就怨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邵一子一经证实了对方真实身分之后,内心不禁暗自生忧,盖因为不乐帮多年在江湖上所作所为,早已为江湖上各界所传知,尤其是不乐帮三位帮主之事迹传说,更是被武林绘影绘形,传为魔怪人物,眼前这个瘦高老者既是三魔之首,其厉害可想而知,偏偏不幸自己竟然和他相遇,只怕难以善罢干休了。
把利害得失在心里盘算一通之后,邵一子缓缓抱拳道:“不乐帮与高帮主大名,久仰之至,能在此拜见,真是三生有幸,至于谈到兄弟背后的这卷宝图,倒似有必要向老兄说个明白。”
“白鹤”高立微微摇头道:“你又何必多说……不乐帮一向所遵行有年的,就是所谓的不乐之捐,如果你很乐意地捐出来,我倒是不能要了!”
邵一子原来想把自己的苦心孤诣说出,或能取得对方谅解,这时听他这么说,便知多说无益。当下叹息一声道:“那么,老兄的意思……”
高立嘿嘿一笑道:“这样吧,看起来你哥子倒也是干脆的人,西天盟主的大名,我也久仰了,第一次见面,总该留些交情,这样吧,我们来个十招分胜负,赌个输赢怎么样?”
“噢,”他由不住脱口道:“原来你就是白天船上的那个人……”
犹记得白天与左光斗搭乘渡舟时,在船上后舱曾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那个头戴大笠,身着黄葛布的老人,原来就是他:“白鹤”高立。
由此可以证明,对方很早就已经踩上了自己的盘子了。
高立瘦长的脸上,拉出了几条深重的笑纹,他的两只手缓缓地平伸了出去。这是他每逢大敌时,动手亮招的第一式“白鹤亮翅”,虽是武林中常见的一个招式,可是在他施展起来的时候,却显现出异样的威力。
这只有那些对武功有精湛认识的人,才似乎能够体会出那种威力的存在。邵一子已经感觉了出来。
揆诸高立平伸而出的双手,以及手腕上垂下来的两截衣袖,简直像煞了翱翔当空的鹤,他这“白鹤”的绰号,必然是因此而来的。
※ ※ ※
夜凉如水,并没有风。
邵一子却感觉到迎面袭人的阵阵轻风,他似乎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早在双方对话开始的时候,邵一子已把功力提聚丹田,这时默运双腕,以备必要时的出手一搏。
高立已经亮出了架式,邵一子岂敢怠慢,他的身子徐徐蹲了下来。
一刹那间,他身子缩小了很多,倒是那双眸子在黎明之前的曙色里闪闪生光。
高立冷酷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冷笑。
两只张开的手,忽然“叭嗒!”一声扇动,就在双臂开合之间,他身子已如疾雷奔电般地扑了上去。
邵一子原本蹲在地上的身子,蓦地向前跃出。
高立扑上的身子,像是一片云,一汪汹涌的浪花。
邵一子迎来的身子却似一条蛇。
随着高立扑身而来的无比劲道,邵一子身上忽然遭遇到了极大的压力,一团无形的气团霍地罩住了他,在这个无形的力道圈子里,白鹤高立鸟爪也似的一双瘦手却向着他两肩上力拍下来。
邵一于总算见机得早,在极快的一霎间,他身子作了七次调动。
双方的身子在几乎于撞的一霎间错了开来。
他们似乎都明白快手进招的重要。
一个鹰翻,一个兔滚,看来几乎是一般的疾快。
四只手掌“啪”的迎在了一块。
接下来是令人窒息的一阵快速的滚翻,在这滚动的势子里,似乎他们已交手了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