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着,以后不要再任性了。”
独孤凤漫应一声,与公孙弘退出。
中年美妇看着门关上,又叹了一口气,呆了一会,再将画轴打开。
目光落在青松的画像上,中年美妇的眼泪又流下。
独孤无敌流的不是泪,是汗,衣衫已湿透。
在他面前的一个铁鼎中烧着熊熊烈火,他的目光却比火焰还要辉煌。
宽阔静寂的石室之中,只有烈火的“洪洪”声响。
独孤无敌双掌平胸,盘膝石毯上,一次又一次运转真气。
他的心境却始终不能够平静下来,很多他竭力想遗忘的事情,却陆续地涌上心头。
──凤冠霞佩,那是沉曼君,是他青梅竹马自小就认识的恋人,终于与他结成夫妇。
──红烛未烧残,沉曼君泪湿枕襟,他却像死人一样。
──灭绝神功练到第六重,生育的机能便已灭绝,他总算知道,这是事实。
──这已经无可药救。
独孤无敌的脸上露出了极为痛苦的神色。
这件事他本已淡忘,现在却变得如此尖锐,尖针一样插入他的脑髓。
──紫金冠,朱红的道袍,是青松。
青松怎会与沉曼君在一起?
──沉曼君的肚子日渐大起来。
──是谁的孩子?是谁的!
──恭喜师父,闭关只不过五年,轨将灭绝神功第六重练成。
十岁的小孩子,那是弘儿向我祝贺。
还有一个四岁不到的,是凤儿。
──爹!他们说,你就是我爹!
我不是!我不是!
──夜雾凄迷,小楼婀娜。
龙凤阁,那是龙凤阁。
──青松、沉曼君互诉别后相思之苦。
他们仍然是藕断丝连。
──一个人独立在花木丛中,一身衣衫已经被夜雾湿透,那是谁?
是我!是我!
所有的回忆,都是如此的苦涩,如此的不快,一支支尖针似的,直贯入独孤无敌的灵魂深处。
汗如泉水般奔流,他的眼睛闭上又张开,突然发出了一声声恐怖至极、凄厉至极的呼叫声。
夜色深沉,距离黎明已经不远。
除了值夜的守卫,无敌门中绝大多数的人这时候仍然在睡梦中。
他们都被这呼叫声惊动,惊醒。
值夜的守卫俱都惶惑至极,部份急向独孤无敌闭关的秘室那边奔去。
呼叫声持续,一声又一声。
独孤无敌呼叫着终于站起身子,双掌猛一翻,一股劲风立时在室中呼啸。
“噗”的一声,火焰被掌风压灭!
“隆隆”声响中,秘室那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地往上升起来,独孤无敌也就站立在石门之后。
等候在秘室外的无敌门弟子立时发出了一声欢呼道:“唯天为大,如日方中!”
独孤凤、公孙弘、千面佛同时迎上前去,才走得几步,突然又停下,那些欢呼声亦逐渐沉下去。
在他们的心目中,独孤无敌势必已练成灭绝神功的第九重,甚至第十重才开关出来,那形象应该比以前更威武,更神采飞扬。
可是现在从秘室走出来的独孤无敌却是显得那么的疲乏,那么的憔悴,比闭关之前也不如。
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望了众人一眼,便往内堂那边走去。
独孤凤再也忍不住,一声:“爹──”便待扑前。
独孤无敌应声,止步回头,一挥手,沉声道:“一个时辰之后,在聚义厅等我!”
语声一落,脚步再起,头也不回。
独孤凤怔在那里,其它的人也一样。
新添的蜡烛又已烧去大半,这已是独孤无敌出关后两个时辰,现在他仍然在聚义厅之内,聆听下属的报告。
在他面前的长几上放着文房四宝,还有一堆卷宗,他一面聆听,一面批阅卷宗,双眉一时深锁,一时展开,偶尔点头微笑,抑或摇头轻叹。
沐浴更衣,再休息一会,吃些东西,他与出关之时已判若两人。
聚义厅内聚着无敌门内外五堂的堂主,两大护法,除此之外,就只有侍候茶点的几个弟子,他们侍候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各人也很少用茶点,顺次序报告堂内,自独孤无敌闭关之后所发生的重要事情,一点也不敢大意。
就连独孤凤也显出前所未有的肃穆,公孙弘更就不用说了。
独孤无敌亦待公孙弘报告完毕才示意暂停,取过茶杯,浅啜了一口。
各人亦纷纷举杯,趁这个机会松弛一下紧张的神经。
独孤无敌将茶杯放下,提笔往卷宗上批了一行字,才开口:“你们都认为杀青松的是那个云飞扬?”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点头,独孤无敌看在眼内,摇头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子,一面往厅中踱去,一面道:“本门护法寒江钓叟乃是死在碧落赋风、雷、雨、电之中的雨手中,雨当时则是与无面人相会,那间药材店子就是他们的秘密巢穴,冒充傅玉书母亲的那个女人亦在其中,由此可见傅玉书,必然是逍遥谷碧落赋中人,他的全家被杀不过是一个圈套,目的在使青松带他回武当,偷学武当的绝技,再就是找机会拯救在寒潭中的那个天帝。”
众人齐皆点头,独孤无敌接道:“根据我们所搜集得到的消息,那个云飞扬却是自小由青松带上山,之后一直就在山上干杂役,他是否有本领刺杀青松是一个问题,最成问题的还是逍遥谷既然安排了这个人,就用不着在多年之后再安排傅玉书混进去,而事发之后,傅玉书亦没有替云飞扬辩护,若是我推测无误,云飞扬被指为杀人凶手,只怕就是傅玉书的移花接木计。”
一众只听得连连点头,公孙弘脱口赞道:“师父高见。”
独孤无敌淡然一笑,道:“傅玉书接掌武当,乃武当心腹之患,我们不必理会,到武当无药可救,我们再乘虚而入,拿下傅玉书,迫他说出逍遥谷所在。”
独孤凤接口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样?”
