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细细地琢磨着这些话的内容,越觉得有些气馁,那“西山翠冷”四字,原是江湖上对无忧公主之高做冷漠,似乎对于任何同济不轻易假以词色的一句评语,句中“西山”,位在鄱阳湖畔,亦即是鄱阳王宫邪所在,“翠”字不用说自然指的是“朱翠”其人了。
朱翠对于江湖上给她的这四字评语,最不能忍受,曾为之生了不少闲气,她自认为并非如同外面传说的那种“冷漠无情”,然而人们对于一些仅凭“耳闻”而不深知的事情越是传说得起劲。
她自信自己习武之后,因出身王族,不敢为先人遗羞,是以事事谨慎,非万不得已绝不轻抛头面,也许就因为如此,才为她博得了“西山翠冷”这四字评语,其实对于绝大多数的武林中人来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位公主的庐山真面目,人们的盲从无知,常常是这样的肤浅。
然而,朱翠心里不能谅解的是,这个“水先生”,为什么也拿这句话来消遣自己?那么,接下去的“苍海无情”与“此去两无牵”又作何解呢?
忽然,她像是想明白了。
关键在于落尾时的“海客顿”三个字上。
朱翠那张美丽的面颊上,立刻罩起了一片遗憾。
“原来他不姓水,姓海!”
“海无颜?”
几乎不假思索,她由心底呼出了“海无颜”三字,盖因为这个名字太响亮了,早已深植在她的心深处。
其实又何止是她,对于一些武林中自信不凡之人,“海无颜”这三个字,真有无穷的诱惑。
传说中的“海无颜”这个人,有着离奇的身世,痛苦而不幸的童年,他英俊萧洒,但是却又冷酷无情,著名的侠女“燕子飞”潘幼迪,曾为他消极憔悴,弃家出走。
武林中对于这个男女二人的传说,更是极尽渲染之能事,有人说,潘幼迪因为难获海无颜的终身陪伴,已于伤心之下,进入沙门,削发为尼。有人说潘幼迪已投身金陵燕子矾,殉情而终。还有人说,海潘二人早已结为秦晋,并鸾江湖,只是为掩人耳目,故意助长此偏激的传说。
无论如何,这当代最负盛名的一双男女奇侠,曾经那么脍炙人口地被武林中传说着。
这些冶艳但凄枪的传说,正如海无颜的“剑”,潘幼迪的“刀”一般的锋利。
海无颜的剑据说能盲目挥斩下堂前的“燕子”。
潘幼迪的刀也据说能封八面之威。
如其说他们的爱情故事绊丽缠绵,倒不如说他们的武技刀剑之术,已深入化境,两相辉映乃自会在江湖上得享大名。
英雄惜英雄。
同样是武林传说的“偶像”人物,深锁侯门的无忧公主却是那么私心景仰和爱戴着这两个人,渴望着自己能有机会和这两个当代的男女奇侠见上一面,她亦曾暗发誓愿,要以自己掌中青锋,会一会潘幼迪仗以成名的“玉翎宝刀”,看一看到底谁强谁弱。
“原来他就是海无颜……”
正因为传说中的这位一代奇侠,是那么的飘忽无常,冷酷无情,所以江湖上才赠送了他“苍海无情”四字戏语,倒是无独有偶地与“西山翠冷”结成了上下联。
“西山翠冷,苍海无情,此去两无牵。”
朱翠低低地念着书笺上的句子:“哼,看来他倒是真的名副其实的无情了,此去两无牵,他是不打算再跟我见面了!”
这封短短的留笺,想不到却带给她无尽的遐思,无论如何,她竟与这位传说中的盖世奇侠有过了一度邂逅,倒是事先所始料非及。
※ ※ ※
船泊汉阳,算一算时辰,差不多已近亥时左右时分。
船掌柜的老金,率领着儿子金七、小伙计毛五三个人十分小心地把船泊进了码头,靠了岸。
大船上的每个人都收拾好了。
王族的排场自非寻常人家所能比,虽说是逃难期间,却也大有可观。
十七八个雕花紫檀木、樟木大箱,再加上各式提篮,黑压压摆了一大片,几乎把半边舱面都铺满了。
沈娘娘身披着紫红色的缎披,暂时坐在一张藤椅上,新凤、秀儿两个年轻丫环也都穿戴整齐,紧紧地随在她的身后服侍着。
宫嬷嬷的责任最为重大,偏偏那位小王爷没有一刻安静,害得这位老嬷嬷是走一步跟一步,最后还是用“鬼”才把这位小王爷给吓唬住,乖乖地叫宫嬷嬷拉着手不动了。
有了上一次水面飞刀的教训,对于母亲弟弟的安危,更是时刻在心了。
一掌飞星史银周和手下得力侍卫马裕各据一舷,密切地监视着四周,凡是过往的行船,都特别加以注意。
杜飞先已经下船去张罗一切,一会儿工夫上来报告说,车已经雇好了,而且召来了十几个伕子,扛箱子行李来的。
一行人在老金打好的扶手里,缓缓扶着梯绳向岸上步去。
四辆马车等候在岸边,套车的牲口不安宁地刨着蹄子,不时噗噜噗噜地打着响鼻。
临上车以前,史银周特别举高了手里的灯笼,打量着随车的四个车把式。
第一辆车上,是一个躬背形缩的小干瘪老头,一顶破毡帽紧紧压着眉梢,身上穿着码头上特别规定的号衣。
史银周向他问道:“你姓什么?哪里人?”
