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形飞快,眨眼已不见。
云飞扬目送他消失,呆了一会,身子忽然一沉,整个人都没入潭水之下!到他冒出来的时候,他神志已经完全清醒,然后他又掠到那方巨石。
这一次他的身形并不急速,却也不缓慢,就像是奇迹一样,这一次他居然没有被瀑布撞飞,居然已能够在那方巨石之上盘膝坐下来。
拂晓。
是七日后的拂晓,武当山钟声大作,一声紧接着一声。
钟声迥荡,响彻云霄,凄迷在群山的朝雾,亦彷佛被钟声摧散。
也就在绵绵不绝的钟声中,青松头戴紫金冠拜倒在大殿正中。拜倒在武当开山祖师,三丰真人的圣像之前。
一拜再拜三拜,青松整衣起立,左面一个护法长老立即奉上武当的镇山宝剑,右面另一个护法同时奉上一个紫檀木盘子,上放一个紫金盥,左右还有两只精巧的金猊盥中盛着清水,猊中烧着檀香。
青松盥中净手,再以檀香将手熏干,才接过放在黄绫上的镇山宝剑。
仪式简单而隆重。
青松双手捧剑,终于走出了香烟缭绕的大殿。
所有的武当弟子都齐集在殿外,分成两行,一望竟彷佛无际。
青松缓步走下了殿前石阶,两个中年道上随即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个号木石,一个号铁石,都是青松的得意弟子,也就是这一次追随青松下山,负责侍候青松的人。
木石背负着一个狭长的包袱。
青松只带去这两个人,认为这已经足够。
钟声不绝,三人从两列武当弟子中走过,从容不迫。晓风萧索,天地苍凉。
云飞扬没有在大殿那边,钟响的时候,他已经置身猪舍。
从猪舍下望,遥遥可以看见通往山下的石级。
他总算看见青松三人,沿着石级往山下走去!
疾风吹,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仲长了脖子,极目望去,心中不由暗自祷告。
青松虽然一向令他很不开心,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仍然暗替青松祝福。
这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毫无疑问他本来就是一个心地很良善的人。
山下亦有武当弟子在恭送。
马匹早已准备好,青松三人上鞍开鞭,走上了征途。
晓色已消散,天地仍苍凉。
黄昏。
市镇已在望,青松却在路旁一间小屋之前勒住了坐骑。
不是他下山之时的坐骑,十七日以来,他们的坐骑已经换了三次。
铁石、木石一策马紧跟在青松之后,看见青松停下,忙上前。
“师父,市镇就在前面不远。”铁石言下之意,不难明白。
“那个市镇已入于无敌门的范围,若是要安静,还是不进去的好!”
马匹早已准备好,青松三人上鞍开鞭,走上了征途。
“我们索性就在这户人家借宿一宵。”青松“唰”地滚鞍下马。
铁石、木石亦忙掠下来,铁石脚步一急,抢在青松的前面,伸手往门上叩去。
门须臾打开,出来的是一个老婆婆,老得只剩下两颗门牙。
她容貌慈祥,笑容更慈祥,看见青松三人,微感错愕道:“三位道长……”
青松合掌接上口道:“老人家,贫道三人想借宿一宵,不知道是否方便?”
老婆婆忙道:“道长太多礼了,老婆子受不起,请进来。”她一面让开,一面接道:“这里就只得我们夫妻二人,哪有什么不方便。”
青松赔笑道:“如此,贫道打扰老人家了。”
“哪里话。”老婆婆踏着碎步走向那边的房门,道:“三位道长先在厅子里坐坐,老婆子这就去吩咐当家的打点。”一顿,又道:“马匹就留在天井里好了!”
青松回头吩咐道:“铁石,你照顾马匹,木石,你看有什么可以帮一下那位老人家的。”
铁石应声接过缰绳,木石反手掩上门户,走了过去!
进门是一个小天井,左边是厨房,右转是一个小厅子,厅左右各有一个房间,是一般人家结构。
左面房间内,一个老公公正从床上下来,看见老婆婆那般兴奋,奇怪地问道:“是什么人来了?”
“三个过路的道长。”
“陌生人?”