“先向其它的门派采取行动,一来立威,二来以寒敌胆!”
“少林人多势众,点苍、昆仑与我们一向又没有过节……”
“以我看,还是先对付峨嵋。”公孙弘双拳紧握道。
独孤凤她给他这一提,立时亦想起了管中流,柳眉一竖,道:“爹,我也是这个意思!”
独孤无敌一领首,道:“这件事让我考虑一下。”手一摆,转向白象堂的堂主诸葛明,道:“你说说这两年来的收支。”
“回帮主──”诸葛明一欠身道:“去年一年的收入,共九百二十七万五千三百两,但因为帮众口多,各项开支也增加,全年来来仅盈余三十三万七千四百两。”
“还不错。”独孤无敌的脸上并无笑容,缓步到原位坐下。
诸葛明接道:“私盐,保费,印子钱方面各有增长,但比较起来,还是刺杀方面的收益最多。”
独孤无敌取过另一卷宗,摊开道:“说下去──”
“单就是辽宁总督委托我们刺杀广东布政司,便已得益三十万两,而汝南王委托暗杀兵部尚书更得益七十万两。”诸葛明忽然一笑,道:“外馆沉长星,委托刺杀御史欧大卑,属下甚至开价八十万两。”
公孙弘“哦”了一声,道:“尚书七十万,御史八十万,到底是尚书开价太少还是御史开价太多?”
诸葛明忙分辩道:“这主要是因为沉长星上代是盐商,本人又是做大生意的,实在出得起钱。”
“这种人不妨取价多一些。”独孤无敌淡然一笑,道:“总括来说,本门的收入虽然增长不少,但对于白象堂的经营手法,本座还是很失望。”
诸葛明面色一变,方待说什么,独孤无敌已沉下脸来,道:“我们无敌一门内五堂外五堂,分舵一百三十七,差不多六万多人,赚这点银子又有什么用,将来又如何将势力推广到大河两岸?”
诸葛明垂下头去,一旁黑豹堂战千军随即站起来道:“黑狗堂做的一宗买卖,门主也许会满意。”
独孤无敌遂问道:“说──”
“三省盐运使的一拨盐款因为上京路远,又要兼顾运送方便,全换做黄金,计其十八万两,交振远镖局押送,振远镖局自知保不了,与附近十二家镖局联保,事情由银凤堂侦知,交本堂负责劫夺,本堂追踪七十里,以毒药、迷香、暗器再配合天时地利,终于取到了手。”
“好,很好!”独孤无敌目光转向诸葛明,道:“点收了没有?”
“已经点收了,只是十六万两黄金。”诸葛明站起身来。
战千军忙道:“这相信是外传的数目有误,属下等一路小心,绝没有遗失,而每一辆镖车之外都有封条,回到这里才开拆。”
独孤无敌点点头,挥手示意战千军坐下,自己却又站起来,目光一扫,道:“大家这一年多以来都花了不少心思气力,稍后我自会论功行赏。”
众人齐谢一声。
独孤无敌语声一沉,接道:“至于峨嵋派纵容弟子管中流,挑我们十三分舵,杀我们一百三十六个弟子,这笔账,也是要算清楚的。”
公孙弘道:“峨嵋派出手在先,我们就是对他们采取行动,其它门派相信也不敢插手过问。”
金龙堂邓奎接道:“不过哦嵋派掌门一音大师武功高强,剑术的造诣绝不在武当青松之下,落日剑法亦是与武当两仪剑法齐名。”
公孙弘冷笑道:“这比我们门主的灭绝神功又算得什么。”
独孤无敌笑笑,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能够摸清楚对方的武功底子,总是好的,却不知……”
战千军又站起来,道:“属下对于这方面倒是略知一二……”
独孤无敌颇为欣赏地道:“本座也知道你一向对于各门各派的武功都甚有研究,那你就说来大家听听。”
战千军笑顾各人,道:“一音大师乃峨嵋掌门,不用说一定精于落日剑法,但在金刚十三掌方面,亦下过一番苦功,还有那七十二路疯魔杖法亦是一绝!”
