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十六个老喇嘛倒也很能明白其中盛衰的道理,逆来顺受,多少年了,倒也相安无事地住在这里。
想当年,他们这一批失势的前朝臣子二十七人,如今物故人非,却只剩下了十六人。
现世人情常是这样的。
年近八旬的苏拉老喇嘛,是这里面年纪最长的一个,他是前朝十二王时,职掌武术营铁衣队的首领,一身武功颇是了得,由于他心念故王,又看不惯当今王叔扎克汗巴的嚣张,不甘为其所用,情愿住在像是养老院的西达云寺里,过着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的无聊岁月。
今夜,苏拉老喇嘛的兴致似乎特别高。对着窗外的月色,他先弹了一段日常喜爱的“哈克里八”。那是他们西藏最古老的一首曲子,内容是叙说来自喜马拉雅山的雪水,灌溉着西藏土地的快乐调子,后人另外为它配上歌词,用传统的长管西藏三弦琴来奏,和着低音唱出来才够味道。就像现在苏拉老喇嘛所唱的这个调子,才最够音味,只是对于不明所以的外族人士,像是汉人吧,听起来就有点怪里怪气的感觉,不知道他是在唱些什么。
老喇嘛挽着一双棉袄袖子,露出他七上八下,早已发黑的牙齿,配合着冷涩的琴弦,只听他嘴里唱着:“西——咦——唔——哂——”
低沉嘶哑的嗓音,配合着冰涩的弦律,只有悲凉的韵味,却是丝毫感觉不出来快乐的意境在哪里,然而它却是流传西藏最久,至今仍为人们所喜爱的音乐之一。
月色依旧,寒夜无声。此时此刻,即使连惯以夜呜的蟋蟀都寂静无声,整个的空间,却只被苏拉老喇嘛的琴韵歌声所充斥占满了。
一堆干枯的松枝,在冷彻肌骨的西风里,滴滴溜溜直打着转儿,不时地散开来,又合拢,再散开,再合拢……风力是由高处投下来,撞向地面才散开来,待到冲向四墙才又被迫合拢,因为这样,所显现的现场情形才会是如此滑稽。
老喇嘛苏拉的歌声未歇,月影似乎已经偏西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条人影,直由布达拉宫正殿屋檐上拔起,接连着三起三伏,轻若炊烟一缕,向着西达云寺这片院落里飘落下来。
歌声依旧,风力如常。
这个人轻飘飘,似乎片尘不沾地已经落在了院子里。
一袭月白颜色的长衫褂,瘦高瘦高的身材,几乎秃了顶的头上,却耸生着一络禽鸟也似的“角毛”,长眉凹目,双颧极高,尤其是深眶陷进去的那双眼晴,开合之间神光毕现。
这人身形甫现,一双眼晴频频向四下转动,立刻就投向那个角落,那个琴韵歌声的角落。
紧接着,他的身形再闪,疾若飘风般地已袭到了近前,一只手轻轻抬起,向着糊有桑皮纸的窗上轻叩了一下。
这虽是一个轻微毫不起眼的动作,但是室内的人显然已有了警觉。
顿时,传自室内的琴歌声忽然停止。
紧接着,那两扇关闭的窗户倏地敞开来。
院中人身形略闪,有如炊烟一缕,就在对方窗扇倏开的一刹那,已然飘身而入。
紧接着,那敞开的两扇窗户又为之关上。
※ ※ ※
老喇嘛苏拉,以无比惊异的神态,打量着进来的这个人。他的脸显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频频眨动着那双似乎已现昏花的眼晴。
“老喇嘛,我们久违了,”进来的鹤发老人道:“别来可好?”
苏拉,这个看来异常瘦小,白发苍苍的老喇嘛,似乎为眼前的这个突来的人,突来的话,弄得简直糊涂了。他的那双眼睛虽然小得只剩下两道缝,但是这一霎却睁大了。
“你是谁?我们以前见过面么?”
也许很久很久没有说过汉语了,说起来似乎有些生硬,但是他的确会说,这一点是无可置疑。老喇嘛在说这些时,两手扶案,矮小的身躯已缓缓地站了起来,看来他大概只有五尺高,一身肥大衣服穿在他瘦小的身躯,确是显得有点不称。
鹤发老者呵呵一笑道:“你大概老糊涂了,居然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
苏拉哼了一声道:“我没有什么朋友,在这西达云寺里,我已住了有三十年,我不认识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鹤发老人一笑道:“四十年前,大概是一个秋天的晚上,我们就在这个布达拉宫见过。
老喇嘛,那时你威风得很,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嗯,看起来你可真是老得多了。”
“四十年前?一个秋天的晚上?……”苏拉缓缓地摇了一下头:“对不起……我实在记不起来了。”
鹤发老人神色微微一沉道:“不要紧,我会让你记起来的。”
一面说时,他脚下缓缓地向前迈进了一步。
“老朋友,四十年来你的西域神拳功夫,大概更有精进了吧!”