干瘪老头咧着嘴,打着一口湖北乡音道:“姓赵,老爷,我是湖北人哪,您哪?”
史银周绕过他去再看第二辆车的车把式,一个十分彪悍的黑大个子,浓眉大眼,一脸络腮胡子,身上一样也是穿着号衣,只是小褂前面的扣子敞着,露出黑黝黝的一大片胸毛。
“你是干什么的?”
“赶车的,老爷。”
史银周怔了一下,发觉到自己的多此一问,遂沉下脸问道:“是哪里人?姓什么?”
“小的是陕西人,姓刘。”
“陕西人怎么会到湖北来拉车?”
“老爷,家里穷呀,不到外面跑码头怎么行呀!”
一面说,这位姓刘的陕西车把式一个劲儿地“哧哧”笑着,大毛手傻乎乎地擦着嘴角淌下来的口水。
史银周皱了一下眉,绕到了第三辆车前。
一个黑瘦高个于,却生着一副狰狞的嘴脸。
“你呢?”
“小人姓方,也是外乡人,是山西洪洞人。”
史银周点点头,一双眸子却注意着对方的脚下,姓方的忙把一双脚向后挪了一些。
史银周把灯笼绕到了最后一辆车子,一个黄脸蓬头汉子,睁着无神的一双睡眼。
不等史银周开口询问,这汉子开口道:“小的是本地人,在这码头拉车已有十年了。”
史银周点点头道:“好好。”
他随即退回岸边。
朱翠道:“史大叔发现什么不对?我看第一辆第三辆车都有点靠不住。”
史银周微笑道:“小姐真是好眼力!”随又转向杜飞道:“这四辆车,都是码头车号里叫的?”
杜飞道:“有两辆车不是的,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史银周冷冷一笑,轻声道:“错就错在这两辆车上。”
杜飞立时一惊。
史银周轻声道:“不要打草惊蛇,先上车再说。”
一面说着,他上前向沈娘娘欠身:“请夫人上车。”
于是在史银周与朱翠的安排之下,沈娘娘、宫嬷嬷、朱蟠、朱翠坐上了最后一辆车,新凤、秀儿押着部分箱笼坐上第二辆车。这两辆车也是朱翠暗中观察之下,认为不会有问题的两辆车。
史银周独个儿押着大批东西上了第一辆,马、杜二侍卫却上了那个黑瘦高个子赶的第三辆车。
一行车辆就这么浩浩荡荡出发了。
史银周有意让第四第二辆车走在前头,马、杜二人所乘坐的第三辆车走在第三,自己殿后。
那个干瘪小老头儿似乎并不介意谁坐他的车。
史银周攀着车辕,坐在这个小老头儿的身边道:“我就坐在这里吧!”
干老头儿呵呵一笑道:“不要紧,不要紧。”一面说,抖动缰绳,马车就紧跟着第三辆趟了下去。
四辆马车顺着江边一直趟下去,约莫走了有六七里的路程,只见沿江一带十分冷寂,一面是水湍流急的江水,另一面却是高大的榆木森林。
史银周在登车之前,已对这个小老头儿起了疑心,这时并肩而坐,更是对他越加留意,发觉到他持缓的一双手,竟是十分枯瘦,而且留着甚长的指甲,再者,脚下的那双鞋袜,更是十分讲究清洁。
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落在史银周这个老江湖眼里,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料想不差,那就是身边这个老头儿果然大有可疑。
史银周心里正自盘算如何对他出手:眼前趁其不备,猝然出手,虽可置其于死命,但是似乎过于草率,如果留其性命,又恐反受其害……心里正自盘算着此番得失,即听得身后一阵急迫的串铃声响,两匹快马泼刺刺已由身后疾驰过来。
由于这驿道过于狭窄,两匹快马行走得又是如此之急,四辆马车少不得一番张惶,辕下马俱都发出了惊叫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快马已自擦车飞驰而过,两名高冠长披汉子,各踞睦马,头也不回偏地飞驰了过去。
持疆的小老头儿嘴里一声叫道:“好家伙!”单手扣缰勒辔,身子向旁一歪,借着颠沛的车势,左手肘拐有意无意地直向着史银周前胸撞了过来。
史银周一心只在盘算着向他出手的问题,却是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主动地照顾到自己头上来,当下不由猝然吃了一惊。
顺着对方小老头儿的来势,史银周右手霍地向外一封,一声叱道:“大胆!”
