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宅院也有过辉煌的时候,因为就在这里,已诞生过七位进士、三位探花,其中还有
位惊才绝艳、盖世无双的武林名侠。
甚至就在两年前,宅院已换了主人时,这里还是发生过许多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也已不
知有多少×咤风云的江湖高手葬身此处。
此后,这宅院就突然沉寂了下来,它两代主人突然间就变得消息沉沉,不知所终。
于是江湖间就有种可怕的传说,都说这地方是座凶宅!
现在,这里白天已不再有笑语喧哗,晚上也早已不再有辉煌灯光,只有后园小楼上的一
盏孤灯终夜不熄。
小楼上似乎有个人在日日夜夜的等待着,只不过谁也不知她究竟是在等待着什么?——
-
但无论多卑贱、多阴暗的地方,都有人在默默地活着。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别处可去,也许是因为他们对人生已厌倦,宁愿躲在这种地
方,被世人遗忘。
巷堂里有个鸡毛小店,前面卖些粗粝的饮食,后面有三五间简陋的客房,店主人孙驼子
是个残废的侏儒。
他虽然明知道这巷堂里绝不会有什么高贵的主顾,但却宁愿在这里等着些卑贱的过客,
进来以低微的代价换取食宿。
他宁愿在这里过他清苦卑贱的生活,也不愿走出去听人们的嘲笑,因为他已懂得无论多
少财富,都无法换来心头的平静。
他当然是寂寞的。
一年多前,黄错的时候,这小店里来了位与众不同的客人,其实他穿的也并不是什么很
华贵的衣服,长得也并不特别。
他身材虽很高,面目虽也还算得英俊,但看来却很憔翠,终年都带着病容,而且还不时
弯下腰咳嗽。
他实在是个很平凡的人。
但孙驼子一眼看到他时,就觉得他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
他对孙驼子的残废并没有嘲笑,也没有注意,更没有装出特别怜悯的同情神色。
这种同情有时比嘲笑还要令人受不了。
他对于酒既不挑剔,也不赞美。他根本就很少说话。
最奇怪的是,自从他第一次走进这小店,就没有走出去过。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选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
七壶酒。
七壶酒喝完了,他就叫孙驼子再加酒,然后就到最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坐下,直到第二天
黄昏才走出来。
等他出来时,这七壶酒也已喝光了。
现在,已过了一年多,每天晚上他都是坐在角落里那桌子上,还是要一碟豆干、一碟牛
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
他一面咳嗽,一面喝酒,等七壶酒喝完,他就带着另七壶酒回到最后面那间屋子里,一
直到第二天黄昏才露面。
孙驼子也是个酒徒,对这人的酒量他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能喝完十四壶酒而不醉的人
,他一生中还未见到过。
有时他也忍不住问问这人的姓名,却还是忍住了,因为知道即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覆
。
孙驼子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这样过了好几个月,有一阵天气特别寒冷,接连下了十几天雨,晚上孙驼子到后面去,
发现那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这奇怪的客人已咳倒在地上,脸色红得可怕,简直红得像血。
孙驼子扶起了他,半夜三更去替他抓药、煎药,看顾了他三天,三天后他刚起庆,就又
开始要酒。
那时孙驼子才知道这人是在自己找死了,忍不住劝他:像这样喝下去,任何人都活不长
的。
这人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反问他:他以为我不喝酒就能活得长么?
孙驼子不说话了。
从那天之后,两人就变成了朋友。
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会找孙驼子陪他喝酒,东扯西拉地闲聊着,孙驼子发现这人懂的
可真不少。
他只有一件事不肯说,那就是他的姓名来历。
有一次孙驼子忍不住问他:我们已是朋友,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他迟疑了半天,才笑着回答:我是个酒鬼,不折不扣的酒鬼,你为什么不叫我酒鬼呢?
