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荆无命杀死李寻欢。
“那么,她是为了什么?”
他无法再想下去,因为他想不通。
他不知道现在情况已变了,那时林仙儿虽然想借上官金虹之手杀死李寻欢,但现在情况
却变得更微妙。
她若想和上官金虹保持均衡的局势,就不能让李寻欢和阿飞两个人死!
否则上官金虹就会踩在她头上,因为上官金虹自己已露出了口风,他的意思她已经非常
了解:“我就是我,既不是荆无命,也不是阿飞,我们只不过是在互相利用而已,等到这利
用的价值消失,就可以再见!”
江湖风云的变化,正和女人的心一样,绝不是任何人所能猜透的。
车马在城市中心最繁华热闹的地区中停下,停在一家气派很大韵绸缎庄门口。
李寻欢就被藏在这里么?
龙啸云父子果然不愧为厉害人物,很了解“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这旬话,知道最
热闹的地方,越容易避人耳目。
龙小云站起来,陪笑道:“请。”
荆无命道:“你先走。”
到现在为止,他只跟龙小云说了这一句话。
他不愿走在别人前面,不愿有任何人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在掌柜的和店伙们的奉迎礼笑中穿过店铺。
后面就是堆存绸缎的仓库。
李寻欢被藏在绸缎仓库里么?这到真是个好地方。
但龙小云还是没有停留,又走了过去。
再后面就是后门。
后门外也停着同样一辆马车。
龙小云这次并没有再说什么,向荆无命躬身一礼,就上了车。
原来李寻欢并没有藏在这里。
龙小云这样做,只不过是躲避追踪的烟幕。
这父子两人想得比任何人韶更深一层。
车马自后街转出,颠向郊外。
然后就停在郊外的一家米仓前,但这米仓也不是囚禁李寻欢的地方。
他们在这米仓后门,又换了次车。
这次换的是辆运米进城的牛车。米包堆中,只有两人容身之地。龙小云陪笑道:“委曲
了。”
荆无命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牛车又驰回市区。
他们不但计划周密,行动迅速,路线的转变,更出入意外。
就算是以追查贼踪名震黑道的九城名捕,人称“九鼻狮子狗”的万元一失,追到这里,
也万万追不下去了。
龙小云也知道荆无命绝不会夸赞他的,只不过希望他面上雄多少露出一丝赞美的神色。
做了得意事的人得不到别人夸赞,就好像穿了最得意的衣服的女人去会见情人时,她的
情人连瞧都没有瞧她衣服一眼。
尤其龙小云毕竟还没有完全长大。
在男人们眼中,孩子和女人的心理往往差不多。
荆无命脸上偏偏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牛车转入一条幽静的长街,这条街只有七户人家。
这七户人家不是王侯贵胄就是当朝大员。
定上这条街,其中有一家的偏门突然开了。
牛车竟直驰而入。
这一家谁都知道是当今清流之首,左都御史樊林泉的居处。
江湖豪杰绝不可能和这种当朝清要搭上关系。
李寻欢难道会被藏在这里?
这简直绝无可能。
但站在大厅石阶上含笑相迎的,却偏偏是龙啸云。
荆无命一下牛车,龙啸云就迎了上去,长揖含笑道:“久闻荆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快
慰平生,只因此台必须避人耳目,是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只是凝视着自己的手,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
龙啸云还是笑容满面,道:“堂上已摆了迎风之酒,但请荆先生喝两杯,稍涤征尘。”
荆无命站着,动也不动,只是冷冷道:“李寻欢就在这里?”
龙啸云笑道:“这里本是樊林公的寓所,只因樊老先生日前突然动了游兴,皇上也特别
恩准给假三月。”
说到这里,他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接着道:“樊休公独居终生,他老人家既已出
游,这里的管家又恰好是在下的好友。是以往下才有机会借这地方一用。”
说穿了,他能借得到这地方并不稀奇,因为“有钱能令鬼推磨”,但别人却的确是永远
想不到的。
这也实在难怪龙啸云得意。
荆无命还是在凝注自己的手,突然道:“你以为没有人能追踪到这里?”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瞬即笑道:“若是真的有人追踪到这里,在下情愿向他们叩头为礼
,以示敬意。”
荆无命冷冷道:“好,你准备叩头吧。”
龙啸云笑道:“若是……”
只说了这两个字,他面上的笑容突然冻结。
龙小云随着他父亲的目光转首瞧了过去,苍白的脸色也发了青。
墙角站着一个人。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哪里来的。
标题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五十七章 火花
他身上穿着套青布衣服,本来很新,但现在已满是泥污、汗垢,时间、膝头也已被磨破
。
他身上也很脏,头发更乱。
但他还远远站在那里,龙啸云都能感觉到一般逼人的杀气!
