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痴郑重地问道:“不知仙子可否先行示知,将奏何曲?”
管双成道:“‘离恨谱’若无功,继奏‘道遥游’,最后能挨过‘天魔引’,管双成情愿尽屠门人,然后自裁……”
贾痴回头对涤尘道:“请大师将诸人引至二十丈外,不管有何情形,都不得过来!”停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你们就是要过来,恐怕也办不到……”
涤尘带着众人,无言地离开。
管双成在身畔摸出一枝玉笛,缓声道:“未儿,度曲!”
“青城三老”盘腿闭目跃坐在中心,不动,不言,不笑,形同化石,仿佛他们又恢复痴、哑、聋的状态。
一缕苗音悄悄地奏起,入耳足动心弦。
红衣少女轻启樱唇,吐出满腔的幽怨:
“昭君塞上悲琵琶,胡笳声动阴山下。
万里关山啼不住,从此香魂寄天涯……
风萧萧今易水寒,壮士去今不复还。
为酬知己始轻命,生固不易死更难。
李陵马头吞声咽,双泪洒落使君前……
千古伤心岂独我,仰头无语问苍天……
力拔山今气盖世,正是天绝项王时。
三尺剑上美人血,千文涛中英雄尸……
人生愁恨岂能免,生离死别情何限。
闺中怨妇若有泪,戍边远客应无眠。
呜呼此恨今,恨绵绵……”
凄楚的歌声,幽咽的笛音,将悲愁的情绪,笼罩四野数十文外的诸人,俱不禁涕然泣下,忘情所以……
可是三老中,仅有贾哑微现戚容。
管双成眉头一皱,微怒地道:“未儿!再唱‘消遥游’我非要他们
的命不可!”
红衣少女面上毫无表情,腔调一换,又自高歌: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去休!去休!
且随我作遍遥游。
我欲化身为鹏。
一翅千里不回头。
青天揽日月;仙宫觅琼楼。
我欲化身为鲲,
五湖四海任意游。
江洋溃无际,碧涛绿如油。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何以忘我忧?惟有道遥游,
曾见青山不老,能有谁不白头?
一壶酒,一叶舟,
醉可倚山石,闲来数沙鸥,
佛难境,仙难求,
人生最乐是遍遥,
欲遍遥作遍遥游……”
词境高,歌声易、却不及笛音之引人神思,那一缕清香,仿佛一根坚韧的线,硬将人拉进歌的境界中。
贾聋与贾哑都已无法控制自己,随笛飘然欲舞,脸色变为出奇的红润,显见已受苗音所推,功力丧失大半。
只有贸痴脸上徽现异状,搐眼望了一下两个弟弟,先发出一声叹息,突然精目圆睁,大唱道:“醒来,醒来!既然装聋作哑,心中哪来挂碍!”
二老惯然而悟,立刻又盘坐将息,额上汗气直冒,吃力异常,然而神情已显得待别疲软!
管双成的鬓角已现汗渍,红衣少女则声嘶力竭。
一切在静默中。
突然管双成以坚决的口吻道:“朱儿,你退下去!”
红衣少女应声而退,却对三老一瞥,目中微露敬意,能抗过“道遥游”一曲者,举世实难再有其人!
管双成面对三老,背向诸人,盘膝坐下,举笛向口,各人但见她的动作,却听不见一点声音。
红衣少女退到诸人身畔,冷冷地道:“仙子要奏‘天泛引’了,二十丈的距离是不够的;你们若是不想死,最好再退远一点!”
她语气虽冷,用意却善,可见她心地尚未至全无人性。
诸人中仅涤尘大师尚可支持,其他人虽在二十丈外,都受了波及,连移动了力量都没有了!
涤尘合什讲道:“多谢姑娘关照!”
红衣少女不去理他,返身带诸女离开了。
涤尘一一搬起各人,将他们带到五十丈外。
五十丈有半里之遥,涤尘目力虽佳,却也无法看清管双成与“青城三老”那边的情形,只有耐心地等待着。
一刻过去了!两刻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
红衣少女突然自言自语地道:“‘天魔引’应该完了,我该去看一看!”
涤尘亦是颇为关切,忙道:“老袖亦想前去一观结果!”
红衣少女冷淡地道:“我又没有拦你!”
她虽未答应,却也没有拒绝,涤尘遂蹬在她身后,一步一步地,向场子中心走去。
管双成仍是坐在地上,玉笛下垂,呆呆地好似在想心事,对他们前来,恍若不闻不见!
“青城三老”亦维持打坐,然而周身青衣,已被鲜血染满,神色痛苦,气绝多时!