“我就从未见过了。”
“看来还是要去说一声,前些时,无敌门有命令下来,一看见陌生人就要去报告。”
“算了,你这把老骨头,还跑来跑去干什么,那只是三个道士,又不是什么江湖汉,倒不如省些气力,去招呼客人,我们这个窝,已很久没有客人来了。”
老公公笑笑道:“说不定那三位道长还懂得指点迷津,看出我什么时候、又如何才能转运。”
“就是转头就天降横财,你这把年纪,也享不了多少,别再想了,还不去收拾一下那边的房间。”
“这就去了──”他们的语声并不响亮,在门外的木石却全都听得清楚,倒退回青松身旁道:“师父,这里已经是无敌门的范围了。”
“何足为奇?”青松负手在厅中,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今夜,我们还是安静不了。”
木石一怔道:“他们不会去通告的。”
“只可惜,我们已经在无敌门的监视中。”
木石不明白,青松实时回头望门那边,三下敲门声实时传来。
青松吩咐一声道:“铁石开门。”
门打开,四个红衣汉子当门而立,一见铁石即问道:“青松道长可在此?”
“贫道在这里。”青松缓步跺出了厅外。
那对老夫妇已闻声走出来,一见那四个红衣汉子面色大变。
青松实时回头一揖,道:“惊扰两位老人家实在很过意不去!”
那对老夫妇如何还说得出话来。
一个红衣汉子接道:“贵客光临,有失远迎,接待不周,尚祈恕罪。”
“言重!”青松上前,铁石、木石,护在左右。
“前面水云镇五福客栈内已经为三位道长准备好美酒上素,还准备了三间上房,敝门水云镇分舵上下一百七十二人,亦已在镇口恭候多时。”
青松淡然一笑,道:“贫道三个自然不能够让贵舵上下等得太久,铁石──”铁石立即走过去拉马。
那四个红衣汉子也有马骑来。
两个随即纵身上马,喝叱一声,策马在前引路。
这时候黄昏已逝。
夜色越深,灯光就越明亮。
百数十盏灯笼,分成两列,由五福客栈一路排列到镇口。
灯光明亮,长街犹如白昼!
那百数十个无敌门弟子一式红衣,腰挂钢刀,手执灯笼,立在长街两旁。
他们一个个挺胸凸肚,立得笔直,一语不发。
灯光下红衣如血,他们的眼瞳也彷佛已充血。
天地静寂,长街无声。
未入市镇,已见灯光。
那两列灯光,就像是两条发光的巨蛇,黑夜中彷佛已张开了血盆大口,只等青松三人投进来。
“师父你看!”铁石举手指向市镇那边。
木石接上口道:“无敌门好大的派头,这绝无疑问,是做给我们看的!”
“有日无敌到武当,我们弄个更大的排场,让他知道我们武当的气派,只在他无敌门之上。”
青松只是淡然一笑。
三骑终于走在长街上,“的得”蹄声,敲碎了长街的静寂。
“呛”的百数十个无敌门弟子突然拔刀出鞘,一声吆喝。
刀光如云,红衣如铁,吆喝声却像是霹雳一样。
灯光纷摇,一时间彷佛就天崩地裂。
铁石、木石勃然变色,青松却始终若无其事。
刀出鞘,一照面,“呛”地又入鞘,动作划一,显然已久经训练。
这到底是致礼还是示威,当然就只有无敌门的弟子才清楚。
青松这才单掌靠前胸,诵一声“无量寿佛!”
神态安详,语声平静。
夜未深,房中灯未消。
精致的房间,明亮的灯盏。青松独坐灯旁,手抚那半边玉佩。
凤刻仍然在佩中,也当然不会破佩飞出,翱翔在九天。
青松目光落在佩上,却有一种凤欲飞的感觉,他的神色很奇怪,好象是考虑着一件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站起身子,移步到窗前。
窗户半开,下望长街,有几个无敌门的弟子在浚巡。
青松的在窗前出现,立即就引起他们的注意,先后抬头望上来。
青松随即将窗关闭,走回窗旁,将灯火吹灭。然后他身形一动,掠到另一面窗户之旁。
这个窗户之外,是客栈的后院,也有无敌门的弟子在来回逡巡。
青松算准了距离,身形一动,一缕轻烟般掠出,掠过后院,落在靠墙的一株丹桂上。没有人发觉。
丹桂飘香,青松身形再动,带着丹桂的余香消失在迷蒙夜色中。
夜更深!新月一钩,斜挂天际,月色流如水,凉如水。
青松的身形亦水流一样,飘逸无声地掠至那道高墙下。
四丈高墙,月色下更显得高拔!