他整个人看来就如同那柄插在他腰带上的剑。
一柄没有鞘的剑!
是阿飞!
阿飞毕竟来了。
世上也许只有阿飞一个人能追踪到这里!
最狡猾,最会逃避,最会躲藏的动物是狐狸。
最精明,受过最严格训练的猎犬,也未必能追得着狐狸。
但阿飞十一岁时就曾经赤手空拳捉住了一条老狐狸。
这段追踪的路程显然很艰苦,所以他才会这么脏。
但这才是真正的阿飞。
只有这样,才能易出他那种剽悍、冷酷、咄咄逼人的野性!
一种沉静的野性!奇特的野性!
龙啸云居然很快恢复了镇定,笑道:“原来是阿飞兄,久违久违。”
阿飞冷冷的瞧着他。
龙啸云道:“兄台竟真的能追踪到这里,佩服佩服。”
阿飞还是冷冷的瞧着,他的眼睛明亮、锐利,经过两天的追踪,似乎又恢复了几分昔日
那种剑锋般的光芒。
那和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正是种极强烈的对比。
龙啸云笑了笑,道:“兄台追踪的手段虽高,只可惜却也被这位荆先生发觉了。”
阿飞的眼睛向荆无命。
荆无命也瞧着他。
两人的目光相遇,就宛如一柄剑刺上了冰冷的灰暗的千年岩石。
谁也猜不出是剑锋锐利?还是岩石坚硬!
两人虽然都没有说话,但两人的目光间却似已冲击出一串火花!
龙啸云瞧了瞧荆无命,又瞧了瞧阿飞道:“荆先生虽已发觉了你,却一直没有说出来,
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阿飞的目光似已被荆无命吸引,始终未曾移开过片刻。
龙啸云又笑了笑,馒馒悠然:“因为荆先生本就希望你来。”
他转向荆无命接着笑道:“荆先生,在下猜的不错吧。”
荆无命的目光似也被阿飞所吸引,也始终没有移动过。
过了很久,龙啸云又大笑道:“荆先生希望你来,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他要杀你!”
龙小云立刻接着道:“荆先生要杀的人,到今还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的!”
阿飞的目光这才移向荆无命的剑。
荆无命的目光也几乎在同一刹那间移向阿飞腰带上插着的剑。
这也许是世上最相同的两柄剑!
这两柄剑既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名匠所铸。
这两柄剑虽然锋利,但太薄,太脆!都很容易被折断。
剑虽相同,两人插剑的方法却不同。
阿飞的剑插在腰中央,剑柄是向右的。
荆无命的剑却插在腰带边的,剑柄向左。
这两柄剑之间,似乎也有种别人无法了解的奇特吸引力!
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到对方的剑,就一步步向对方走过去,但目光还是始终未离开对方的
剑!
等到两人之间相距仅有五尺时,两人突然一起停住了脚步!
然后,两人就像钉子般被钉在地上。
荆无命穿的是件很短的黄衫,衫角只能掩及膝盖,袖口是紧束着的,手指细而长,但骨
里凸出,显得很有力!
阿飞的衣杉更短,袖口几乎已被完全撕了下来,手背也很细,很长,但却很粗糙,宛如
砂石。
两人都不修边幅,指甲却都很短。
而入都不愿存有任何东西妨碍他们出于拔剑。
这也许是世上最相像的两个人!
现在两人终于相遇了。
只有在两人站在一起时,你仔细观查,才能发觉这两人外貌虽相似,但在基本上,气质
却是完全不同的。
荆无命的脸上,就像是带着个面具,永远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阿飞的脸虽也是沉静的,冷酷的,但目光随时都可能像火焰般燃烧起来,就算将自己的
生命和灵魂都烧毁也在所不惜。
而荆无命的整个人却已是一堆死灰。
也许他生命还未开始时,已被烧成了死灰。
阿飞可以忍耐,可以等,但却绝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委曲。
荆无命可以为一句话杀人,甚至为了某一种眼色杀人,但到了必要时,却可以忍受任何
委曲。
这两人都很奇特,很刁怕。
谁也猜不适上天为什么要造出这么两个人,又偏偏要他们相遇。
秋已残。
木叶凋零。
风不大,但黄叶萧萧而落,难道是被他们的杀气所摧落的?