独孤无敌连连点头,道:“战堂主所言都是事实,一音大师身怀峨嵋三大绝技,绝不是一般高手可比,幸好本座闭关期内亦创新招,无以为名,就叫做‘无敌一式’。”目光转落在战千军脸上,又道:“本座现在就以无敌一式与你过几招,让大家先看一下其中变化。”
战千军摇手方待推辞,独孤无敌已步至厅中,一摆手,道:“来!”
战千军只有硬着头皮走出去,一面道:“门主千万要手下留情。”
“未打先求情,乃兵家大忌!”独孤无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战千军一脸奉承之色,道:“属下又怎会是门主的对手?”
独孤无敌只是道:“大家看清楚了!”身形猛一转,疾欺上前去,双手一登一翻,连变三式!
这三武并无特别之处,战千军双拳拉开,“啪啪啪”三声,将独孤无敌双掌接下。
独孤无敌招式未老,迅速变换,这一变迅速而诡异,一翻就已将战千军的双腕扣住。
战千军面色一变,道:“门主的无敌一式果然巧妙绝伦!”
独孤无敌没有松手,忽然一笑道:“这不是无敌一式!”
他的笑容森冷至极,眼珠亦彷佛变成两块寒冰似的,战千军与他目光相触,不由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
也就在剎那间,他突然听到了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骨头碎裂声,一阵锥心的剧痛同时从双腕传上来!
剎那间,他的双腕竟然被独孤无敌硬生生捏碎!
“门主──”战千军这才真的变了面色。
“这也不是无敌一式。”独孤无敌摇头,身形陡长,双手一分,松开扣着战千军的双手。
战千军双臂不由往外一翻,空门大露,独孤无敌双掌实时在战千军胸膛之上!
“噗”一下异响,战千军整个身子被击得疾往后倒飞了出去。
这一飞竟然远远四丈,飞出厅堂,飞过石阶,烂泥一样摔在广场上。
独孤无敌吁了一口气,一收掌,道:“这才是无敌一式!”转过身子,缓步往上座走去。
独孤无敌若无其事地坐下,呷了一口茶才道:“战千军勾结排教,淮海帮,图谋不轨,不知道我一直就在留意着他,这是他们的来往信件。”随手从卷宗中抽出十多封信掷在地上,道:“大家相信都还记得战千军出身排教,而淮海帮主武其扬则是峨嵋派弟子,所以战千军对于一音大师的武功才会如此清楚。”
一众恍然大悟,独孤无敌接又道:“押运黄金的武官沈德昌原就与战千军私通,所以战千军消息才会那么灵通,也所以没有将封条拆开都能够肯定镖车中载着黄金,至于数目本来就是十八万两,之所以少了二万两,只是怕与沉德昌中饱私囊,一人一万两分了。”
诸葛明叹息一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门主对他恩深义重,想不到他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独孤无敌沉声道:“明天你送五千两纹银给战千军的家人,再请高僧去替他念经超度。”
“是!”诸葛明应声退下。
无敌接吩咐邓奎,道:“邓堂主,备一封客客气气的信,飞马送上峨嵋,限一音七日之后,将管中流交出来,否则本座就亲率无敌门精锐,上峨嵋要人!”
一字一顿,无敌的神情更就是残忍、冷酷兼而有之。
在闭关之前,他显然已作好了种种准备,所以一出来,任何事情仍然是了如指掌,像这样的一个人亦不可谓不可怕的了。
月已淡,远在西楼外,长夜虽未逝,黎明已不远。
手中有杯,杯中有酒,却不是聚义厅中的杯与酒,独孤无敌这时候是坐在后院的八角亭内。
坐在他对面的只有公孙弘一人。
独酒无味,独孤无敌特别选择公孙弘来做对手,却不是只为了找一个喝酒的伴儿。
是因为他信任公孙弘,他待公孙弘一直就像是自己的儿子一样。
三杯酒下肚,无敌有些感慨地道:“想不到我闭关还不到两年,就发生了这许多事情。”
“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事情的确是多了一些。”
“还好,除了钓叟被害,分舵被挑,一切都算顺利。”
“你老人家忘了我与师妹被困北斗七星阵,虽然没有死,但已经颜面无存,到现在,师妹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