于是孙驼子又发现这人必定有段极伤心的往事,所以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愿提起,情愿将
一生埋葬在酒壶里。
除了喝酒外,他还有个奇怪的嗜好。
那就是雕刻。
他手里总是拿着把小刀在刻木头,但孙驼子却从不知道他在刻什么,因为他从未将手里
刻着的雕像完成过。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客人,怪得可怕。
但有时孙驼子却希望他永远也不要走。
这天早上,孙驼子起庆时发觉天气已越来越凉了,特别从箱子里找出件老棉袄穿上,才
走到前面。
他刚坐下就看到有两个人骑着马从前面绕过来。
巷堂里骑马的人并不多,孙驼子也不禁多瞧了两眼。
只见这两人都穿着杏黄色的长衫,前面一人浓眉大眼,后面一人鹰鼻如,两人凳下都留
着短须,看起来都只有三十多岁。
这两人相貌并不出众,但身上穿的杏黄色长衫却极耀眼,两人都没有留意孙驼子,却不
时仰起头向高墙内探望。
孙驼子继续靡他的豆腐。
他知道这两人绝不会是他的主顾。
只见两人走过巷堂,果然又绕到前面去了,可是还没过多久,两人又从另一头绕了回来
。
这次两人竟在小店前下了马。
孙驼子脾气虽古怪,毕竟是做生意的人,立刻停下手问道:两位可要吃喝点什么?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道:咱们什么也不要,只想问你两句话。
孙驼子又开始靡豆腐,他对说话并不感兴趣。
鹰鼻如勾的黄衫人忽然笑了笑,道:咱们就要买你的话,一句话一钱银子,如何?
孙驼子的兴趣来了,点头道:好。
他嘴里说着话,已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笑道:这也算一句话么?你做生意的门槛倒真精。
孙驼子道:这当然算一句话。
他伸出了两根指头。
鹰鼻人道:你在这里已住了多久?
孙驼子道:二三十年了。
鹰鼻人道:你对面这座宅院是谁的?你知不知道?
孙驼子道:是李家的。
鹰鼻子道:后来的主人呢?
孙驼子道:姓龙,叫龙啸云。
鹰鼻从道:你见过他?
孙驼子:没有。
鹰鼻人道:他的人呢?
孙驼子:出门了。
鹰鼻子道:什么时候出门的?
孙驼子道:一年多以前。
鹰鼻人道:以后有没有回来过?
孙驼子道:没有。
鹰鼻人道:你既未见过他,怎会对他知道得如此详细?
孙驼子:他们家的厨子常在这买酒。
鹰鼻人沉吟了半晌,道:这两天有没有陌生人来问过你的话?
孙驼子道:没有——若是有,这只怕早已发财了。
浓眉大眼黄衫人笑道:今天就让你发个小财吧。
他抛了锭银子出来,两人再也不问别的,一齐上马而去,在路上还是不住探首向高墙内
窥望。
孙驼子看着手里的银子,喃喃道:原来有时候赚钱也容易得很——
他转过头,忽然发现那酒鬼不知何时已出来,正站在那里向黄衫人的去路凝视着,面上
带着种深思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孙驼子笑了笑道:你今天倒早。
那酒鬼也笑了笑,道:昨天晚上我喝得快,今天一早就断粮了。
他低下头,咳嗽了一阵,忽又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孙驼子道:九月十四。
那酒鬼苍白的脸又起了一阵异样的红晕,目光茫然凝视着远方,沉默了许多,才慢慢地
问道:明天就是九月十五了么?
那酒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指着桌上的空
酒壶。
孙驼子叹了口气,摇头道:若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样喝酒,卖酒的早就都发财了。
黄昏时,后园的小楼上就有了灯光。
那酒鬼早就坐在他的老地方开始喝酒了。
标题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二十七章 小店又来怪客
今天那酒鬼似乎有些异样,他的酒喝得特别慢,眼睛特别亮,手里没有刻木头,而且还
特地将他桌上的蜡烛移到别的桌上。
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门,似乎在等人的模样。
但×时早已过了,小店里却连一个主顾也没有。
孙驼子长长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今天看样子又没有客人上门了,还是趁早打烊吧
,也好陪你喝两杯。
那“酒鬼”笑了笑,道:别着急,我算定了你今天的买卖必定特别好。
孙驼子道:你怎么知道?