天地间的确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凄凉之意。
两人的剑虽然还都插在腰带上,两人虽然还都连手指都没有动,但龙啸云父子却已紧张
得透不过气来。
突然间,寒光闪动!
十余道寒光带着尖锐的风声,击向阿飞!
龙啸云竟先出了手。
他自然也并不奢望这些暗器能击倒阿飞,但只要阿飞因此而稍有分心,荆无命的剑就可
以刺他咽喉!
剑光暴起!
一连串“叮叮”声音后,满天寒光如星雨般堕了下来。
荆无命的剑已出于,剑锋就在阿飞耳畔。
阿飞的手已握着剑柄,但剑尖还未完全离开腰带。
暗器竟是被荆无命击落的。
龙啸云父子的脸色都变了。
荆无命和阿飞目光互相凝注着,面上却仍然全无丝毫表清。
然后,荆无命馒慢的将剑插回腰带。
阿飞的手也垂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荆无命突然道:“你已看出我的剑是击暗器,而非刺你?”
阿飞道:“是。”
荆无命道:“你还是很镇定!”
暗器击来,荆元命的刺出,阿飞除了伸手拔剑,绝未慌张闪避。
荆无命没有等阿飞答那旬活,接着又道:“但你反应已慢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目中露出了一丝沉痛凄凉之色,终于道:“是!”
荆无命道:“我能杀你!”
阿飞想也不想道:“是。”
听到这里,龙啸云父子交换了眼色,暗中都不禁松了口气。
荆无命突又道:“但我不杀你!”
龙啸云父子脸色又都变了。
阿飞凝视着荆无命死灰色的眼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不杀我?”
荆无命道:“我不杀你,只因你是阿飞!”
他死灰色的眼睛中突又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之色,这种眼色甚至比阿飞现在的眼
色还沉痛。
他遥注着远方,仿佛远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仙子与魔鬼混合成的人。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接着道:“我若是你,今日你就能杀我。”
这句话也许连阿飞都听不懂,只有荆无命自己心里明白。
无论任何人,若是过了两年阿飞那种生活,反应都会变得迟钝的。何况,他每天晚上都
被人麻醉。
无论任何一种有麻醉催眠的药物,都可令人反应迟钝。
荆无命不杀阿飞,绝不会动了同情恻隐之心,只不过因为他很了解阿飞的痛苦,因为他
自己也和阿飞有同样的痛苦。
他要阿飞活着,也许只是要阿飞陪着他受苦。
——失恋的人知道别的人也被遗弃,痛苦就会减轻些,输钱的人看到有别人比他输得更
多,心里也会舒服些。
阿飞木立,似乎还在咀嚼他方才的两旬活。
荆无命道:“你可以走了。”
阿飞霍然抬头,断然道:“我不定。”
荆无命道:“你不定?要我杀你?”
阿飞道:“是!”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为的是李寻欢?”
阿飞道:“是,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让他死在你手里。”
龙小云突然大声道:“林仙儿呢?你难道忍心让她为你痛苦?”
阿飞心上宛如突然被人刺了一针,胸口似已突然痉挛。
荆无命再也不瞧他一眼,转身走向龙啸云,一字字道:“我喜欢杀人,我喜欢自己杀,
你明白么?”
龙啸云勉强笑道:“我明白。”
荆无命道:“你最好明白,否则我就杀你。”
他也不再瞧龙啸云,又转过身,道:“李寻欢在哪里?带我去。”
龙啸云偷偷膘了阿飞一眼,道:“可是他……”
荆无命冷冷道:“我随时都可杀他!”
阿飞只觉胃也在痉挛,收缩,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他吐的是苦水,只有苦水。
因为这一两天来,他根本就没有吃什么。
“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我永远都在等着你……”
这是他最心爱的人说的话。……
为了这句话,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死。
可是李寻欢……
李寻欢不但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平生听见,人格最伟大的人,他能站在这里,看着
别人去杀李寻欢么?
他继续呕吐。
现在,他吐的是血。
李寻欢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也分不出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他甚至连动都不能动,因为他所有关节处的穴道部已被点住。
没有食物,也没有水。
他已被囚禁在这里十多天。
就算他穴道没有被困住,饥饿也早已消蚀了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