苏拉聆听之下,顿时吃了一惊,退后一步,长眉倏地一挑道:“你……怎么会知道?”
话声出口,老喇嘛身子已倏地纵身而起。
双方彼此间隔着一道长案,老喇嘛身形一缓纵起,疾若飘风,“呼!”一声,已来到了鹤发老人面前。敢情这个瘦小的老喇嘛,身手果然不弱,身形向上一欺近,两只手倏地向外一探,直向着鹤发老人两处肩头上抓来。
鹤发老人哈哈一笑道:“好!”
四只手掌猝然交接之下,两个人的身躯蓦地一转,带来一股劲风,直向一旁转了出去。
紧接着,两个人倏地分开,鹤发老者一声沉笑道:“这里地方太窄了,展不开身子,来,我们到外边玩玩去!”身形一纵,随着他前探的身子,两扇关着的窗户,霍地敞开来,他整个人身,在一式虎扑的势子里,突地穿越了出去。
身后的老喇嘛苏拉,自是放他不过,紧跟在他身后,倏地跟踪扑出。
两个人就像一双戏檐的猫,忽地现身院中。
冷月下,两个人极为快速地交换着身手。
苏拉的确在施展他毕生最为得意的“西域神拳”,月色之下,只见他人影飘飘,袖风呼呼,所出拳式,的确中原少见,妙在左右双拳变化巧妙,左手出拳,右手出掌,右手出拳,左手必然出掌,以掌护拳,虚实莫辨。
然而,与他对手的那个鹤发老人,看上去身法更见奇妙,尤其是对付老喇嘛这套西域神拳,更像是胸有成竹,极有把握。
事实上老喇嘛苏拉的每出一拳,都像是早在他计算之中,是以常能未卜先知。如此数招过后,苏拉尽管是招招凌厉,奈何却连对方的身边儿也招不着。
猛可里,老喇嘛的双手、双拳同出,疾若电闪般地,直向着鹤发老人两肋击去。
在动手的过程里,这一式看起来猛厉极了,称得上是一式杀着。
鹤发老人像似早已期盼着这一招的来到,忽然一声轻笑道:“好招!”
不知他怎么一来,双手下分,极具轻灵地已分开了对方的双手,进步欺身,“噗”地一声,已抓住了苏拉的一双肩头。
苏拉顿时向后一个踉跄,嘴里“哦”了一声。
鹤发老人加诸在双手上的力道可能不轻,而且显然施展的是一式极为特殊的拿穴手法,老喇嘛苏拉顿时为之全身发麻,身子一跄之后,便为之动弹不得。
对苏拉来说,显然是他平生少有的经验,然而却并非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一个念头,闪电也似地掠向脑海,终于使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原是他不该忘记的。
紧接着鹤发老人,已松开了他的双手,带着一声轻微的冷笑,他已倏地拧身,再次纵回老喇嘛禅房之内。苏拉紧蹑着他的身后追上去,他不甘就此服输,双掌交合着,用“开山神掌”的一式,倏地直向着前行的鹤发怪人背上击去。
鹤发老人一声怪笑,倏地转过了身子来。只凭着这一式转身,为今武林之中就前所未见,原来他身形不动,双足固立,仅仅只凭着上半身拧动之势,就把身子转了过来。同时他的一双手及时拉起,看来异常绵软地已接住了对方的双手。
苏拉老喇嘛只觉得两只腕子上一阵子发软,全身上下仿佛一些儿也施不出力道来。
这只是极为短暂的片刻。苏拉老喇嘛身子一麻之后,顷刻之间又恢复了原状,再看对方的那个鹤发老人已然飘身三尺开外。
“哈哈……”鹤发老人笑道:“老喇嘛,你真的记不起来了?”
苏拉在鹤发老人上身拧转的一瞬,忽然间记起了一个人来,事实上这个人的影子多年以来,始终困惑着他,并不曾淡忘,忽然忆及,由不住全身打了个寒颤。
“哦,你……你是老……白鹤……是你……是你……”
鹤发老人又是一声怪笑,向前踏进一步道:“你总算还有点记性,到底认出来了,不错,我就是那个老白鹤,咱们总有四十年不见了。”
苏拉嘴里连声地“哦”着,不时眨动着眼晴,一再地向对方脸上认着,似乎既感“难以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的样子。
“你真的是老白鹤……不错,不错……你竟然还没有死……四十年了,四十年了。”
鹤发老人呵呵笑道:“大概你是巴不得我死了,阎王不点名,小鬼不来传,你叫我怎么死?哈,你叫我怎么死?”