那“酒鬼”笑了笑,道:我会算命。
他果然会算命,而且灵得很,还不到半个时辰,小店里果然会一下子就来了三四批客人
。
第一批是两个人。
一个是满头白发苍苍,手里拿着旱烟的蓝衫老人。
还有一个想必是他的孙女儿,梳着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晴,却比
辫子还要黑,还要亮。
第二批也是两个人。
不两人都是满面虬X,身高体壮,不但装束打扮一模一样,腰上挂的刀也一模一样,两
人就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第三批来的人最多,一共有四个。
这四人一个高大,一个矮小,紫面膛的年轻人肩上居然扛着根长枪,还有个却是穿着绿
衣裳、戴着金首饰的女子,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看起来就像是个大姑娘,论年龄却是大姑
娘的妈了。
孙驼子只握她一不小心会把腰扭断。
最后来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瘦得出奇,身上并没有佩刀挂刀,但腰围上鼓起了一环,而且很触目,显然是带着
条很粗长的软兵刃。
小店一共只有五张桌子,这四批人一来立刻就全坐满了,孙驼子忙得团团转,只希望明
天的生意不要这么好。
只见这四批人都在喝着闷酒,说话的很少,就算说话,也是低声细语,仿佛生怕别人听
到。
喝了几杯酒,那肩上扛着枪的紫面少年眼睛就盯在那大辫子姑娘身上了,辫子姑娘倒也
大方得很,一点也不在乎。
紫而少年忽然笑道:这位姑娘可是卖唱的吗?
辫子姑娘摇了摇头,辫子高高地甩了起来,模样看来更娇。
紫面少年笑道:就算不卖唱,总也会唱两句吧,只要唱得好,爷们重重有赏。
辫子姑娘抿着嘴一笑,道:我不会唱,只会说。
紫面少年道:说什么?
辫子姑娘道:说书,说故事。
紫面少年笑道:那更好了,却不知你会说什么书?后花园才子会佳人?宰相千金抛绣球
?
辫子姑娘摇了摇头,道:都不对,我说的是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
事,保证又新鲜、又紧张。
紫面少年拊掌笑道:妙极妙极,这种事我想在座的诸位都喜欢听的,你快说吧。
辫子姑娘:我不会说,我爷爷会说。
紫面少年瞪了那老头子一眼,皱着眉道:你会什么?
辫子姑娘嫣然道:我只会替爷爷帮腔。
她眼睛这么一转,紫面少年的魂都飞了。
老头子眯着眼,喝了杯酒,又抽了口旱烟,才慢吞吞地说道:你可听说过李寻欢这名字
?
除了那紫面少年外,大家本还不大理会这祖孙两人,但一听到李寻欢这名字,每个人的
耳朵都竖了起来。
辫子姑娘笑道:我当然听说过,不就是那位仗义疏财,大名鼎鼎的小李探花?
老头子:不错。
辫子姑娘道:听说,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直到如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躲开过,这
句话不知道是真是假?
老头子道:你若不相信,不妨去问问平湖百晓生,去问问五毒童子,你就知道这句话是
真是假了。
辫子姑娘道:百晓生和五毒童子岂非早就全都死了么?
老头道:不错,他们都死了,就因为他们不相信这句话。
那面带青记的瘦长汉子鼻孔里似乎低低哼了一声,只不过大家都已被这祖孙两人的对答
所吸引,谁也没有留意他。
只有那酒鬼仗在桌上,似乎已醉了。
老头子喝了口茶,接着道:只可惜像李寻欢这样的英雄豪杰,如今也已死了。
辫子姑娘然道:死了?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杀了他?
老头子:谁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有本事杀他的只有一个人。
辫子姑娘道:谁?
老头子:就是他自己!
辫子姑娘怔了怔,又笑道:他自己怎么会杀死自己呢?我看他一定还活在世上。
老头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就算他还活在世上,也和死差不多了——可叹呀可叹,可惜
呀可惜——
辫子姑娘也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忽又问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什么人可称得上是英
雄呢?
老头子;你可听说过阿飞这名字?
辫子姑娘道:好像听说过。
她眼珠一转,又道:听说此人剑法之快,举世无双,却不知是真是假?
老头子:伊哭的武功如何?
辫子姑娘道:兵器谱中,青魔手排名第九,武功自然好得很了。
老头子道:铁笛先生、少林心鉴、赵正义、田七这些人的武功又如何?
辫子姑娘道:这几位都是江湖中一等的高手,谁都知道的。
老头子道:阿飞的剑法若不快,这些人怎会败在他剑下?
辫子道:如今这位阿飞的人呢?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他也和小李探花一样,忽然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只知
道他是和林仙儿同时失踪的。
辫子姑娘道:林仙儿?不就是那位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林姑娘?
老头子:不错。
辫子姑娘也叹了口气,漫声道:情是何物?偏叫世人都为情苦,而且还无处投诉——
那紫面少年似已有些不耐,皱眉道: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你说的故事呢?
老头子长叹着摇头道:像阿飞和李寻欢这样的人物,都已不知下落,江湖中还会发生什
么大事?我老头子还有什么好说