红衣少女道:“他们必是抗不住‘天魔,以至周身血管破裂,渗出毛孔而死,可借活到这么大,还真不容易……”
涤尘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喃喃地念佛号。
红衣少女走上去,望着管双成的背影,突然惊呼道:“仙子,你……”
管双成回过脸来,疲软地强笑道:“我没有什么,这‘天魔’太费精力,虽然将这三头老蠢牛震死了,我自己可也累得真够受的!”
涤尘抬头望了一眼,脸上也泛起一阵惊异之色。管双成道:“怎么啦,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涤尘没有回答。
红衣少女嗫嚅地道:“没……没有什么……”管双成不信道:“你们别骗人了,我脸色一定很难看,想是用过了力!”
说着软弱地站起来,走到水田边,藉那一层浅浅的水面,想照一下自己的脑容,看看到底苍白到什么程度。
才探头出去,她就呆住了。
水中所现的,居然是一个白发苍颜,满脸皱纹的老妇,哪是鸦鬓花容,丰神如仙的昔日颜貌!
沉默了许久,她才叹了一口气道:“昔日伍子胥夜间昭关,在一夜之间,就急白了须发,想不到我竟不让古人专美于前……”
红衣少女悲声道:“仙子,您别这么说,必定是方才耗神过巨,休养一阵就会复原的,何况山上多的是灵药!”
管双成黯然一笑道“女人的青春就像是流去的水,如果要想回头是绝无可能之事,我服了‘九天梅实’,以为可保朱额而终……”
红衣少女哭声道:“仙子,您……”
管双成一摆手道:“别再叫我仙子了,这般龙钟老态还有什么资格配称仙子,唉!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一言道出千古恨事……”
红衣少女低头垂泪不语。
管双成歇了一会,肯定地道:“我门诸女,仅有黄儿一人心冷如冰,堪得衣钵,我表面上对她不好,其实却极为关心,可借她已死了……”
红衣少女急道:“仙子,您说这些做什么?”
管双成接着道:“据江湖传言,那姓社的女孩子倒是尚合我胃口,你们赶快去找她,将她接回梵净山,我练功武决的藏处,费姥姥她知道,今后你们改称她为仙子罢,但愿她能比我幸运一点!”
红衣少女流泪道:“仙子,那么您呢?”
管双成笑道:“此地风景不恶,可葬我干斯,而且要将这三头老蠢牛埋在我墓碑下,他们害我失去青春,我要他们永远抬不了头!”
涤尘皱眉道:“阿弥陀佛,仙子此举实在太过,人已死了……”
红衣少女却哭着叫道:“仙子!您问须如此相绝,我们永远敬佩您的……”
管双成厉声道:“别多说了,你几时听说我改过主意,现在只有你见我老态,却不许她们再见我,更不可违背我的话……”
语音方寂,人也随之徐徐倒下。
竟不知她在何时,竟已自断经脉而死。
空中只留下红衣少女的啜泣之声与涤尘的念佛声。
一阵风来,吹动了绿色秧苗,吹落了片片桃花,吹皱了一湖春水,也吹散了管双成的皤皤白发……
半月后。
大腹便便的杜素琼,踯躅在一条寂寞的山道上。
她的神情仍是冷漠异常,心灵中是一片空虚,她不关心任共弃的生死,那人对她似乎不存在。
假若一定要在她心中找出一点东西的话,那该是韦明远的影子,少女的心中,永远只有第一个恋人!
山道只有一条,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她毫无目的地走着,茫茫天涯,竟不知何去何从!
蓦而,她身后窜来两条黑影,动作甚是俐落。
杜素琼身子虽重,耳目却很灵敏!猛一回身,迎佐二人,行动虽已销党呆笨,拔剑却异常迅速。
来人一男一女,是“点苍三灵”中吴氏兄妹。
吴云民愤怒地叫道:“杜素琼,难得你孤身——人在此,你认命吧!”
杜素琼冷冷地望他们一眼,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吴云风却尖声道:“杀死你,替我哥哥,也替我师门报仇!”
吴云龙躇踌地道:“妹妹,不妥吧!她有重孕在身……”
吴云风尖刻地道:“不管!兄仇,师仇!仇深似海,我管不了那么多!”
杜素琼的脸上突然涌起怒色道:“杀你们哥哥的我不知是谁,杀你们师门的是任共弃,可是今天我为了一个理由,非杀你们不可!”
吴云龙怔道:“什么理由?”
杜素琼寒着脸道:“因为你们姓吴,我恨死姓吴的人!”
吴氏兄妹不知湘儿之事,也不知道任共弃与韦明远会面的情形,更不知道任共弃本来姓吴,闻言大是不解!
杜素琼却抖动剑花,直刺过来,招数诡异已极,然而因动作不快,被二人一闪而过。
吴云风大声叫道:“哥哥,这女人疯了!对一个疯女人,你还有什么顾忌,快上吧,错过今日,你再也没有机会了!”