一面说着,只见他身形一纵,像是一阵风似的,已由苏拉头顶上掠了过去。他身形越加地看来像白鹤,双手平张着,平平地由老喇嘛的头顶上掠过去。
苏拉倏地一个快转,一副咬牙切齿的狰狞面貌,那副样子像是准备拼命的表情。
“哼!”鹤发老人站定之后,看着他冷哼一声道:“放心吧,过去的事我们一笔勾销了,我这次找你可不是来跟你算旧账的。”
苏拉听到这里,原来惊吓忿怒的脸上,忽然显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信,那么,你今天晚上又来干什么?”
鹤发老人一笑道:“我说的是真话,信不信由你。说真的,你这个老东西还能活到现在,倒是真有点出乎我意料之外,过去的事咱们都别谈了,今天晚上我倒是专心诚意地来拜访你,叙叙旧,你怎样,你可愿意咱们双方化敌为友?”
苏拉老喇嘛连连眨动眼睛,将信又疑地频频向他打量着。
“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苏拉忽然叹息了一声,点点头道:“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说了这句话,他像是真的松了一口气,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用手指了一下另一张椅子,道:“你坐下来说吧,我这里是穷地方,可没有什么好东西来招待你。”
鹤发老人坐下来道:“四十年,我们都老了。”
苏拉点点头道:“老了,可是我还不想死。”
鹤发老人道:“怎么样,看来你在这里日子过得像是挺不错吧?”
苏拉冷笑了一声,喃喃地道:“不错,哼……”
鹤发老人那双锐利的眸于,频频在他身上转着,一望即知他是个极有心机城府的人。
苏拉忽然愕了一下,霍地站起来道:“不对,你今天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是不是?”
鹤发老人嘿嘿一笑,一只手抬起来摸着他下巴上翘起来的一丛短须。
“不错,你猜对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夜来找你当然有事。”
“什么事?”
苏拉立刻显出了很紧张的样子,一面频频摇着头,冷冷地笑道:“我今年已经七十多了,你应该知道,宫里的事现在我早就不管了。”
“你刚才说过,你还不想死。”
“这……”老喇嘛十分费解地看着对方:“当然我不想死,难道你想死?”
鹤发老人嘿嘿一笑,说道:“我当然也不想死,可是,活就要活得痛快,像我这样,海阔天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像你。”
苏拉愕了一下,喃喃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活得不快活,你……”
老喇嘛虽然一大把岁数了,火气还很大,一句话不对,就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鹤发老人轻轻一笑道:“老喇嘛你少安毋躁,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朋友可就无话不说,总之,这一次我来找你,绝没有什么坏的意思,这一点等一会你就明白了!”
苏拉原本站起来的身子,听他这么一说,随即又坐了下来。
鹤发老人道:“对了,你的气先要消一消,我们才好说话。”
苏拉被弄得简直莫名其妙。
“你到底要说些什么?”
“我要跟你谈谈一件你所亲身经历的往事,当年布达拉宫所发生的一件隐密大事。”
“什么大事?”
“我想这件事你是知道的,有关七十二武士集体中毒,双目失明的这一件事……嗯!”
这几句话一经道出,苏拉顿时面色一阵大变,倏地再次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你……”
鹤发老人冷哼了一声道:“我什么都知道,什么事也瞒不过我。”
“你还……知道……些什么?”
老喇嘛一面说,显然表情大为紧张:见他喉结频频起伏,像是触发了他一处隐痛似的。
“好吧,我干脆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吧!”
“你说……你说……”
“我还知道当年藏十三王留下的大批宝藏的事!”
老喇嘛脸上一阵发白,却故持镇定地坐下,冷冷一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这四十年来,你对这件事还不死心。当初我不是就告诉过你了,这件事并不确实,只是江湖上风风雨雨的传说罢了。”
“好吧,就算是传说吧!”鹤发老人脸上显现出一丝狡黠的笑:“那么七十二武十中毒,双目失明,以及后来集体被杀这件事,可是真的了!”
“你……你听谁说的?”
苏拉再一次显出紧张神态。
“哼!你不要管我怎么知道的!”鹤发老人冷冷地道:“这件事我经过很久时间的调查,证明是千真万确的!”
苏拉咽了一下唾沫,苦笑了一下道:“好吧,就算是真的吧,可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与你有关系!”鹤发老人道:“因为七十二名武士之中,除了一个漏网之鱼外,其他七十一人俱都死在你的手中!”
“你……”
老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