借着车身一个颠动的势子,史银周身子已腾了起来,同时用右脚足尖猛地踢出,直向小老头儿眉心上踢了过去。
这么一来,伪装车把式的小老头儿再想藏拙可就不能了,好在时机已差不多成熟,嘴里一声怪笑道:“啊呀!”
身子一个骨碌,直往车下就倒,却就势把右手的一根长鞭抡直了,霍地直向史银周身上抽了过去。
这个老头儿敢情身手大非等闲,甩鞭、滚身、拉缰,三个动作看来是汇成一式。
陡然间这车定住了。
空中响出了大鞭子抽起了的声音“呼”的一声。
史银周恨透了对方这个小老头儿,身子乍然向下一落,两只手用“雁翅单飞”的奇快手法猛地直认着对方颈项之间力插了下去。
乔装车把式的小老头,既然身形已败露,倒也不再隐藏,迎着史银周的来势,霍地飞起左足,直取对方面门,同时捏口打了一声呼哨。
也就在这一刹那,一阵乱蹄奔腾声,泼刺刺几十骑快马,直由前道疾驰过来,无数道孔明灯光直射眼前,四辆马车迎着这股来势俱都紧急刹住了车,受惊的头二辆马车的马,唏哩哩长啸着,各踢前足,整个车身都几乎翻了起来,发出连续的巨震之声,久久不能平息。
史银周乍见此情,暗道了声不好,哪里还有心与对方恋战,慌不迭一按车座,整个身子“唰”的一声腾了起来,直向着第一辆马车纵落过去。
是时第三辆车上的杜飞、马裕也都发觉了不妙,两个人不待史银周出声招呼,双双也都腾身而出,直向第一辆车身之前急速偎近过去。
黑夜里,简直看不清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马,总之,在数不清的大片强烈灯光照射下,对方的无数铁骑,早已团团把四辆马车围住。
史银周等三人一心念着沈娘娘的安危,三个人几乎是不差先后地同时逼近马车,身子方自走近,却见车门猝然敞开,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无忧公主已经当门站立。
“你们用不着慌,一切都有我在!”
像是平常一样,朱翠脸上只有忿怒却并不紧张,那双深邃的眼睛,丝毫也不为对方强光所慑,很冷静地在现场看了一瞬。
“史大叔!”她低声吩咐着:“烦你与杜、马二位紧紧守护着这辆马车,无论什么人都不许他闯过来。”
史银周是一口紧束腰间的细缅刀,杜飞是一杆“索子枪”,马裕却是一对“判官笔”。
三个人俱都有效死的决心,兵刃在手,一声喝叱,把马车紧紧围住。
是时,第二辆车上的新凤与服侍沈娘娘的侍女秀儿也匆匆赶来。
新凤擅武,倒也不惧,那个秀儿却是不曾见过这等阵仗,早已吓作一团。
新凤嘱咐她快快上车之后,自己也掣出了背后的奇形兵刃“鸠形短杖”,赶上一步,紧紧恃立在公主朱翠左前侧,共效必死之义。
打量着眼前乌压压的大片人马,一时也看不清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
总之,来人都有一个鲜明的标志,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似乎每个人也都披着一领深色的披风,只此二端,已足以说明了他们是来自大内的皇家卫士。
对方人多马众,尤其是在第一圈,最接近朱翠等马车的那些卫士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桶状特制的强光马灯,灯光焦距之点,正是朱翠马车所在,算计着来人,少说也在四五十骑之众。
一阵短时的沉寂,对方阵营里并不见有任何人现身发话,只是马蹄的刨动与牲口的响鼻声,映衬着闪烁的兵刃寒光,在此明月秋夜中,更给人以凌厉的无限杀机之感。
然而这阵肃杀的气氛,紧接着就被另一阵清晰的马蹄声所打破。
“得得”的蹄声,显示着来人最多不会超过三骑。
果然是三骑人马,一白二黑。
当这三骑人马以不快不徐的轻快步来到眼前时,马队自然地让开了一道空隙,让这一白二黑三骑健马徐徐步入,在双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之内,来人才勒马站定。
无忧公主朱翠、史银周、马裕、杜飞、新凤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对方来人。
后来的三骑人马,显然正是对方首脑人物。
两匹黑马上左右各坐着一个紫色披风、头戴闪烁黄光铜冠的五旬左右人物,这两个人给人更鲜明的印象,却是每人别佩在左胸处的两枚闪闪金星,显示来人较诸其他各人更能代表杰出的显赫身分。
两个铜冠金星人物之间,不用说该是对方的首脑了。
这个人看上去总有七旬左右了,瘦削的一张脸,嵌着高耸的一双颧峰,细长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