说完拔剑迎上,与她斗成一团。
杜素琼剑术本较吴云风高明,后来与任共弃在一起,更学得梵净山的毒辣招式,可是因大腹便便受到限制。
吴云风志在拼命,剑凶力沉,却也奈何不了她。
二人斗至三十几合,吴云龙见妹妹渐渐不行了,没有办法,只好也拔出剑来,上前加入战团。
若在平时.社素琼稳可胜得二人,可是今天却不同了,不但杀着发不出去,且有力不从心之感!
又撑了个几回合,她突觉腹疼如绞,那是因为这一阵激烈运动,振动了胎气,胎儿在腹中挣动了!
她强忍着痛苦,一任头上汗出如浆,咬牙苦挨着。
吴云龙见状,又不忍地道:“妹妹,我看今天算了吧……”
吴云风摇头道:“不行!她在这种情形下,尚如此了得,换诸异日,你我保命都难,别提再找她报仇了!”
此时杜素琼突感下体一阵激痛,血水进流,忍不佳坐在地下,然而手中剑仍未放松!
吴云龙突然将手中长剑掷在地下道:“不行,我不能对这样一个女子下手!”
吴云风却厉声地叫道:“哥哥你别假正经,你必定是看她长得漂亮,这淫妇先跟韦明远,又跟任共弃,这孽种还不知是谁的……”
吴云龙大是愤怒,也是厉声地叫道:“妹妹,你胡说……”
未讲完,一溜青光,直朝吴云风射来,原来是杜素琼忍无可忍,将长剑脱手朝她掷去!
吴云风碎末及防,偏身一躲,总算问得快,剑刃擦她的胳臂过去,连衣带肉,割了寸许长的一道口子。
吴云风挺剑就刺向她的胸堂,却被吴云龙拦住道:“妹妹!我们堂堂正派门下,岂能乘人之危!”
吴云风急得眼中流下泪来,叫道:“哥哥,你让开,我一定要杀了她,哪怕事后你再将我杀死都可以,上演比剑我受她侮辱够了,何况还有大哥……”
吴云龙还是不放她过去,急得她又叫道:“哥哥,你再不让开,我连你都不认了!”
吴云龙毫无转变之意,吴云风无可奈何,突地发剑向他的前胸,疾若闪电,毫不留情。
吴云龙不虞有此,身子一偏,剑从他的肩头刺进,穿背而出,鲜血立如泉涌,泊泊不绝。
吴云凤拔出封来,哭着道:“哥哥,是你逼我做的,我杀了她,再向你认罪吧!”
吴云龙此时已无能力拦阻,用手淹着伤口道:“妹妹,我想不到你会如此对我的。今天我管不了你,自此以后,我们兄妹之情,也从这一剑了结!”
吴云风不答话,含泪一剑刺向杜素琼。
杜素琼此刻疼痛稍减,在地上一滚避过。
吴云风仍不放松,跟上前又是一剑刺来。
杜素琼避无可避,闭目待死!
突然,一股强劲无比的掌风自后击来,将吴云风的身子,凌空飞震出去。
这个适巧而至,发掌相救之人,正是韦明远。
他长身玉立,神情愈见英发,向吴云龙一拱手道:“吴兄适才义举小弟在远处均已目睹,钦敬异常……”
吴云龙流血稍止,闻言朝地下的杜素琼及躺在远处的吴云风看了一眼,却未曾作任何表示。
韦明远又道:“小弟心感吴兄之德,出手略留份量,令妹可能只是一时晕撅,最多略受轻伤,绝无性命之虑!”
吴云龙虽不相信,然见他说得异常诚恳,不似有伪,遂强忍住臂上痛苦,举步朝妹子身畔走去。
韦明远立刻蹲下身去,省视杜素琼,见她腰下衣裳,俱为血污所染,却又毫无伤痕,分明是即将分娩……
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心中大是作难。
沉思片刻,方始将她抱起。
杜素琼自信必死,神志已昏,对以后发生之事,全无所知,忽觉身子在人怀抱中,连忙睁眼一看。
心中韦明远那点深藏的影子,立刻变为异常地明晰,忽然伸手揽住了他的颈项呜咽地哭了起来,半晌才幽幽地道:“明哥,我以为永远看不见你了!……”
韦明远亦将她抱得紧一点,二人心中俱是喜、悲、哀、乐,七情纷至,竟不知语从何起……
远处的吴云龙,亦将吴云风的身躯抱起,回头望见他二人之情状,一言不发,默默地离开了。
良久,杜素琼方始幽幽地问道:“明哥!你怎么找到我的?”
韦明远温柔地道:“我打附近经过,忽然听见有人说起你的行踪,道是你孤身一人上路,我很不放心,所以赶来看你……”
杜素琼问道:“湘儿呢……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韦明远道:“我将她交给她爷爷,带回家去了,我身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