青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形直往上拔起来,他轻功虽好,但要一口气,拔上四丈高,亦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他拔起了三丈,身形一顿,却在未下沉之前剎那间,他的右脚尖已点在左脚背之上,竟然又现向上拔起了一丈多高来,一翻,就上了墙头。
这就是武当七绝之一的──梯云纵!
高墙内花木扶疏,是一个精致的院子,一边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
水平如镜,院静无声。
池塘畔,有一座两层的小楼,上层现在仍然有灯光!
窗纸被灯光映得雪白,那之上,有一个女人的投影。
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那个女人的影子在窗纸上彷佛已经凝结,雪白的窗纸,孤独的黑影,看来是那么美丽。
美丽而凄凉。
青松掠上墙头,就看到了窗纸上那个孤独而美丽的影子,他彷佛也感到了那份孤独,那份凄凉,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深沉的叹息声中,他身形犹如轻烟一样掠下高墙,掠过花木,贴着水面掠过那个池塘,落在小楼下。
楼中人毫无所觉,影子一动也都不动!
青松仰望着窗纸上的影子,探怀取出了两校铜钱。
他稳定的手竟然微微颤抖了起来。
什么事令他如此紧张?
手终于恢复稳定,青松手一扬,两枚铜钱飞上了半天,“叮”地一撞又分开,各划了一个半弧,“笃笃”地嵌入窗楼之内。
“叮”的那一声之中,窗纸上的影子一颤,“笃笃”声响之后,已移近窗前,手抬起,又放下。
青松看在眼内,身形欲动。
一个幽怨的女人声音实时从楼内传出来道:“你来了?”
“我来了。”青松叹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了这个地方了呢!”
“怎么会?”
“可是你到今夜才再来。”
“这为了什么,你应该明白。”
“我实在太明白了。”跟着是一声冷笑。
青松垂下头,道:“我知道,实在太对不起你……”
“你今夜到来,就是要告诉我这句话吗?”
青松无言。
女人幽地地叹了一口气,道:“很多事我都知道。”
“九月初九之后,无论如何,总该有一个了结了。”
“你有几分把握。”
“十分。”青松的语声充满了信心。
“然后又怎样?”女人问道:“你放下武当,不做武当的掌门?”
青松点头道:“也应该放下了。”
“然后呢?”
“我没有忘记答应过你的事。”
“你真的没有忘记?”
“时刻在心中。”
女人忽然笑起来,笑得是那么凄凉。
青松怔住。
“可惜──”笑声终于停下!
“可惜什么?”
“你还是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忘记了我已经等了你多少年?”
青松又怔住。
“算了。”女人又叹了一口气,道:“反正我都已经准备忘记这件事了。”
“你……”
“我们都已经太老了,又何必太认真呢?”
青松沉默了下去。
“话虽说十分,其实这一战你也不是很有把握。”
青松目光一闪,道:“何以见得?”
“你若是自负必胜,又怎会先到此地来?”
青松哑口无言。
“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够平安回武当。”
青松忽然问道:“这些年来,你日子过得可好?”
“很好。”
青松讷讷地接问道:“我可否进来。”
“你还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很多──”“不说也罢。”
“难道──你就不想见我一面?”
“相见真如不见。”
“见又何妨?”
“不见又何妨?”
青松无言。
“你也该懂了。”女人语气更冷淡。
青松沉默了下去。
那个女人亦没有再说什么,影子又凝结在窗纸上。
月冷无声,夜静无声。
时间在消逝,月更西,夜色却更浓。黎明之前,也是一夜最黑暗的时刻。
院子里雾气深重,青松的衣衫已被雾水打湿。
他看着窗纸上的影子,虽然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要走了。”他终于说出这句话。
“本就该走了。”
“相信很快就会再来。”
女人没有作声。
“孩子怎样了?”青松忽然问。
女人的影子一震,语声也颤抖起来,道:“很好。”
青松叹息道:“你真的不肯让我见一见面?”
“我是怎样的人你应该清楚。”
青松沉声叹息,身形一动,衣袂声一响,掠过水池。
影子没有动。
青松掠上墙头,回望小楼,窗户仍紧闭,影子也始终不动。
他终于死心,叹息声中消失在高墙之外。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边花径上花叶一颤,一个人一步跨出。
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身衣衫亦已被雾水湿透,站在花木之后,显然已有相当时间了。
青松却竟然没有发觉。
这个人的武功当然已臻化境,忍耐力更可怕!
九月初九。
黎明。
东岳泰山。
“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是孔夫子的话。
杜甫亦有诗,道:“会当临绝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